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休整兩日,旋即啟程。
沿路上,楚凝悉心照料,憐煜的身子越發康健,瞧著麵色紅潤。
見他逐漸轉好,楚凝也寬慰許多。
處在一起久了,她越發輕易分辨出他們的像與不像。
在馬車裏坐時,他總離得遠遠的,好似害怕湊到楚凝的身旁,不小心挨到她。
話還是少,但比起剛來時,要更好許多,也沒有那麽不搭理人了。
不似他,他不會這樣沉默,有他在的地方向來不會冷場,做事遊刃有餘,在他麵前,也從來隻有他替別人解圍的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才不過半月,楚凝覺得他似乎長高了。
修裁的直?襯得他端方雅正,麵若冠玉,看著清雋又輕透,散發著少年人才會有的幹淨氣息。
還記得,第一次見,他也是這樣的。
隻是要少幾分俊美,敵不過眼前的少年,憐煜的容貌數一數二。
憐煜知道楚凝的目光遊離在他的身上。
側眼看過去沒有收斂,女人看得怔愣。
有幾分怪,憐煜恍惚生了錯覺。
她像是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仿佛通過他在看別人。
長公主府,大到令人咂舌稱歎,富麗堂皇,隻看長公主府,便可知裕安長公主究竟何等受寵了。
憐煜看著匾額上的燙金大字,那是真正的尊崇無雙,停有片刻的怔鬆。
好似,昨兒個還在角鬥場飽受人的欺淩。
今兒個,他就平步青雲了。
天差地別的轉變。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麽,究竟因為是為什麽得到了裕安長公主的垂青。
她救自己回來,到如今,不求一絲回報待他好,處處體貼周到,叫他幾欲恍惚。
原先預算好的對付之策,全都沒有施展之處,叫人無力。
“阿煜,我們到家了。”
憐煜看向台階上的女人,風吹起她的耳鐺,水眸靈動,似她這個人,溫婉柔軟。
家?
是她的家,算是他的家嗎?
“發什麽愣,跟上阿姐。”扶著楚凝的含巧撇嘴嫌棄落了腳程的憐煜,“慢死了。”
少年垂眼緩步跟上,進府了也沒有瞎看,眼睛始終乖垂著。
長公主府寬大,長廊也比尋常的宅子長廊要更寬,府上伺候的人列了三行一同過,都不顯得擁擠。
邵瀛先到了一個時辰,他換了一身扮相,從後角門進來。
如今命府上人備了膳,府門一開,出來迎接。
“公主一路辛苦。”邵瀛客套講道,“熱膳已經備妥,府內的溫泉水也放好了,公主先去沐浴,就可以擺膳了。”
楚凝點頭,“勞煩駙馬。”
兩人之間依然是得不似夫妻,更仿佛上君下臣,疏離客氣。
聽著語氣,楚凝待駙馬,似乎還沒有他這個便宜弟弟親厚。
她從不會在自己麵前這樣客套。
會叫他阿煜,說很多話。
察覺了不同,少年心尖說不上來什麽感覺,怪異的舒坦蔓延開,待回過神,聽到邵瀛的聲音,又觸緊了眉。
“這位便是.....”
在江南楚凝就提起來了憐煜,邵瀛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沒有見過麵,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阿煜,來前見過駙馬。”
憐煜不是第一次見邵瀛,邵瀛卻是第一次見他。
從廊頭過來時,邵瀛的目光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垂著臉看不清樣子,烏泱泱眾人堆裏,隻覺得出眾。
抬起來臉,不承想,竟然生得這般俊美。
站在楚凝旁,詭異到莫名地登對。
邵瀛屏息一瞬,有些失言,內心很是複雜。
至少,他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孩子,是孩子,眼角眉梢仍然能見幾分未經人事的稚嫩和青澀。
本以為是個尋常見的可憐奴隸,不承想如此出挑。
他若是跟著楚凝出入內外,隻怕極其惹人注目。
“憐煜見過駙馬。”
他行的男子下人禮,邵瀛心裏有想法,卻也不好出手管裕安長公主的事。
邵瀛笑道,虛虛扶起憐煜,並沒有碰到他。
“阿煜既是公主義弟便也等同是我的義弟,不須行此禮,也不須客氣。”
“你的院子我也吩咐人備好了,在南旁處,先領你去看看,再過來用膳吧。”
憐煜點頭,似乎並不領情,“憐煜謝駙馬恩待。”
說不客氣,卻還是客氣,那檔子拉客套的話仿佛白說了。
長公主是不是說錯了。
他哪裏是怕生,分明是不識趣。
分明客氣,更古怪的,邵瀛莫名其妙感受他話裏的敵意。
用了晚膳,宮裏的皇帝近侍前來傳召裕安長公主和駙馬進宮覲見。
楚凝守著憐煜喝了藥,細細交代他幾句,囑咐道若要消食散步,夜裏不要貪涼多加件外衫。
憐煜聽著她念叨瑣碎的小事,皆一一應下,她的體貼周到,激不起他的怒,一點點軟化他的防備。
憐煜甚至在想,她說這麽多,這麽晚出宮,夜裏是不是不回了。
憐煜沒有說。
楚凝臨走,又吩咐了府上的人,不得怠慢。
馬車使到半道,楚凝問了幾句春娘相關。
說到這事,邵瀛麵帶為難,“和離書我已給春娘看,她說要收著,作為依仗...”
逢春越發驕矜,應付她頗有些煩,從前去那隻為了灑脫。
如今倒好,滿是疲累。
收了和離書此舉是蹬鼻子上臉,邵瀛說出來時都怕楚凝不悅。
好在楚凝性子溫和,“若能叫她心安,收便收了。”
她臉上一絲不悅也無。
意料之中的風輕雲淡,裕安長公主不鬧,這算是好事了,邵瀛心裏卻又多添煩悶。
他看了楚凝一會,話頭轉到今日所見的少年身上。
“我瞧那孩子雖規矩守禮,卻過於耿直。”
“他的長相又太過惹眼,公主放在身邊,會不會不太方便。”
前頭的話還不怎麽,後麵說到長相,楚凝的心裏難得有些煩了。
內心深處的美好,怎麽容人詆毀。
對於邵瀛的春娘,她從來都是給予寬待,甚至縱容,結親三年,兩人一直都是渭涇分明。
他今兒個,為什麽要說到阿煜的長相。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長相亦是阿煜性情如此,我當初帶他回來,也是他耿直坦率。”
隻是說說,邵瀛莫名其妙,被她綿軟中帶刺的話心裏也不大暢快了。
“臣下隻不過善意提醒,公主若是不喜,作罷不聽即可。”
楚凝大多時都是好性,難得見她冒刺。
而今為著一個外男,認識不過幾日帶在身旁,他二人也有三年了,親密無間再有不過,也沒見她正兒八經為他這位夫君惱過。
楚凝聲音淡淡,“多謝駙馬關心。”
男人好麵子,到底是為她想,好心不識得驢肝肺,駙馬被拂了麵,也不再開口。
馬車到了宮門口,便換成了轎輦。
一路到長春宮,幼帝早在等候了,楚凝跟駙馬一進殿內。
他便起身迎楚凝,小小叫了一聲。
“皇姐。”
該有的禮數不能破,裕安長公主和駙馬跪下行禮,“陛下萬安。”
楚澈忙接兩位起來,“快快起來。”
“一路奔波勞累,朕還宣你二人進來,可有怨朕。”
邵瀛立於楚凝身側,“臣下和公主歸來,便得陛下傳喚,能見天顏喜不自勝。”
外人麵前做戲,得做全套,皇弟麵前尤是,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楚凝配合也跟著道了句漂亮話,楚澈龍心大悅,給了不少賞賜。
隻是賞賜當中,多是一些幫助孕胎的藥材。
看著宮人往外搬走的東西,楚凝忽而有些疲累。
從前繞在她膝下圍著喧鬧的皇弟自從登上皇位後,早已一去不複返了。
當時倍感親切的地方,總愛賴在這,而今,她卻隻想走。
楚澈深夜叫兩人過來,不過是想看江南一行,撮合是否有效。
眼見兩人恩愛,幼帝懸起來的心也就放回了肚子裏。
駙馬借口身子不適,單留了裕安長公主。
“皇姐與朕有話要與朕私說?”
楚凝點頭,“有點私事。”
“此趟去往江南,我在路上救了個人,他與陛下年歲相仿,身上病痛纏身,見他可憐,以弟之名帶在身邊養。”
“玉碟不上,隻想著陛下能幫他給個名份。”
既然不上玉碟,什麽以弟之名,都是幌子的名,楚澈不在乎。
本以為有關子嗣,又或者什麽大事,原來就這。
“這事好辦。”
“皇姐給他起的什麽姓名,朕翻翻名冊,找個同姓的,給他掛在外戚上,就算是落了戶頭了。”
楚凝眸光一閃,輕聲出口,“憐煜。”
“姓憐啊.....”
楚澈隨口一念,忽又頓了回去,“憐?”
這姓怎的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再一細想,卻也想不起來。
“這姓少見,我著戶部的人翻翻名目,有了消息傳人給阿姐回信。”
“好。”
帶有長公主府標識的馬車,駛入長安道,在靜謐的夜晚,尤其明顯。
立於房梁頂上的少年,不知坐了多久。
原先是散漫無光的眸,而今聚焦了,隨著馬車的出現,跟著馬車一定,緩緩露出光亮,唇也在無意當中,很小幅度抿起。
直到馬車停在長公主府外,楚凝由那個多嘴的丫頭攙扶下來,進了府。
邵瀛也進來了,他去了旁院,並沒有跟楚凝同房。
憐煜從房梁頂下跳下來。
若是讓她知道自己胡亂爬,或許會在耳邊說很多。
為了子嗣,雖然楚澈有心削減駙馬的事務,卻也不能太過明顯。
邵瀛空下來的時間,全都叫春娘占了,一時回長公主府的時日就少。
不在還好。
晚膳用後,楚凝帶著憐煜逛長公主府,幫他認路。
憐煜記性好,逛幾日,全都記了下來。
拋掉獨處的日子,憐煜一直跟在楚凝身側,他是真的乖順,給她端茶倒水,搶了不少含巧含妙的活。
含巧說他諂媚,幾日就上道了學會討好公主。
楚凝卻知道,憐煜多做,是想要償還恩情,他始終沒有忘記。
楚凝不叫他做,回回他都嘴上應了,下回又來忙。
戶冊的事情落好了名,楚凝進宮那日,見到了太師,心裏萌生了一個念頭,送他進學。
不光是為憐煜才多大,不能總是跟著她長日在長公主府上,也是想要他終日‘鞍前馬後要還恩’的心思。
除卻進學,還再張羅去學一些男兒家該學的東西。
騎馬射箭,強身健體,郎中也說過,若是騎馬射箭,對於他的身子康健,恢複也是好的。
京畿最大的書院,當屬長空書院,裏頭很有多位學識淵博,資曆甚深的名師坐鎮。
能進裏頭的人,多是一些達官顯貴之人家養的公子,個個的身份都是頂頂的尊貴。
憐煜如今在長公主府上,雖說沒有跟上玉碟,不算是真正的弟弟。
但長公主三個字掛在憐煜的名頭前麵,再貴胄的子弟也不敢憑空招惹他。
隻是憐煜沉默寡言,他性子孤僻,怕生又較為粘人。
達官顯貴自幼錦衣玉食,身上的紈絝氣息隻會多,不會少。
楚凝怕他太乖了,進去書院,若是受了欺負,也不吭聲,就打消了要送他去長空書院的想法。
思來想去,楚凝預備聘請名師到府上指點,也好據憐煜的情況,認認真真教給他實實在在的東西了。
論起資深名師,誰還抵得過開辟長空書院的開院師祖杜明錫呢?
原先也是太子太師,而今年歲大了,在長空書院,授習了快兩年的學,就退了。
要找他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並不難,楚凝的麵子,他不會不給。
另外,杜明錫曾經也是他的老師。
至於武學的師父,楚凝沒頭腦,當初他的武學似乎是自家找的武林高手來授學。
是誰都不知道,遑論好找。
楚凝將這事托付給了邵瀛,若找皇弟,隻怕受到眾人的關注過多,駙馬不能夠入內閣,恰好避了嫌。
楚凝心裏都給憐煜盤算好了,卻也沒有直接去辦,晚間用過膳後,看著他服了藥,這才跟他提起。
入書院,不入書院,都講與他聽明白。
“阿姐替你想好了,你且再斟酌斟酌,是要在府上嗎,又或者隨眾入書院。”
少年漂亮的臉蛋神情寡淡,是無所謂的,隻大概摸清楚楚凝話裏的意思。
他看著楚凝比劃的手掌,人已經又些走神了,她的手已經好了,一如當初的柔軟,白淨。
指甲殼上塗著一層裸粉色的丹蔻,是用玫瑰砸碎了的汁,再混合了香津,塗抹上去。
好看是好看。
再如何好看,他總想到那雙手上,原本的牙印和紅痕,那些,似乎更順他的眼一些。
想歸想,少年麵上沒有顯露分毫。
再見她漂亮的唇一張一合,喋喋不休說著話,憐煜的耳垂麻了一下。
“說話呀阿煜,你怎麽想的?”
楚凝話未落下沒有多久,憐煜慣常道,“我聽阿姐的吩咐。”
明顯是不過腦的答話,楚凝被他氣笑,輕輕拿起團扇拍在他的頭頂。
“這才多久,便學會隨口敷衍人了。”
打歸打,一點都不疼,憐煜眼微眯起來,鼻端聞到她袖口的香。
目光正對她的襦裙係帶最高處。
拱。
“入書院的事情,阿姐要你自己想,可不能再替你拿主意,你不許偷閑,跟我蒙混過去。”
末了,楚凝思忖片刻,看著少年不同於的沉默。
她忽靜一息,又補了一句上去。
“若是兩者都不想,也盡可和阿姐說,學這些,不是盼你功成有名,隻願你閑來無事解解悶,不要總是自己一個人。”
一個人?
憐煜驀然抬頭,他糾正,“不是一個人,還有阿姐在。”
跟楚凝身邊有些時日,微微習慣了,如今乍然聽一個人。
叫人慌措起來,她是不是.....
要他走?
少年的眸子清澈透亮,就這樣看著她,孤憐而俊美,楚凝驚愣時,緩下來心頭一暖,又順一把少年的俊臉。
憐煜垂眸,在她的言行舉止中當中探得,他得去。
!?!
近些時日,阿煜已經相信楚凝的確盼著好,跟他說的這些,他都明白過,低頭片刻。
“不入書院,在府上吧。”
剛剛雖然在分心,他能夠探得幾分,楚凝還是更希望他在府上。
所以,她期許他留在府上,是舍不得他。
對嗎?
作者有話說:
之前:我要走!
現在:趕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