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曾經問過趙孚,和母親是怎麽在一起的。
“起初是驚鴻一瞥,後來是日久生情。”
驚鴻一瞥?
這種東西,三歲孩子才信吧!
阿玄撇撇嘴,完全沒有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直到,那一日,他一如往常,在千裏及幽暗的藥房內忙碌著。
忽然,外頭有人喚了他一聲。
從昏暗的通道裏走出,那個女子令他眼前一亮。
她的身上並不豔麗華貴,卻別另一種不俗的氣質。
仿佛,仿佛一朵幽蓮開在了喧囂鬧市之中。
她不屬於這裏。
這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
他們之間,有著天差地別的鴻溝。
這是第二印象。
可明知不可為而爭取之,跨越鴻溝幾乎是人的衝動本能。
他看到了她腕上的鐲子,是趙孚讓他留意過的巫女後人。
他們是一族的,真是緣分。
可在她離開的那一刻,他又探到了她體內的情人蠱。
心中難免失落。
她是別人的……
身為披玄人,他認識情人蠱。
他亦深知,兩個如何相愛且絕對互相信任的人,才會心甘情願種下情人蠱。
可披玄人的脾性,隻要看上了眼,又豈會在乎這些。
那時候的他不過是有那麽一點點好奇罷了。
他追了出去,看見她被人刁難,他出手相助。
趙孚讓他不要栽跟頭,可他不在乎。
他一直跟著她,陪她演戲,幫她安排死遁,跟著她一起上戰場,協助她所愛的那個人。
直到最後,看著她在他麵前犧牲自己。
披玄人的脾性,一生一世,隻為一個人,他怎會不懂?
夾穀長青所告知的情人蠱生死相依法,的確可以救命。
巫族中權利最高之人,方能施展,故而,夾穀長青將巫族族長一任傳給了他。
施展巫術,將北堂黎的一半生命通過情人蠱轉移給白鹿茗。
巫族族長,此生都必須被禁錮在巫穀之中,無法娶妻生子,孤獨一生。
可阿玄沒有說的是,除此之外,要施展這種陰毒逆天的巫術,施蠱人即將承受四肢以及腦袋萎縮之苦,變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五年光陰,四肢萎縮,十年光陰,大腦萎縮。
變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他自嘲地冷笑著……
原來趙孚早在一開始就看透了他的結局。
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並不屬於他的人。
終究是會害了自己啊。
“你果然是我老子。”他不禁脫口而出。
施完生死相依術的時候,他已筋疲力竭,流著虛汗向後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試了幾次,撐著椅子的扶手,竟都沒能站起來。
嗬,這反噬可來得真快!
也許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在開始之前,他就吩咐聞風,無論聽到裏頭的什麽動靜,都不許進來。
他默默地拿起一旁的針包,極力控製著顫手,開始給自己施針。
他半生醉心醫術,沒有他毒不死的人,更沒他救不活的人。
可,到底是自己的本族例外。
巫族於外界而言,是巫醫,是神醫,有起死回生之術。
可對於巫族自身而言,任誰醫術再高,也躲不過巫術帶來的反噬。
針灸於他而言,隻是一時的。
把自己雙腿上的關鍵穴位紮滿了針,然後拿著棉帕沾了點溫水,給自己淨麵。
這些,都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榻上安眠的兩個人,狀態反而很好,像是在做著什麽美夢。
這樣很好。
他支撐著扶手,沒甚力氣地跌坐在床榻上。
可惡,北堂黎躺在外側,白鹿茗躺在裏側,如今他想接近她,中間仍是隔著另一個人。
距離明明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要怎麽樣,才能夠得著她?
他伸手,觸了觸她的眉眼,麵頰。
淡淡的氣息,終於在她身體裏有了輪回。
如果能早點遇到她呢?
如果他們一直都隻是在巫穀中長大的孩子,會不會成為青梅竹馬的一對?
如果她曾經的傷心難過,不是計謀而是真的,那他會有機會嗎?
阿玄就這麽呆坐了良久。
如果不是北堂黎此時此刻仍阻隔在他們之間,而他全身亦脫了力。
那麽他會不會如平時那般,吊兒郎當地肆意妄為一回。
擁抱她?甚至親吻她?
北堂黎,你真是礙眼。
他自我譏諷地低笑。
不過他們靠在一起的模樣,還真是般配。
而他,則會躲入巫穀之中,慢慢等著自己變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隻因那一眼,生出的那一念,便搭上了這一生。
真是個沒道理的東西。
京都之中,風雲萬變,實在不適合她。
曄王妃的名頭雖耀眼,可光芒背後,藏著多少鋒利的暗箭。
他要為她最後再做一件事。
所以,他給北堂黎留下了那封信。
“披玄人今生不負,唯有一人,望汝珍待。
春暖宜南下,否則以汝愛妻之傷身,難有子嗣。
人生匆匆,白驥過隙,縱短短時光,能得一心人相伴,足矣。
此去一別,各有使命,望勿念!勿見!”
“春暖宜南下,否則以汝愛妻之傷身,難有子嗣。”
北堂黎會聽得進去的吧。
以自己的半條命換來的人,定然不能再受一丁點傷害。
他會喜歡孩子的吧?
他一定會帶她去南方的吧。
去了南方之後,不僅能夠離開皇權的旋渦,還能……
遠離近在京都之西的巫穀。
簡直堪稱兩全其美。
“此去一別,各有使命,望勿念!勿見!”
他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紮滿銀針的雙腿,仿佛看到了今後這雙腿萎縮癱瘓的模樣。
下半生,唯有巫穀、輪椅、臥榻,才是他的歸宿。
他絕不願意有人看到這一幕,特別是她。
良久,他才終於恢複了一點力氣。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雖然還有些虛弱,看著倒也還算正常。
但他知道他等不到了,等不到她醒來的那一刻,他也不能再等了。
他無法接近她,他遲疑了一下,又訕笑道:有何不可呢?
他提起自己的兩支手指,在自己唇上點了點,隨後,沉沉地按在她的唇上。
如此,就當作別了吧。
他深深吸了口氣,舒緩了神色,不應該這麽沉重呀,會暴露的。
終於,他決然轉身,故作輕鬆地向外行去。
勿念!勿見!
他告訴聞風,自己必須立刻出發,身為醫者,他甚至可明顯地察覺到自己的生命、健康,正在無情地流逝。
她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們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就不必見證了。
幾乎不必收拾行囊,正如他來時的模樣。
不過兩個藥箱。
他向聞風要了一匹快馬,潔白如雪,奔馳如電。
從此以後,她的世界不再有他。
身後的雪山逐漸遠去,他忽地想起什麽,忍不住勒馬回頭。
那一瞬,心如刀絞,一陣劇痛,險些令他從馬背上跌下。
抓住馬繩,勠力維持著平衡的那一瞬,他腦中一陣暈眩,看不清前路地趴在馬背上。
可得撐得點才行,若是倒在這裏,再被他們找到,那得多丟臉啊。
他咧嘴一笑,這才發現,嘴裏的那股腥甜落到了潔白的鬃毛上,如點點紅梅。
嗬!
他從懷裏取出一個瓶子,給自己喂了顆丹藥。
是北堂黎再也用不上的曼陀羅丹,什麽傷不傷身的,根本顧不上了。
他逼迫自己直視前路,唯有巫穀、輪椅、臥榻,才是他的歸宿。
他揮手揚鞭,馬蹄噠噠,伴著他的心跳。
起初,不過緣於那驚鴻一瞥。
此生,不念!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