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通過部裏考核的實習生由黃海電視台台長隋相濟親自麵試。十幾位實習生坐在會議室門口外的沙發上,等候傳喚。栗挺之從會議室走出後,拍了拍琅琅:琅琅,加油,必勝!葉小葉從會議室走出後,小聲對琅琅說:送你幾個字:每臨大事有靜氣!默念你的《自強備忘錄》吧,它會給你力量。小葉說完後,莞爾一笑。琅琅的手心裏攥滿了汗,心撲通撲通地,感覺度時如年。

“下一位,柯琅琅!”

當年輕女士念到自己名字時,琅琅的內心像被猛然戳了一下,心跳如狂舞,額頭冷汗涔涔,那種如臨大敵,如臨深淵的感覺讓他幾乎無法自持。他強力把持著,將自己挪進了會議室。

隋台長和幾位工作人員坐在一起。隋台長生得魁梧挺拔,威儀凜凜,從外表上看,實乃人中之翹楚。令琅琅頗感意外的是:他以賞鑒的目光看著自己,眼中含著讚許的笑意,好像眼前的後生和他不是初次謀麵。

“柯琅琅,”隋台長翻著他的材料看著,“你知道嗎?——在這次台裏通過部門考核的實習人員中,我對你印象最深。在東嶺縣緝黑槍行動中,你假扮買主,獨身深入虎穴,勇氣可嘉啊!上次在市政府開會,市公安局劉副局長還談起了你,說你在緝黑槍中立下了很大功勞,聽著公安局長誇你,我這台長臉上也有光啊!”

隋台長說著笑起來,列席的幾位工作人員也舒展了笑顏。

“黑性病診所的暗訪也做得不錯,社會反響也很好,公安局和衛生局看到報道後,采取聯合圍剿行動,基本清除了這個社會毒瘤,彰顯了輿論監督力量。”隋台長說著,停頓下來,和顏看著琅琅,“能談談你的新聞理想嗎?”

“我……謝……”

上天可鑒,琅琅本是想致一番文謅謅的敬辭的:“感謝隋台長在百忙中賜給後生關注,我得遇明主;如果有幸效勞麾下,我唯有把這種垂愛化為兢兢業業的工作動力”,可他恁是如何搖頭擠眉瞪眼鼓嘴,折騰得周身熱汗淋漓,卻隻忙活出“我謝”兩字。

隋台長一臉錯愕,壽眉蹙起兩座小錐山:“沒想到你口吃這麽嚴重。我對電視台記者口才要求很高,每分鍾需要說二百字……你這個狀態是如何完成采訪的,令人難以置信……”

好一陣令琅琅憋悶窒息、深感生不如死的僵默。

第二天,本次麵試結果張貼在電視台的公告欄中,栗挺之和葉小葉赫然在列,琅琅落選了。

琅琅去找侯俊辭別。侯俊拍了拍他,歎了一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能幫上你……我直言不諱了啊……我覺得……你一定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識,盡快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條路走不通,要學會轉彎,不然就會碰得頭破血流……”

侯俊從辦公桌拿出筆式攝像頭,說:你曾經使用過的新聞武器,就送給你了。我希望你能為《剛剛發生》欄目做一名線人,有好的新聞線索,特別是即時發生的,拍下來,如果被我們選用,部裏會給稿費。你把自己想象成編外記者吧,用這支筆去記錄社會百態。

琅琅說了聲“謝謝”,侯俊上前抱了抱琅琅。

“記得常回台裏看看。”侯俊說。

兩人灑淚而別。

琅琅麵如槁木,心如死灰,淒淒惶惶,漫無目的,浮萍般地漂走在大街上。不知該往何處去,好像自己不但被橫隔在新聞圈外,也被掃地除門滾到了地球圈外。看著大街上的人個個都自得其安,相形之下,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一個倒黴蛋。

琅琅拖著自己的軀殼,四顧茫茫,悵然浩歎:我該往何處去?他隻想擇一杳無人煙處,六根清淨,俗念全消,了此一生。

在黃海正興大酒店前,一窩蜂似地攢集了一溜兒腦袋,黑壓壓,密麻麻地。循著眾人的目光仰望,隻見酒店五樓窗外的窄小平台上,一襲紅衣的青春女子披散著淩亂的頭發,拉開手提包,抓著一把錢,天女散花般向下拋灑。

琅琅下意識地打開筆式攝像機,他敏感地意識到將有新聞發生。

“不要了,不要了,都給你們,都給你們。”紅衣女子大喊道。

圍觀人群迅即俯身哄搶。

幾位老者和中年婦女站著沒動,搖頭歎氣。

琅琅如磐石般立著,看著人世間畢現的醜態,被陣陣襲來的巨大的恥辱感裹挾著,麻木地僵在那兒。

“再來點大票的。”一位年輕人仰著脖子喊。

“都給你們,我一個也不要。”青春女子將包翻轉倒空,撒盡最後一頁鈔票,擲包在空中劃了一個拋物線,又引來一陣哄搶。

青春女子的一隻腳已跨到低矮的欄杆上,作出欲跳的姿勢。那女子神情悒鬱,仍不掩其滿麵秀色,琅琅見之頓生憐香惜玉意。

“姑娘啊,千萬別想不開呀,我這把老骨頭還沒活夠呢,你年紀輕輕的——咳,咳,咳……”拄拐的老者顫巍巍地,沙著嗓子,話不盡言,就劇烈地咳起來。

“是呀,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這麽好的姑娘,傻不傻呀你。”中年婦女帶著哭腔扯著嗓子。

……

“喂,跳啊,快跳啊。”

“她這是嚇唬人,是裝的。”

“怎麽還不跳啊,快點啊。”

……

幾位男青年煽著風。

有人嘻嘻竊笑著。

“你們混蛋!一群流氓!”中年男人怒目圓睜,大聲指斥著。

“你罵誰呀?嘴幹淨點!你也想找死呀。”那幾個年輕人擼起了袖子。

“你,你們……”琅琅血往上湧,瞪著眼,手指著幾個年輕人,渾若路見不平,“嗆啷啷”拔劍出鞘的義士。

可,但見義正,卻,未聽辭嚴。

“好啊,又一個想找死的,都他媽的活膩歪了,是不是?”幾個年輕人疾往上衝。

“怎麽,反了呀,還有沒有點道德呀,老大哥說你幾句不對嗎?我看誰敢動!”一位壯碩義士挺身而出,揮著手臂怒喝。

“太不像話了。”

“這世界還有沒有正義了?”

“有媽生,缺爹管的東西。”

……

群情激奮,一觸即發。

那幾個年輕人萎軟下來。

“警察來了。”有人大喊。

隻見兩位警察正慢慢向女子靠近,邊挪邊說著。

“你們別過來,給我走,給我走。”青春女子狂躁地衝著警察大喊,又擺出了欲跳之勢。

警察緩緩地退步後移,柔和地擺著手。

“姑娘呀,你有什麽堵心的事,說出來給大姐聽聽,別堵在心裏……別想不開,大姐的心髒可受不了。”帶著哭腔勸解的中年婦女捂著胸口說。

“我男朋友拋棄了我”,女子歇斯底裏喊道,“我可什麽都給了他。”

“天下好男人有的是,犯不著為負心郎丟命,姑娘呀。”大姐勸解道。

“是呀,咱們都是好男人……”那幾個年輕人浪笑道。

人群中**著哄笑。

警察又在慢慢挪近。

“你們再過來,我就跳了,都來逼我,我不想活了。”女子焦躁狂亂異常,身子前傾,形勢如萬鈞一發,青春的生命已危如累卵!

“啊——”

琅琅大叫一聲,撥開人群,衝上前,如楊七郎縱身擂台的一躍。

他想接住一個青春的生命嗎?

可那無疑於龜之跬步追及兔之迅捷,隻能徒增心有餘而腳力不足的恨憾。

琅琅也想極盡勸解之能辭。雖然他此時不知要費幾牛幾虎之力才能弄出一個字兒,但大丈夫知其不可而為之,本是他的處世風範。

這老兄開始勸辭了,真是讓圍觀群眾開,開了眼界了,聽,他就,就是這麽勸人的——

“我,我,我……”

顫頭瞪眼擠眉鼓嘴……不消說,這一套業務,經無數次實戰操練,已熟稔至登峰造極的境地。

人群中大起哄笑,如蜂窩大鬧內訌。

那幾個青年人陰陽怪氣地尖笑著。

百眾矚目的焦點已從青春女子倏忽轉至青春男子。

青春女子呆滯在那裏,玉手顫抖著,狐疑地看著青春男子,與其說是被青春男子鎮住了,倒不如說死神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懾住了。

警察也怔住了,他們錯過了趁輕生女子注意力轉移的絕佳時機,一個箭步衝上去,大功即可告成。

“我,我……有話……想,想對你說……”

謝天謝地,終於整出來了!臉憋脹得通紅的琅琅一旦脫口而出第一句話,則大獲了難產而出的鬆快釋然。

“我,我……曾經……是一名實習記,記者……為,為人民鼓與呼,是我的天性和職責……我,我不能……漠視一個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在,在我的麵前消失……大……大姐,你知道嗎——我,我很羨慕你:你那麽……漂亮……如果我能和你一樣流利地說話,讓,讓我少活二十年……我也願意……你,你擁有的是多麽完整美好的生命,你為何不顧惜自己?……”

人群中**著:“他是記者?”

青春女子麵色和緩下來。

兩位警察麵帶溫婉,和她說著什麽。

當青春女子終於回到了窗內任警察攙著時

——琅琅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

——人群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那幾個年輕人發出了長長的噓聲。

人群紛紛圍向琅琅。

“小夥子,你這幾句話很硬啊,正說到她心坎上了。”

“是呀,你看她情緒失控了,錢都不要了,她是真想跳啊。哎媽呀,我這心都跟著怦怦跳。”

“這小夥真是菩薩心腸。”

“你是哪個地方的記者?”

“我,我是黃海……不……我……現在不是了……”琅琅悵然道,眾人的溢美之辭也無法償抵他此時此刻卸去記者身份的偌大失落感和口舌不如人的巨大挫敗感。

“謝謝你,小夥子,你打贏了一場攻心戰。”警察緊緊地握著琅琅的手。

當晚,《剛剛發生》欄目以《口吃小夥笨嘴勸回輕生女》為題播出了這則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