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已至高考前夕。神行太保——時間的飛毛腿就是這麽快,它一意前奔,唯我獨行。

這天晚上,在填報誌願時,琅琅和父親杠起來了:琅琅執意要報考東北聯合大學新聞係,將來當記者;父親希望琅琅報考會計專業,他日做一名對口才要求不高的會計。

柯老蔫悠悠地說:“將來買條船,天天吃自己打的活魚,我看呐——強過上大學。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一口吃食?當秀才有什麽好,這個運動那個運動的,秀才先遭殃。”

柯鳳林對老父親擺擺手,又拿起侄子對兒子說事:“你看看你嵩年哥,嘴皮子不行吧,偏要當全國跑的銷售員,那次還被廠長好一頓笑話;三十多歲了,對象談一個黃一個。琅琅,人不管做什麽應該掂量掂量自己,老拿自己的短處去和命運硬扛,那不等著碰得頭破血流嗎?琅琅,我也希望你將來不管幹什麽要避開自己的短處。”

看著丈夫和兒子爭得臉紅脖子粗,正在織毛衣的柯母殷淑賢放下針線對柯鳳林說:“他爸,你就順著琅琅的心意吧,孩子有主見。又不是你考大學。”

柯鳳林歎著氣說:“是啊,他的路將來他自己走。可是,我是怕他受苦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咱為何偏要選一個不適合自己的行當?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啊!”

琅琅顫頭瞪眼,似乎理兒全被父親占著,自己越緊張越說不出話,父親看在眼裏,火上添油道:“你看看你這樣子,話都說不出,還能當記者?”

琅琅一時臉紅氣急道:“反,反正……八,八匹馬也拉不回我。”

“真是兩頭強驢——”

柯母長歎一聲,話音剛落,但見柯鳳林抓起琅琅麵前的誌願表,撕了個粉碎,衝兒子咆哮道:“看誰能強過誰?我說話不好使嗎?反了你!”

琅琅淚奔奪門而去,柯母放下毛衣,追了出去。

過了好一陣子,柯母回來氣咻咻地說:“沒追上,大晚上的,跑哪去了?這孩子不能想不開吧?”

柯父恨恨地道:“死了我也不怕,權當沒生這個逆子!”

“你是不是親爹啊?”柯母衝丈夫咆哮道,轉而奔向外屋,拿了一瓶敵敵畏,打開後放在嘴邊,“柯鳳林,你如果不把兒子找回來,我就喝給你看!”

“淑賢,你可別想不開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奶奶柯方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直喊著要拿拐杖打兒子。

柯老蔫也衝著兒子罵:“混賬,快去把孩子找回來。”

柯鳳林慌不迭跑出門外,柯賽妮、柯月白、柯風清也跟著跑了出去。

他們在大海邊找到了琅琅。

第二天晚上,琅琅填報完了誌願。他填報的大多是新聞係或中文係,東北聯大新聞係赫然位列第一誌願。晚上臨睡前,他把誌願壓在枕頭底下,像老牛護著牛犢子。

“下麵請獲得本屆新聞獎一等獎、黃海電視台記者柯琅琅發表獲獎感言”,頒獎典禮上,主持人將話筒遞給柯琅琅。琅琅接過話筒,顫頭鼓嘴,快速抓耳眨眼,竟一個字兒也整不出來。全場哄堂大笑。

琅琅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火車臥鋪中的旅客紛紛看向驚夢人。

“怎麽啦,琅琅?”正微闔雙眼的柯鳳林欠起身問兒子。

“做了一個夢。”琅琅氣咻咻地說。

“嘁,大白天還做夢,”柯鳳林撇了下嘴,又關切地問,“什麽夢把你嚇成這樣?”

“我獲得了新,新聞獎一等獎。”琅琅看著父親,有些難為情。

“琅琅,記者是靠嘴皮子吃飯的,在大學,你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磨煉口才。”父親盯著兒子良久,正色說道。

“知道了。爸爸。”

此番去大學報到,琅琅半是喜悅半悵然。喜悅的是,他即將跨入心心念念的大學校門了;悵然的是,他無數次在意念中閃現的和嫣然攜手邁進東北聯大的場景終成縹緲,她失約了。

當琅琅看著白底黑字的東北聯合大學招牌,心中升騰起和看到黃海電視台大招牌時一樣的神聖情感。當年,他和嫣然並肩站著望著“黃海電視台”,一起合了影;今天,他本應該和嫣然一起並肩站著望著“東北聯合大學”,又一起合影。

盟誓還在,斯人已逝,嫣然,嫣然,你為何要失約呢?

校園內古樸典雅,綠意盎然,處處張掛著歡迎新生的條幅。

父子倆拎著大包小卷行於美麗的校園中。柯鳳林一邊嘖嘖連連,一邊長歎不休:“多麽好的大學校園嗬,能在這念上四年書,少活四年也值!你老爸做夢都想上大學!國家恢複高考那年,你小子還沒上小學,你老爸隻能望洋興歎!老子未竟理想讓兒子實現了,也算半慰平生了!”

他自個兒絮絮說著,見兒子不應,便回頭一瞧,原來琅琅正呆呆地盯著一位飄逸而行的姑娘。那姑娘烏黑的頭發在後麵梳紮成馬尾辮,走起路來,翹跳著靈動的青春音符,如奏一曲歡快的《天鵝湖》。一襲白底藍花長裙及膝,整個人顯得素雅純瑕。此時的琅琅正處驚魂中,頭皮發麻,腦袋中嗡嗡轟鳴。那不正是多少年來日思夜想的人兒嗎?

“嫣……嫣然,嫣然!”琅琅迫不及待,奔赴上前,大喊道。

那姑娘立下,莫名其妙地看著琅琅。

“司馬嫣然,你,你不是司馬嫣然嗎?”琅琅內心狂喜道。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女孩拔腳便走。

“我是柯琅琅啊!”琅琅幾乎帶著哭腔。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琅琅怔怔地望著女孩款款而去的背影。

“你認識那姑娘?”父親走過來問兒子。

“她,她明明是我初中同學,可是她……說不認識我。”琅琅有些失魂落魄。

“長得像的人多著呢。再說,你初中同學,那麽多年了,女大十八變,咋還能像原來那個樣子?確切地說,是這個女孩長得像你初中同學,如果你初中同學現在站在你麵前,你不一定認出人家呢!”父親拍了拍兒子,安慰道,“走吧,琅琅,看,前麵就是報到點了!”

東北聯合大學,晨曦,靜謐。一陣嘹亮激亢的軍號聲響起。

入校第三天早晨,110宿舍,琅琅正與睡神繾綣纏綿,被這陣軍號聲攪醒。琅琅睜開惺忪眼,抹斷嘴邊直淌而下的哈喇河:“怎——麽?打,打仗了?”

“今天是軍訓,媽呀,快起來!”六戰士如夢初醒,魚躍而起,按要求疊好方糕被。有些笨手笨腳的琅琅一向拙於或不屑做此等精細活,在家起床後,他慣於將被胡亂一卷了事,餘下的往往由母親返工來做,父親看不過眼,說他幾句,他則以“大行不顧細謹”回駁,而父親又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反唇。此番疊被,他是在室友武步山的幫助下勉強完成的。

七手加八腳,一陣忙亂後,大家穿上軍裝,衝出宿舍。戰士們已列隊嚴整,戎裝直立,肅然待命。嗬,女兵們一身軍裝,顯得颯爽英姿。

威儀的少校教官的開場白倒不乏詼諧:“我姓鄶(gui),不是‘劊子手’的‘劊”,那是立刀旁兒,我的‘鄶’是雙耳刀兒,字典上念‘kuai’,可我的老祖宗規定念‘gui’,我得聽我老祖宗的——”

戰士們報以大笑。

鄶教官擺擺手說:“唉,算了,我上哪都得解釋一通,我的姓挺麻煩的,可是我做人卻幹淨利落,我叫鄶行正,做人嘛,就要像你們現在這樣子,站得直,行得正……”

“現在開始點名……”鄶教官拿起花名冊。

李政義。

到!

孫小涵。

到!

葉小葉。

到!

琅琅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站在近處的葉小葉,不覺大驚失色,她竟然是自己報道那天在校園巧遇的那位姑娘!她真的不是司馬嫣然?!她葉小葉!

柯琅琅

……

教官又加大分貝:“柯琅琅!”

……

教官問:“沒來嗎?”

人群如蛇偷襲蜂窩,鬧哄哄亂糟糟。

教官訝異地抬起頭:“怎麽啦?”

但見磕人柯琅琅正在賣力地展示磕功:鼓著嘴,瞪著眼,擠著眉,頭如古代大臣叩拜吾皇時直點,雞啄米般亂顫:隻是為了喊出一個“到”。

琅琅出手不凡,技驚四座,新兵們歎為觀止。

教官揶揄說:“我的媽呀,這老半天才‘到’。”

新兵們大笑。

第二天點名,琅琅故伎重演。

鄶教官皺著眉說:“你這人比我的姓還麻煩。‘到’不出來,改用‘有,唉,在’吱一聲,或是舉下手,我就知道你‘到’了。幹嗎這麽費勁?……請大家不要笑,這是對柯琅琅的尊重。”

琅琅在心裏將“有,唉,在”逐個掂了掂,最後選中了“唉”。

第三天點名,琅琅應道:“唉——呀——”

讓列位看官見笑了:琅琅本欲說一個“唉”,未曾想如履滑冰,“哧溜——”就把“呀”給滑出來了。

這回,連教官也未能憋住——笑了。

琅琅沮喪地想:下次改‘有’吧。

可第四天換了輔導員點名,琅琅亢亮地應道:“有!”輔導員鼻子哼著:“還挺另類的。”

也是,人家都“到”,你獨獨來個“有”,聽著有點疙愣,白種人光腚跑,顯擺(白)呀,下次幹脆“無聲勝有聲”。

第五天還是由輔導員點名,琅琅舉手,輔導員見沒人應,以為缺席了,便頭也不抬,欲在花名冊上畫一道,琅琅急了,索性把另隻手也舉起:“我……我……我有……”

輔導員抬起頭,見琅琅舉著雙手,說:“我以為當逃兵了呢,怎麽又改投降了?這可都不是我軍的優良傳統啊。”

新兵們笑得嘴都不知該歪向何方,有患上“口肌勞損”之虞。

這也不成,那也不是,琅琅想,幹脆還是回歸至“到”吧。革命誌士們連死都不怕,我難道還怕說一個“到”不成?

第六天點名,任琅琅如何顫頭擠眉瞪眼鼓嘴,那“到”字還是難產,一旁的戰友栗挺之應了急,代了勞,替他“到”了。

栗挺之是琅琅的室友,父親是國企的大廠長,管好幾萬人,挺之說給個副市長他爸都不幹。

以後,栗挺之每每便替琅琅應急代“到”。

就是再如膠似漆的兩口子也不可能形影不離,栗挺之一不在身畔,有時哪怕是離得稍遠些,琅琅就會發慌慌,如三歲孩子在街頭發現走失了爹娘,孤苦無靠,此時挺之君也是遠水不解近渴。

在集體場合,估摸著有點名的危險,琅琅總喜往栗挺之的身邊,蹭,湊,靠。

“你怎麽像跟屁蟲似的,算是粘上我了,別人要懷疑咱倆搞同性戀了。”栗挺之搡著琅琅揶揄道。

琅琅衝著主心骨訕訕一笑。

某次上馬列課,琅琅和栗挺之坐得很遠,琅琅以為主心骨沒來。老師點名,琅琅又大顯磕技,課堂上一片吃吃笑聲,老師大感莫名其妙,情急中,栗挺之替他“到”了,琅琅的“到”在口中懷胎多時,也終於緊隨前“到”分娩而出。老師故作惑色說:班裏兩個柯琅琅嗎?都站出來我瞧瞧,哪個真,哪個假。

琅琅徐徐站起。

“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琅琅囁嚅道:“我……我是真的。”

“那假的呢?”

由此,真假柯琅琅風傳開來,一時成為笑談。

午間休息時分,222宿舍,人稱“比幹心眼兒”的董玲瓏正在拿柯琅琅開涮。董玲瓏有幾分姿色,更有幾分妖冶。她一會兒顫頭瞪眼,一會兒舉著雙手高喊“我有”,一會兒又“唉呀”大叫。她對琅琅口吃窘狀惟妙惟肖的模仿引來一陣笑聲。葉小葉抿嘴樂著,她的笑很矜持。端莊秀氣、老成穩重的鬱秋實沒有笑。鬱秋實是工廠紅旗手,被破格錄取上了大學,人緣很好,又年長眾人,學子們都以大姐相稱。

“這樣拿別人的痛苦當笑料不好。”鬱秋實頗有大姐範兒地一臉嚴肅地說。

“我知道,大姐,是要主持正義的,行了吧?”董玲瓏神色間頗有些不屑。

鬱秋實反問道:“小董,當你開心地拿柯琅琅的缺陷說笑時,你能體會到他內心的痛苦嗎?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是很殘酷的。”

董玲瓏啞然。眾女生默然。矯小嬌一語打破了沉默——

“唉,現在評選下咱班最帥的男生和最醜的男生怎麽樣?”

矯小嬌是黃海農村人,身材矮胖,略微凸突的大眼睛靈動無比,紅撲撲的臉上常掛著天真無瑕的笑,一笑露倆酒窩,一笑露雙虎牙,更顯得憨態可掬。

“你心裏肯定有譜了。”標致素雅的淑女何曉娜笑道。

“我覺得最帥的男生……110栗挺之算吧?”矯小嬌麵露一絲嬌羞。

鬱秋實意味深長地看著小嬌,笑道:“看上了?”

小嬌飛紅了臉。

“可惜卿有意,郎無心——我看他眼睛瞄的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

心直口快的董玲瓏說著瞟了葉小葉一眼,小葉故作不知。

何曉娜問:“那最醜的男生呢?”

董玲瓏道:“110的韋誌勉,沒有比他更醜的人了。”

何曉娜不以為然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鬱秋實附和道:“男人還得看內在,有些男人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曹雪芹老先生是這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