第一章卿本佳人

北魏明元帝泰常六年,秋七月,魏都平城的四道城門,一日之中就飛馳出十數騎八百裏加急的快馬,百姓們都在傳:“又要打戰了!又要打戰了!”

太子拓跋語坐下的四路精兵相繼被派出京城,尚王拓跋燾身後的賀蘭家族也布下了天羅地網,就連皇上的黑騎大軍都發動了。並沒有傳言中的戰亂,三路人馬都在找一個人,一個孕婦。

這位孕婦就是宇文盛希。

此時的宇文盛希正穿山越嶺,催馬而奔。這趟旅途將會很長,無從知道終點在何方,隻有不停地往前。

夕陽最後一抹光輝湮滅在山頭,看著眼前的寂靜的山嶺,宇文盛希又將是徹夜無眠的前行。飲過馬,她回望京城,輕撫腹部,淚水又一次漣漣而下。

***

故事淵源太久,我們就從四年前講起吧。

那時的宇文盛希隻是魏國京城裏的一介草民,那時的宇文盛希身上隻有五十個銅錢。

潮濕的陋屋中,宇文盛希看著母親臥病在床,找大夫至少也要五錢銀子,她正為錢而著急。

舅舅家的燒火丫頭吉紅不解的問:“你舅舅不是前日才給了你五錢銀子嗎?”。

宇文盛希無奈的說:“昨天已被我舅母當房租收去了。”繼而滿臉期望地看著吉紅問:“你不是說城中夏員外出重金買字嗎?”。

“是啊!整整四兩銀子!”吉紅很興奮確認著這個消息。對於她和宇文盛希而言,一張狀子賣五十錢,那就是八十張狀子!挑一早上菜賺十個錢,就等於四百天的工錢!就算她倆在這朱雀街上,不吃不喝抹爬滾打上兩三年,還要運氣好才賺得到。

***

“哎!”來到夏員外家門外,黑壓壓一片賣字的人。站在人群最後邊的宇文盛希不由歎道:“來了那麽多讀書人,我們怕是連門都進不去啊!”

吉紅知道宇文盛希正等錢用,這個機會可不能就這麽放走了,拉著宇文盛希就衝進了書生堆裏,可任由二人擠破頭也擠不到前麵。

“麻煩大家,讓我們過去一下吧!”迫於無奈,宇文盛希隻能客氣地懇求競爭對手們。

前麵的讀書人聽到聲音回頭看,一位麵龐玲瓏似畫中仙,身材高挑如纖纖竹的女子,正紅著臉向大家哀求,許多人挪了挪步讓出一條道。

宇文盛希和吉紅來到前排,已進去了不少人,管家看來者是兩個女子,就問:“二位姑娘有何貴幹?”這句話還沒有問完,管家就發現宇文盛希容貌極其標誌。

“我們是來賣字的!”吉紅忙上前毛遂自薦。

管家又打量了宇文盛希一番,當看到“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四個雄渾蒼勁的漢隸時,管家忍不住又多看了宇文盛希幾眼:“是姑娘您所寫?”

宇文盛懇切地點著頭。

管家擺出了一個請的動作。

堂上站的都是錦衣男子,能進得去的,盡都是京城裏有名的捐客,而穿著粗布衣的宇文盛希與吉紅往裏一站,活像兩隻站在公雞群裏的灰鴿子。

夏員外年紀四十開外,渾圓的身形,一張紅光滿麵的大圓臉,他徐徐走入正堂,客氣地對一眾賣字的人說:“夏某此次買字,是給朝中朋友賀壽用的,所以遴選也比以往嚴格些,如有得罪,請多包涵。”

朝中朋友,那都是王公貴族!宇文盛希與吉紅一聽就知道她們沒戲了,宇文盛希不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流之輩,人家是不會買她的字的。

吉紅想起之前管家看宇文盛希的驚豔眼光,對宇文盛希使了個眼色,小聲對她說:“即然來了,就得拚一拚,宇文盛希,就看你豁不豁得出去了!”

吉紅這麽一說,宇文盛希咬了咬牙,反正都進來了,何不搏一搏?

“員外老爺。”人群中傳來一位女子的聲音:“宇文盛希常聞您是最懂字畫的人,為何不幫盛希品鑒品鑒?”話語間隻見一布衣女子從錦衣叢中翩然而出,舉手投足間,夏員外已是如浴春風。

“宇文姑娘!”員外心中暗歎好漂亮的女人啊!

宇文盛希爽朗地打開自己的字,百媚千嬌地看著夏員外:“員外老爺,您看如何?”

“好!真是好!”本已古樸大氣的漢隸,加上又出自這樣一位佳人之手,夏員外早已魂不守舍,不知是看字好還是看人好。

其他捐客急了:“員外,您可是要為朝中朋友賀壽啊!”

聽到別人的提醒,夏員外猶豫了起來。

“哎!”宇文盛希輕歎了口氣,邊收著自己的字,邊看著夏員外說:“本以為員外是個知我懂我的人,不想隻是盛希一廂情願啊!”

夏員外一聽這番話,不禁笑由心生,拉起宇文盛希的手,仰望著這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美人兒說到:“今日真是佳作眾多啊!高公子的字,夏某買下賀壽!宇文姑娘的,夏某也買!買給夏某自己欣賞!”

“員外您果然是盛希的知音人啊!”宇文盛希的笑讓夏員外覺得真是物有所值啊。

出了夏家門,宇文盛希伸手對吉紅說:“來,這是你的二兩銀子!”。

吉紅從宇文盛希手中撿了一兩:“行了,行了,字是你寫的,賣也是你想辦法賣的,我看見那矮墩子拉著你手的時候,早知道你心裏有多惡心了!我要一兩就行了!剩著的給你娘治病吧!”

宇文盛希輕輕地歎了口氣:“當年我與母親行乞來京,流著淚下跪乞討,路人看我們有手有腳,有的故意扭頭裝作沒看見,有的幹脆當麵就露出鄙夷的目光,

比起那些恥辱,被員外拉一下手又算得了什麽?”說著又把銀子塞回吉紅手中:“你給我拿著!別忘了!我們是朱雀街漠北二人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下次我們再有福同享好不好?”吉紅又把銀子塞回宇文盛希手中。

宇文盛希使勁地推開了吉紅的銀子,恐嚇道:“你再敢還給我試試看!”

吉紅看著她怒瞪的雙目,知道自己拗不過這頭倔驢,隻能歎道:“我收下就是了!”

***

第二天,夏員外帶了金銀、布匹來到城門都尉陸安峰家,向宇文盛希提親來了!

陸安峰的夫人王怡蘭一聽有人來提親,高興的來到陸宅正堂,先看到夏員外四十開外的年紀,熱情冷卻了一半,但看到屋中不斐的提親禮,心中又高興了一點,她心想這員外雖老了點,但帶那麽多東西來,定是要明媒正娶一位太太,如果一嫁過去就當家,她還是願意將女兒陸環嫁作員外夫人的。

陸安峰的話卻徹底地澆熄了她的所有熱情“:“這是內人。宇文盛希的舅母。”

怎麽又是宇文盛希!王怡蘭一聽到了這個名字就萬般的不高興,寄住在她家的野丫頭,沒人管教,粗鄙憨直,哪裏比得上她精心培養的陸環!

夏員外看到王怡蘭麵上有不悅之色,忙解道:“舅母您好,夏某妻子不幸離世已有五年,其間夏某都未曾動過續弦之念,直到昨日我府上買字,遇到了貌若西施,才如孔孟的令侄女,夏某人真是驚為天人啊!”

夏員外的話差點兒沒把王怡蘭氣死!

宇文盛希的母親陸安安來了,一看屋子裏的提親禮,對夏員外歎到:“我女兒從小驕蠻,可不能做小的啊!”

夏員外一聽笑了:“夏某從來隻有發妻一位,她離世之後,本不打算再娶,若宇文姑娘做了我的夫人,我夏府上下就交由她打點了!”

陸安安一聽心中暗喜,心想她母女二人的出頭之日就要來了。

聽到吉紅急促的催促,宇文盛希還沒來得及脫去圍裙,一身火煙味地從後房走了出來道:“有什麽事?”

宇文盛希這付尊容一出場,差點沒把王怡蘭高興死,心中暗想:母親就是個無能之人,女兒能有心機到哪兒去?

一看是夏員外,宇文盛希愣了愣說:“員外爺,字真的是我宇文盛希所寫,貨真價實!”

夏員外見她不僅會寫字,還能做廚活,又想起她昨日百媚千嬌的笑,

心下已有如獲至寶之感:“姑娘的字,夏某已請人裱裝,以後就放在正堂上,凡有人問起,就說是夏夫人所寫!”

宇文盛希掃了一眼堂中物,這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馬上就對員外說:“宇文盛希已經許了人家。”

陸安峰、陸安安和王怡蘭都愣了!夏員外的臉更是一下子變了。但宇文盛希還是堅定的加了一句:“員外盛情,盛希受寵惹驚,但婚姻大事,我家人是說一不二的,還請員外另尋佳偶吧!”

陸宅後巷,燭光搖曳在潮濕的陋屋中,陸安安才吃了藥,躺在**訓斥女兒:“員外夫人你都不做,你要做什麽?”

宇文盛希心不在焉的給她捏著酸痛麻痹的頸項:“盛希要嫁就嫁像爹爹一樣的大將軍!”

與父親騎駕黑梭子,在漠北的天蒼地闊間縱情奔馳,那種身體劃破空氣的感覺,仿佛可以橫穿歲月,直到現在還真實地跳動在宇文盛希腦海中。

年幼的宇文盛希總是意氣風發的對宇文庸說:“爹爹!希兒將來也要做個像爹爹一樣的將軍!馳騁沙場!”

高大英武的鎮遠將軍也總是滿臉笑意地對愛女說:“爹的希兒柔弱聰慧,怎麽能讓你置身滿是血腥殺戮的沙場?”

然後宇文盛希就向她的爹爹撒嬌:“不管不管,希兒就是要做將軍!”

可惜這些回憶已經離宇文盛希太遠太遠了。

陸安安聽到女兒又說這樣的話,火氣更大了:“嫁將軍!你看看我就是嫁給了將軍!年過半百還沒個落腳地!”

“還不是因為……!”宇文盛希嘴裏咕噥了一句。

“你給我跪下!”陸安安一聽火了,拿起身邊的東西就打:“我當初是為了誰才去攀龍附鳳的?我是為了誰才把自己的棺材本都貼進去的?”

“盛希知錯!盛希知錯!”宇文盛希乖乖地跪著。當年父親戰敗而死,被抄了家,可後來朝中卻有人送來一百兩銀子。

說到這,陸安安又哭了:“我花錢去結交那些顯貴,我為的都是你將來有個好出身,能嫁個好人家!隻怪我們娘倆時運背,被騙走了一百兩銀子不說,還遇到一場大火把破敗的將軍府也燒沒了!”

宇文盛希乖乖的聽著,一句話都不敢回。

***

天還沒亮,吉紅和宇文盛希就來到了城門口,等著把城外來的蔬菜挑到京城的各個市場,賺一點運費。

“咦!宗愛呢?”宗愛是南城門挑夫中最積極的一位。今天宇文盛希卻沒見他一人獨擋地守在城門口。

“那邊!”一個挑夫指了指城牆角,宗愛正縮在那,挑夫轉過著來陰陽怪氣地對宇文盛希說:“他哭了一夜了!”

宇文盛希詫異地問:“他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旁邊的挑夫一句就回過來。

好死不死的挑夫專撿盛希的痛處說。“啪!”盛希伸手就給了挑夫一計耳光。轉身就走到宗愛身後,用腳踢了宗愛一下:“喂!怎麽了?”

宗愛歇斯底裏的就吼過來:“你不是要嫁給員外嗎?你不是要做員外夫人去了嗎?你去享受你的榮華富貴吧!你不要在意我這樣一個挑菜的了!”

宇文盛希一頭霧水:“誰說我要嫁給員外的?”

宗愛一聽,一陣狂喜從心底湧上來:“你不嫁給員外嗎?你不享受榮華富貴去了嗎?你要留在這裏挑菜嗎?”。

宇文盛希一聽,轉身便問那些挑夫菜販:“誰說我要嫁給員外的?”

隻見那些挑夫菜販如鳥獸散,瞬間不知蹤影。

“你真的不貪戀富貴嗎?”。宗愛癡癡地問。

“你太低估我宇文盛希的眼光了!”宇文盛希喪氣的說。

“宇文姑娘!我喜歡你!”宗愛又癡癡的說:“今後你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我知道!”扔了這句,宇文盛希找吉紅去了。

***

當天下午,一掛黑乎乎的醃肉從陸宅飛了出去。

“你讓我見一見宇文姑娘吧!”宗愛乞求著:“你讓我見一見她吧!”

看著王怡蘭的帶滿諷刺的冷笑,陸安安氣不打一處來:“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你這個小地痞!小流氓!也不撒泡尿照照!再敢纏著盛希,我就把你的狗腿打斷!”

***

“宗愛給你提親了?”第二天一早,挑夫見到宇文盛希就問。

“宗愛給你提親了?”又來一個挑夫。

“宗愛給你提親了?”菜販也來問。

宇文盛希看見宗愛又縮在城牆角,過去就問:“你又怎麽了?”

宗愛這回委屈萬分的說:“我知道你們家的人看不起我!嫌我窮!”

宇文盛希這才明白剛才挑夫們說的話,她拍了拍宗愛的肩說到:“不要難過了,今晚三丈酒館見!”

***

一碗、兩碗、三碗,宗愛倒了。

“沒用的東西!”吉紅用腳揣了宗愛一下,隻見他動也不動。

“來!我倆喝!”宇文盛希正在勁頭上,又是一碗!

酒過三旬,宇文盛希拉著吉紅說:“吉紅,我唱歌給你聽吧!”

吉紅一聽,馬上喊到:“藹老板!”

老板從櫃台後麵來:“別叫老板,叫我藹淩就行了!姑娘有何吩咐?”

吉紅大聲的對他說:“她要唱歌了,把你的狗拴好,免得受了驚咬傷人!”

老板附和到:“是!是!我這就去把狗拴好,您慢著點兒。上次才咬傷了兩個呢!”

藹老板話還沒說完,宇文盛希就一碗酒下肚,大聲的吼了起來:“老天爺!你為什麽不理我?老天爺,你為什麽不懂我?……”

一曲唱完,宇文盛希高舉酒碗:“吉紅!你說我爹是不是個大英雄?”酒漸醉,但她心中父親高大英武的身影卻更清晰了。他用那寬厚的臂膀將她舉過頭頂,他帶她騎馬,教她射箭,親手為她做小木馬,用瓷魚缸為她養漂亮的小魚兒。至今還記得他最後走的那一夜,用大手撫著她的頭,慈愛地對她說:“要聽你娘的話!”

一邊半醉的吉紅大聲地回她:“你爹爹是草原上最英勇的將軍!”

聽到這樣的話,宇文盛希癡癡大笑,又是一碗酒,接著唱:“老天爺,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

歌唱得雄壯有力,眼淚卻不覺滑落。抹掉淚,宇文盛希又大聲對吉紅說:“我一定會回漠北去的!我師父說了,我爹就戰死在秦燕關旁!我要去那裏看他,然後浪跡漠北,過這世上最最自由自在的生活!”

吉紅此時已醉,卻說出了真心話:“你爹肯定不想你過那樣的日子,要不也不會托慧空和尚教你讀書習字!我爹就希望我好好留在京城,過風不吹日不曬的日子。”

聽了吉紅的話,宇文盛希又是一碗酒:“不說這些了,吉紅!我倆來唱《路花冷》吧。”

“叮鐺叮鐺駝鈴響,我的家在大漠上。叮鐺叮鐺駝鈴響,黃沙飛過我已老。”兩個來自漠北的女子,唱著這首塞上曲,多少故鄉的住事湧上心頭:“叮鐺叮鐺駝鈴響,我的愛人在天涯……”

“還好真的把狗拴好了!”藹老板在櫃後聽著這不堪入耳的歌聲說。

翌日下午,宇文盛希從林蔭寺慧空師父那回來,正忙著升火,聽見吉紅從前堂跑了進來:“又有人來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