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十五載到今日他才吐真言,原來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他家鄉想骨肉不得團圓……”

晚飯後,柯老蔫眯著眼睛聽京劇《四郎探母》,柯方氏在打著司空見慣的盹兒。柯琅琅和柯賽妮在裏屋寫作業。柯鳳林在教柯風清寫字,柯月白在一旁幫著指點。

柯鳳林摸著小女兒的腦袋道:“風清,從今天開始爸爸教你寫字。咱都是人,就先教你學寫這個‘人’字。”

風清抬起頭,小辮子翹著,烏溜溜的眼睛裏閃著童真:“爸爸,咱都是‘人’,學字先學‘人’字。那小狗學字得先學寫‘狗’字吧。”

童言無忌,家裏人都笑起來。

“這小嘴叭叭地,尿炕嘩嘩的。今天哪,我得在褥下麵給你墊塑料布。天天尿,天天曬,也曬不起呀。”

聽著母親的嗔怪,風清順勢用手比劃著大水排山倒海湧來狀:“嘩,嘩……把兩位姐姐全衝跑了……哈哈哈……”

家裏人又笑起來。

柯父手把著風清的小手:“‘人’字就是一撇一捺,簡單吧?”

柯老蔫湊過來看著,若有所思道:“我大字不識一個,這個‘人’字,說起來也簡單,兩棵苞米稈,左一歪,右一斜,就支楞起來了。可是這‘人’,寫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柯鳳林笑著道:“聽著,孩子們,你們的爺爺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可說出的話很在理。”

在學寫第五個字時,小風清就顯得不耐煩了,直嚷嚷累,丟下鉛筆,要玩一會兒。老蔫也趁機說:“女孩子家的,學會針線活就行了。”

“爹呀,我在教子,你老人家別跟我唱反調。”柯鳳林對老父擺擺手,又拿起鉛筆,把握在小女兒手上,耐心和顏道,“風清呀,今天一定要把這個字學會——‘人非生而知之者’,所以一定要好好學習。”

風清衝父親擠擠眼:“爸爸,你嘰裏咕嚕地說些什麽呀?”

殷淑賢對丈夫撇撇嘴:“你跟孩子們拽什麽呀,誰不知道你是教書的?”

柯鳳林用手捋著女兒的小辮子:“這是孔子說的話,意思是說人不是生來什麽就懂的,所以要好好學習。”

“孔子是誰呀?我不認識他。”風清童稚的臉上閃著天真頑皮。

家人又笑起來。

柯父揪了揪女兒的小臉蛋,嗔怨道:“小淘氣鬼,不愛學習,就愛油嘴滑舌。”

柯嵩年走了進來,偎在爺爺奶奶麵前,好不親熱。大家嘮著家常。柯鳳林對侄兒愛搭不理地。

柯鳳林不時看著嵩年,遲疑著,終於開了口:“嵩年啊,叔叔不會拐彎抹角——關起門來自己家人說話,也不怕人笑話——咱這個大家磕巴人多,屯裏人都叫磕巴大家族。你的琅琅弟說話也開始磕巴了,我挺頭疼,不知道該怎麽辦。書上說,磕巴是兒童模仿大人形成的。我想讓琅琅跟家裏的磕巴人,外麵的磕巴人少接觸。所以——”

柯嵩年紅著臉,似乎明白叔叔之所指。

柯鳳林不敢去正視侄兒的眼睛:“我希望你能理解叔的一片苦心——就是——你今後能不能少來幾趟?”

柯嵩年神色窘迫,柯老蔫老倆口兒臉色在變,殷淑賢止了針線活,拿眼白著丈夫。

“叔——我,我……好……雞雞,我,我不會再來了。”柯嵩年急赤白臉,氣忿忿扭頭就走。

“嵩年你回來。”老蔫喊著孫子,柯嵩年頭也不回地走了。老蔫轉而指著兒子怫然道,“嵩年來看爺爺不行嗎?你這樣做,還不如把柯家的祖墳扒了——磕巴大家族再怎麽不好也是我們的根,我們每個人都是樹葉,離開了根,葉子還能活嗎?”

柯方氏瞅著兒子,附和道:“嵩年來看奶奶不行嗎?”

殷淑賢嗔著丈夫:“你這樣說,讓嵩年能過得來嗎?”

柯鳳林衝妻子擺著手:“去,你別跟著瞎攪和。我還想告訴你——以後,咱家琅琅跟他那些磕巴舅舅,磕巴姨姨也少接觸,少來往。”

殷淑賢忿忿道:“我看你是抽瘋了。”

柯老蔫氣得呼哧呼哧地:“你幹脆把姓也改了吧,就姓王八,王八不磕巴。”

柯鳳林道:“爹,你說氣話也不能這麽狠,罵自己。”

柯老蔫瞪著眼睛:“我哪有你狠?”

柯風清眨巴著眼睛,結結巴巴地:“你,你們別,別吵了。”

柯鳳林見小女兒也磕巴了,暴怒起來,搡著風清:“你怎麽也磕巴了?慢點說,把這話重說一遍。”

柯風清嚇得失了語:“我,我,我……”

柯老蔫道:“你看,她是被你嚇成磕巴了。你動不動就對孩子們瞪眼扒皮,琅琅和風清這兩個孩子都是讓你嚇成磕巴的。”

柯方氏附和道:“你爹說得對,這兩個孩子原來說話都是響呱呱的呀。”

柯鳳林苦笑道:“爹,媽,我是恨鐵不成鋼呀!”

柯老蔫對兒子梗直了脖子:“有你這樣恨的嗎?再這麽恨,就恨成廢鐵了。”

柯鳳林以手支額,表情很痛苦。

柯老蔫歎了口氣,徐徐地說:“辦法倒是有,就看你們能不能狠下心。”

夏季伏天的中午,蟬歡快地唱著歌。

琅琅放學回家,母親告訴他去捉一隻蟬來。琅琅不明就裏:捉它幹什麽?殷淑賢慈詳地摸著兒子的頭,神情怪怪的。小琅琅滿腹孤疑地去了。母親在身後又喊了一嗓子:“琅琅,挑聲音響亮的捉。”

琅琅爬到樹上捉了一隻蟬,往下跳時,膝蓋撞到地麵上,流了血,他用手揩了揩,一瘸一拐地向母親交了差。

油鍋裏滋滋地響著,殷淑賢撈出炸得焦黃的蟬,盛在碗裏,遞給兒子:“你爺爺聽大仙說,吃什麽補什麽。蟬有一副好嗓子,吃了它,保準說話頂呱呱。媽炸得酥脆酥脆的……”

琅琅猶疑地望著母親。母親看著兒子淒楚的神色,烏青淤紫的膝蓋,心裏愈發難受,不忍再去看,眼光轉向別處。

課堂上顫頭瞪眼說不出話,同學們哈哈大笑,屈辱的畫麵倏地浮現在腦海裏,少年琅琅陡生果敢豪勇之氣,硬起心,拿起蟬,閉著眼,勁嚼著,狠命地吞咽了下去。蟬好似複生,直從胃裏往上躥,琅琅捂著嘴跑向豬圈。一陣劇烈的嘔吐聲後,豬哼哼唧唧地挪了過來。

第二天,殷淑賢向柯老蔫交差道:“爹,蟬給孩子吃了,沒見有什麽效果。”公公說:“那就再試試另一個法子。”兒媳囁嚅道:“爹……”

公爹長歎一口氣:“唉,琅琅是我的親孫子,我就不知道心疼了?——你是他的親媽,我就不信你的手能狠到哪兒去。”

這日,琅琅對母親顫頭瞪眼,臉憋得通紅,又說不出話時,殷淑賢猛地打了兒子一個嘴巴。兒子捂著臉,怔怔地望著母親。

殷淑賢一把摟住兒子,眼淚奪眶而出——

“琅琅,你爺爺聽大仙說,在孩子磕巴說不出話時,猛打他一個嘴巴,就能把磕巴打過來。你原諒媽媽吧。你長這麽大,媽媽還第一次打你。打痛了吧,孩子?媽媽想給風清也用用這個辦法,可她實在還小,媽媽下不了手——”

琅琅大哭,疾跑而去。殷淑賢在後麵聲嘶力竭地追喊著兒子。

晚飯中,柯風清和柯月白為爭一個帶花紋的盤子而吵起來。

月白質問妹妹:“你怎麽搶我盤子?”風清飛快地眨巴著眼睛:“你,你是姐姐,不,不會讓著妹妹呀?”月白道:“我就看不慣你挑碗挑盤的。”風清撅著小嘴:“我,我愛用哪個就用哪個,咱家我是老小,你,你們都得讓著我。哼!”殷淑賢叱責兩個女兒:“我看你倆都欠揍。”琅琅皺眉,顫頭瞪眼道:“兩個都,都……都不懂事……”

“聽著兩個不省心的磕巴你一句,我一句,我的心就像被人捅了刀。”柯鳳林喘著粗氣,對父親說,“你看,爹,這就是你給孩子吃蟬和扇耳光的結果。”

柯老蔫不以為然:“不管什麽方,對信的人才靈。你不信能靈嗎?”

“我看還是趕個下雨天讓孩子們去賣磕巴吧。”

來串門的李霆鈞母親人沒至,話先到。她閃進來後,柯家人連忙招呼寒暄著。

霆鈞媽快人快語道:“我家也有個愁呀——我家霆鈞說話十句能有九句稀碎。聽人說,治磕巴有個民間偏方:在下雨天,磕巴人高聲叫賣‘賣磕巴嘍’,如果有人答應‘我買’,那磕巴就真的賣給他了,自己的磕巴也就好了。”殷淑賢搖搖頭道:“誰會買這個呀?”柯鳳林皺著眉道:“純粹瞎扯淡。”

這日上午,在東方屯小曲河邊,殷淑賢和霆鈞媽在河邊洗衣服。霆鈞媽看著殷淑賢,吞吐著說:“嬸子……你看這樣行不——我讓我家霆鈞在下雨天把磕巴賣給你家琅琅,反正琅琅已經磕巴了,重點輕點也沒關係,虱多不癢人……”

殷淑賢慍怒道:“你這人……怎麽這麽不地道呀!你怎麽不說讓我家琅琅把磕巴賣給你家霆鈞?霆鈞他媽,你就是光這麽說說,不去做,也算積了大德了。”

霆鈞媽悻悻然,用衣服大聲地撥弄著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