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一章 木珠記憶
傍晚時分，排隊的長龍轟然而散。清風送爽，更送來晚霞的柔光，送來啁啾的鵲聲。屋後小院，一張石桌，兩張石凳，新釀的桃花酒配上現炸的花生米，便是雲鴻和虹顏的晚飯。
“素日飲食清淡，沒有好酒好菜，便將就一些。”虹顏笑著與雲鴻斟酒。
雲鴻端起粗製的泥碗，將酒水一飲而盡，咂了砸嘴。
虹顏笑問：“怎麽？喝慣了美酒，到了我這兒，喝不慣本地的濁酒？”
說話間，雲鴻拿起酒壺，再次滿上，仍是一口下肚。這一次，咂嘴聲更響，甚至閉上了眼睛。然而，似乎不是在嫌棄，而是在欣賞，在品味。半晌後，他睜開了眼，說了兩個字。
“好酒！”
“哈！”虹顏朗笑一聲，蒼老的麵容，不失以往的豪邁。
“衝你這兩個字，今日不醉不歸。”虹顏高舉酒碗，又替雲鴻滿上：“幹！”
酒碗的碰撞聲中，不覺已是半壺入腹。
虹顏打了個酒嗝，放下酒碗，笑問：“為何說這是好酒？”
雲鴻捏起兩粒花生米放在嘴裏，咀嚼片刻道：“因為我喝出了酒的高級境界。”
“高級境界？”虹顏捋了捋花白的胡須，不覺回憶起那一晚，終南山上，月大如盤。同樣是雅居、小院、石桌，雲鴻曾說過“酒中四境”。其中第三、第四境界，便算是高境界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也。”
雲鴻借用歐陽修的文句，接道：“記得上次在終南山嗎？那天晚上，你為了飲一壺汾酒，特意下山，找來了兩隻玉杯，還跟我說了一通，飲什麽酒，需要什麽杯子的藝術。”
虹顏失笑道：“你還記得那事，那兩隻玉杯，可花了貧道不少功夫。”
雲鴻搖了搖頭，忽然舉起手中的泥碗。
因年久破舊，碗中間已經裂開一條縫，碗口也有兩個地方缺角。
“我覺得吧，那兩隻玉杯，不及這個。”
“為什麽？”虹顏感興趣道。
“因為那晚，喝酒喝的是愁苦，而今天，喝酒喝的是盡興。”
虹顏一怔，似乎有所悟，又聽他道：“其實兩個人喝酒，喝什麽酒，用什麽杯子，這些都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喝酒的情懷與品位。今天，隻要坐在我麵前的人叫虹顏，那麽，這便是好酒。或許，我的品味還達不到第四境界，但是，此刻知己在，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虹顏肅然起敬，舉起酒碗：“為這句‘此刻知己在’，幹！”
酒過三巡，兩人都有些微醉。
雲鴻隨意問道：“下午那個藥童，是你新收的徒弟？”
“不是。”虹顏擺了擺手：“貧道已是風燭殘年，何必再牽生因果？那不過是我從藥鋪裏雇來的藥童，平日幫忙抓藥，打打下手。”
“你倒是看得開，默默無聞的離開，不給別人增添煩惱。”
“塵世間，總是人來人去，反複無常，何必牽扯他人。回想那些年，在終南山的日子，雖然清靜，卻沒有現在來的實在。通過這幾年的努力，我漸漸明白了，修道的終極意義。”
雲鴻放下酒碗，虹顏說道：“以前修道，求個人超脫，現在修道，求天下安寧。”
“這就是你說過的‘眾生之道’？”
虹顏點頭道：“沒錯。一人之道好修，眾生之道難求。雖然我已墜仙，隨著時間的推移，法力也所剩無幾。但我還是願意盡綿薄之力，幫助周圍的人。當日，我來到這裏，此地還是一片廢墟。經過這些年的建設，村子逐漸美好起來，親眼見證這些變化，我感到很欣慰。”
雲鴻若有所思。
這天下修道者，或為避世去愁，或為追求真理，或為長生不死。總之，大多人是為了追求更高的個人境界。但這一類人，往往無法得道。因為他們在求道的路上，已經迷失了自我。
將“修道”當做借口，將“得道”看成執念。
而虹顏提出的眾生之道，不為飛仙，不求長生，隻是在盡自己的力量，改變世界。
比起虛無縹緲的自我陶醉，或許，這才是修道的實在意義。
忽然，虹顏笑道：“不過，跟你比起來，這些算不上什麽。你推行的‘雲氏變法’，那可是得到了全天下的好評。現在天下人都知道，有一個叫做雲鴻的人，是他們的大恩人。”
雲鴻淡淡一笑，不免有些尷尬。
他本以為，改革變法是一條任重道遠的路，沒想到，這麽快就得以實現。
“你這次來，不是想跟貧道敘舊吧？”虹顏切入正題。
“嗯。”雲鴻放下酒碗：“其實我這次來，是得到了掌教天玄子的指點。”
“掌教的指點？”虹顏一怔：“終南山發生什麽事了？”
“不是，你別緊張，我隻是想尋找一物，這個東西叫：翡翠木蘭珠，是天地七大靈珠之一。”雲鴻將靜萱出事，自己去仙界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防止虹顏憂心，他並沒有說九幽教已經占領了半個仙界。隻說是，治療靜萱，需要七靈珠提供靈能。
“原來如此，翡翠木蘭珠，的確在我這裏。”
他攤開左手，右手駢劍，在虛空中比劃數下，掌心騰起一股華光。
芬芳的氣味撲麵而來，仿佛春日嬌花，又如雨後青木，給人生機勃勃的感覺。一顆淡綠色的圓珠，水滴般懸在半空，透徹如翡翠。透過明亮的外殼，隱約可見內中承載著一片草原。
“這就是翡翠木蘭珠了。”
雲鴻驚奇道：“我以前都沒聽說你有這個東西，你哪裏弄來的？”
虹顏淡淡道：“獲得此物時，你、靈兒、玄月、幽若，大家都在場。”
“啊？”雲鴻不敢相信：“我也在場？！”
“沒錯。”
虹顏肯定道：“還記得百草秘境中的莫燁、莫楠兩姐妹嗎？”
“當然記得，說起她們姐妹，也真是命苦。一個為了自由，寧死不屈。一個為了守護妹妹，將赤蕉樹的秘密埋藏千年，的確令人動容。不過，這翡翠木蘭珠，跟她們有何關係？”
虹顏道：“其實，當日貧道進入百草秘境，見到赤蕉樹的那一瞬，便發現了此地有些不同尋常。赤蕉樹乃上古靈物，據說是昆侖玄圃中的物種。人界的靈氣，按理說，不可能支撐這種上古靈物生長。除非，此地生有特殊的天地靈寶，給赤蕉樹提供源源不斷的靈力。”
“二妖離世之後，赤蕉果成型，秘境結界崩塌，大家都忙著逃出去。貧道卻在無意中發現，在赤蕉樹的樹根下，隱約有一股龐大的靈源，淵源不斷的湧出。於是我趁亂劈開赤蕉樹的樹根，掘地一尺後，尋得了這顆傳說中的翡翠木蘭珠。那時候，大家都沉陷在二姐妹逝去的傷感中，你又趕著回終南，前往元之界域。這件事，我便沒有跟大家說。”虹顏解釋道。
雲鴻想了一下：“當時我隻顧著那顆赤蕉果，的確沒注意你。”
虹顏笑道：“後來，我打算將此珠上交給門派，誰知掌教師兄說，水珠與木珠有相生的屬性，長時間放在一起，可能會產生不必要的變數。於是，這顆木珠便一直放在我這裏。”
雲鴻恍然大悟，虹顏將木珠交給他：“既然你需要，便拿去吧。”
接過木珠，同樣是一種冰涼的觸感。一瞬間，他仿佛穿透了珠身，看到了那一顆參天的赤蕉樹。莫燁和莫楠，一對可愛的姐妹，從巨樹中孕育而出。她們出世的第一天，彼此開心的望著對方，兩人相親相愛，形影不離。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妹妹感到厭煩，因為她每天麵對的人，隻能是自己的姐姐。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寂寞，強行衝擊結界，卻險些喪命。
於是，千年等待，隻盼赤蕉果早日成熟，脫離束縛。
深深的寥落之緒縈繞心間，這是屬於木珠獨有的記憶，也是赤蕉樹靈，獨有的寂寞。
正欲收回神念，忽然畫麵一閃，眼前出現了一個陌生女子。
“她是……？”
女子背對著他，黃紫宮裙，雙臂纏有紫雲飄帶，雲鴻呼吸一窒，這背影如此熟悉！
他迫不及待的驅使神念，想看清她的臉！
隨著視線拉近，他才看到，她正將一粒細小的花種埋入地下，並在附近設下禁製。仙靈花娥被她喚出，授以口訣，守護在此。雲鴻呼吸加劇，她難道是赤蕉樹靈口中的“主人”？
伴著清爽的風，她悠然轉過身……
轟！
一瞬間，雲鴻大叫出來：“紫萱仙子！”
“你怎麽了？”虹顏拍著他的肩膀。
雲鴻呼吸一窒，這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木珠的記憶，忙道：“我沒事……”
“對了，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虹顏忽然正色起來。
雲鴻定了定神，倒了一碗酒灌下：“但說無妨。”
“這些年，你跟幽若姑娘經常在一塊吧？”
“嗯。”雲鴻不知道他為什麽提起幽若，點了點頭，卻聽他以無比嚴肅的語氣說道：“這個幽若姑娘，來曆恐怕不簡單。我隱約察覺，公主隻是她的表麵身份，你最好小心點。”
“什麽意思？”雲鴻沒見過虹顏這麽緊張過。
虹顏道：“不瞞你說，當初在終南之考的第三關，我奉掌教之命，扮演了燕來鎮妖王。在與幽若的交手過程中，我無意發現，她體內擁有一股極強的魔氣，竟與雁**山九幽教主身上的魔氣極為相似。後來，在百草秘境，她一直說從某本古書中，得知了赤蕉樹的相關事項，並熟知百草秘境的地形，甚至知曉隱藏極深的‘雲英萱草’，而那個花娥，也稱她為主人。”
頓了一下，問道：“這些事，你不覺得奇怪？”
“主人……”
雲鴻想起剛才木珠中所見，那個主人，分明就是……紫萱仙子……
“怎麽會這樣？”雲鴻感到心緒紊亂。
轉頭望向虹顏：“這次去仙界，她也跟我一起去了。令我奇怪的是，她手上竟也有仙界烙印。”不覺又想起在聚仙墟，幽若首次觸及伏魔結界，竟被識別成是妖魔。雖然第二次安全通過，阿古爾也承認，結界年久失修，或有問題。但那個結界，是飛鴻上仙親自傳承的！
虹顏道：“問題不簡單，但現在貧道也說不清，總之，小心為妙。”
“好。”雲鴻望著他，鄭重點頭。
就在雲鴻位於江南，與虹顏這位故友敘舊之時，幽若也悄然離開了終南山。
不過，她去的地方，並非幽京，而是道門中的另一洞天福地。
王屋山，正一道，天地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