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黎醒了,他站起身,翻上馬背。
退軍的號角止歇。
更加高昂的進攻號角吹響。
頭頂的太陽愈發耀眼。
一切煥新,又是一副新的麵貌。
明嵬軍眾將士的眼中,個個猩紅泛淚。
這一場戰,原本也太憋屈了,沒有人打從心眼裏想要後退。
如今情形一換,難免振奮。
“眾將士聽令!……”
北堂黎高揚醇厚的嗓音響徹雪地冷空。
他手中的長槍槍頭,一麵泛著幽藍冰冷的無情雪光,一麵泛著如火般耀眼的嗜殺血光。
“欲奪我疆土者,殺!”
“殺!殺!殺!”
“欲辱我百姓者,殺!”
“殺!殺!殺!”
號角聲,喊殺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整個明嵬軍,原本就憋著一股氣,如今在北堂黎的振呼之下,熱血沸騰,鉚足了力氣,決意一雪前恥!
而燕軍被明嵬軍的陣勢所攝,竟都有些駭然,腳步遲疑,不敢貿然前進。
原本已淪為敗勢的明嵬軍,如同從地獄中歸來的惡靈之軍,嗜血而瘋狂。
這場戰役,最終在明嵬軍主帥北堂黎的指揮領戰之下,令燕國邊境軍一敗塗地。
司馬律身負重傷,燕國邊境軍這些年來一直靠司馬律苦苦維持,司馬律的兒子能耐不足,無法繼承他的誌向。
司馬律手下的將軍,論名望、人心、能力,亦都無法企及他一二。
這一直是困擾司馬律的一個大問題。
他無意掌權獨裁,可自己的兒子,手下的將軍,卻是無一人,能夠擔起大任。
這些年,司馬律有意培養手下人一二,隻是他也沒想到,這一次,明嵬軍竟能以那般迅猛之勢,令燕軍在一夜之間潰不成軍。
司馬律重傷重病之後,燕軍之中分化為兩撥陣營,其中一撥欲扶持司馬律之子司馬嚴上位,另一撥則擁護大將軍塗勇繼承帥印。
可這兩個人選,司馬律都不中意。
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半生的誌願最終竟會止步於此。
因著這次的敗勢,燕軍中第一個被處死的人,是戰槐西。
一個月後,司馬律亡故的消息傳入明嵬軍軍營之中。
至此,持續了十二年的燕褚之戰,總算告一段落。
沒有了司馬律,燕國邊境軍分化為兩個陣營,互相爭權、鉗製。
一將或許易得,可帥才難求。
燕軍失去主心骨,其他人再難成氣候。
燕國邊境,除非再出現如同司馬律一般的人物。
否則,波浪難掀。
一支整裝的邊境軍,最終隻能在互相爭權和鉗製中,淪為流寇。
*
明嵬軍軍營帥帳中,五步一個碳盆,明明是個大寒冬,帥帳裏頭卻暖得如同中原的五月。
裏間的矮榻上,躺著一具單薄的軀體,她穿著素潔的白衣,安靜地躺在青墨色的被中,正如同天山淌過的一灣冰清玉潔的雪水。
“為什麽讓她胡來?”北堂黎聲音已啞,人也消瘦了許多。
“你別忘了我是披玄人,一直都是她的人。”阿玄收針,他身為醫者,卻無法遮掩自己眼底的兩道深青。
她死了。
就算每日行針,也毫無意義。
她之所以還沒死絕,隻是因為體內的情人蠱在作祟。
是北堂黎體內的情人蠱,不想讓她體內的情人蠱死去。
也是北堂黎,不願讓她死去。
故而,白鹿茗雖沒了心跳脈搏,可軀體在情人蠱的作用下,並未開始腐化衰竭。
白鹿茗先前自埋於雪地中受了寒疾,身子尚未恢複,卻傾盡全身之力,催動風團,導致全身氣血外湧,心脈震碎。
北堂黎握著她的手,牽引著她撫著自己的麵龐,“邊疆已穩,我們何時去南方?”
外間,阿玄正要出去,聞風卻先進來了。
大家的神色都不太好,明明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卻都不見歡喜。
“高先生回來了。”聞風低聲道。
“知道了。”僵硬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阿玄按著額頭,表情矛盾,嘴角微微抽笑,眉頭卻是緊鎖,兩眼酸澀。
高先生是早前由夾穀長青從巫穀中派來隨軍的醫者,亦是白鹿茗的“師父”,自白鹿茗出事後,就被阿玄派回幽穀之中,尋求巫族族長夾穀長青的指點救護。
聞風和阿玄都刻意壓低了聲音,這件事是阿玄暗中所為,北堂黎並不知曉。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這份苦,由他一人承受就罷了。
“這是族長給你的信。”
回到自己的營帳中,阿玄終於見到了高先生。
他接過玄色的信封,心中一陣悸動,卻又不著急著打開。
裏頭所述的,或許是生,或許是死。
阿玄像是個虔誠的信徒一般,將信放在書案上,淨手、潔麵,兩手合十,朝著巫穀的方向朝拜。
若是之前,他一定會覺得這樣的舉動十分可笑,可這一次,他真摯虔誠地希望,夾穀長青能夠給他一個他所熱切盼望的回答。
若非受巫族族長不得離穀這一限製,夾穀長青知道白鹿茗半生不死的消息,定然會親自前來吧。
常年抓藥搗藥的頎長手指分開信封的封口,裏麵隻有簡單的一頁,一頁紙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夾穀長青給了他答案。
看完之後,阿玄癡笑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他沒有立即去找北堂黎,而是在案前呆坐了會兒,提筆給夾穀長青回了封信。
來不及心疼高先生路途勞頓,阿玄隻能將給夾穀長青的信件交給他,請他立即回穀。
隨後他又坐下,歎笑了一聲,“你果然是我老子。”
他自嘲了一聲,隨後提筆,又給趙孚寫了封信。
洋洋灑灑,胡亂寫了一通,不改吊兒郎當的本性。
他將晾幹的信箋展在空中,兩指相扣,輕彈了一下,信箋發出一聲脆響。
“你可真是我老子啊。”
裝封之時,他又忍不住歎了句,隨後一展笑顏,終於恢複了往日的流裏流氣。
他先去找了聞風,將寄往京都千裏及的信封拜托給他。
聞風問:“可是要走加急的官道。”
“隨意吧,隻要軍中有要送往京都的,一並送去便是,無需特別給我開什麽例外。”
聞風望了阿玄一眼,又瞟了眼手中平平無奇的信件。
阿玄卻主動搭上了聞風的肩膀,“這樣,今晚我陪你喝酒,如何?”
做完這兩件事情,阿玄一身輕鬆地進了帥帳。
外間無人,他便到裏外間的隔簾處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裏頭沒有動靜,他直接掀簾而入。
雙手抄抱胸前,“這一次,便宜你了。”
自打白鹿茗出事後,他臉上從未有過那樣的神采,北堂黎一聽一看,便知事有轉機。
“告訴我,該怎麽做?”
北堂黎沒有起身,而是專注地看著白鹿茗。
他的一隻手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為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
“不多,要你半條命而已。”
阿玄語氣平平,似乎說的不是性命攸關之事,而隻是一杯水,一碗粥,甚至隻是一捧沙。
隻要白鹿茗能活,別說半條性命,就是要掠奪他的所有,恐怕他的眉頭也不會多皺一下。
“隻是如此?”北堂黎幾乎不敢相信。
“就是,如此。”
夾穀長青的回信中,說明了情人蠱隱藏的另一個作用。
情人蠱的陰陽蠱會因宿主之間的強烈情義,而觸發生死相連的奇效。
按照夾穀長青的敘述,白鹿茗死了,但又沒死,正是因為他們體內的情人蠱在起作用。
陽蠱不讓陰蠱死去,故而,陰蠱活在宿主體內,維持著微不可聞的一息。
可是若要瀕臨死亡的那一方活下來,便要一名巫族之中位高權重之人施展巫術。
奪取另一方宿主的一半壽命,通過情人蠱,轉移到另一人身上。
夾穀長青暫時不得離穀,故而,這一次除了這封回信,他還托高先生帶來了巫族族長的信物,指定趙玄為下一任巫族族長,並將同生共死之術教給了阿玄。
“就,隻是如此?”
北堂黎仍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倘若他的命能和他的妻子共享……
他們也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相擁而眠,一直沉溺在夢中,不再醒來。
於他們而言,那將會是一件多麽大的幸事!
阿玄笑笑,舉起已然套在手上的墨綠色扳指。
“你們是快活了,過上了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我可就慘了,夾穀長青讓我接任族長,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吧?這輩子,我趙玄隻能被困在那個幽穀之中,孤家寡人,孤獨終老,你說慘不慘?”
吊兒郎當的模樣,終於還是噙上了一絲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