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長恨水長東(一)

我們慢慢地穿過石洞中的冰冷的兵器森林,拐七拐八地到了盡頭,眼前三麵石壁,正對著那一麵卻見是一片極大的空地,迎麵又是一巨型飛天壁畫,畫上的人依然是上次所見的酒瞳美人,叢嘉王妃和她的夫婿,突厥始祖阿史那畢咄魯,兩人腳下踩著姿態各異的西番蓮。

地上滿是橫七豎八的屍骨殘骸,從他們的穿著和使用的武器看來,似乎是兩隊人馬,一隊用弓,一隊用刀。

值得探究的是有一隊人馬好似帶著一堆白色的陶器,陶器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或是碎裂在一些骷髏的身上臉上,似乎是某種麵具,而從姿勢上看來這兩分人馬臨死前經過激烈的爭鬥,很多屍骨皆為巨力所折彎,或是為對方的利器所劃斷,可見至死,這兩方都圍持著互相拚鬥的樣子。

我走到一個衣飾最為華麗,身形也最為高大的骷髏旁邊,拾起身邊的火把,試著從張老頭那裏借點火燃著,沒想到還著了,我低頭看到那骷髏身邊還有一把黑乎乎的鐵弓,看上去樣子十分古舊,心中一喜,隔著衣衫用手檢了起來,撒下破布微一擦試,在火光下一看,咋然一驚,卻見金光燦爛,精美致極,漸漸地把我們所在的石洞也照亮了,絢爛無比地耀著我們的眼。

我這一世也算酷愛射擊了,以前瓜洲家裏也曾經比較腐敗地廣收良弓,那該死的張之嚴就是不肯還我那些可愛的收藏品,然而眼前的這把華貴的金弓卻是我此生所見最華麗的弓箭了,我那些名貴的收藏品同它相比,簡直就如石頭在鑽石麵前一般平凡而普通,就連我身上段月容送的那把銀弓也刹那間黯然失色,那張老頭在我對麵讚了一聲:“好一張黃金弓。”

碧瑩慢慢地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似乎想靠著牆稍作休息,但又礙著四處是腐臭的骸骨,便眼露懼意,戰戰驚驚地站在那裏,留意到我在看她,又故意逞強地站直了身體,昂著頭發蓬亂的腦袋,斜睨著我,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就跟小時候第一次在牛車裏見到時一模一樣。

她的腳裸腫得像個饅頭,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橫了她一眼,撒下布,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子替她包起了流血的腳,她在上麵輕微地掙紮著:“你放手,我才不要你可憐。”

“誰會可憐你?誰要可憐你?。”我越聽越窩火,大怒道:“你這個沒有心肝偏又愚蠢至極的女人,走得這麽慢,知不知道耽誤我們逃命了。”

我結束了手中的工作,立刻站起,還是覺得氣惱萬分,接著對她冷笑道:“我花木槿何時何地可憐過你姚碧瑩,你若自已要輕賤自己,我也沒法,你愛怎麽樣,怎麽樣去吧你。”

我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去理碧瑩滿麵辛酸欲泣,扭頭卻見那個張老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似乎充滿興味,我便斂聲低眉快速地收了幾支黃金箭,細細看那燦爛的箭簇卻發現,簇尾上刻著西番蓮的記號。

我嚇得手一顫扔掉了,然後又拾了起來,再細細看,這回才發現這金箭箭簇上的西番蓮似乎同司馬家的西番蓮不太一樣,我記得司馬家的西番蓮是十枚單瓣花瓣,樣式也比較簡單,而這金箭上的西番蓮是重瓣的,細長的絲瓣間著菱形的短瓣,密密數來似有二十來片花瓣,腦海中浮顯與齊放在冬宮地宮所見紫紅相間的西番蓮,再細細看眼前的這幅壁畫中西番蓮,樣式甚是相似。

我自言自語道:“莫非這是司馬家的西番蓮?”

話一出口立刻後悔,抬頭見張老頭,他卻目光如炬地看著我:“非也,夫人,”他搖搖頭:“這並不是司馬家的西番蓮。”

我暗驚此人是誰,竟然知道原家同司馬家的舊事。手不由地摸著黃金大弓,忽然感到弓身處隱約有個小字,我湊上去看,竟然是個中原古字,這個古字隻有一半,仿似日形,另一半好像被什麽利器劃傷了,難以辯認,那個張老頭伸手拿過來看了一陣,說道:“夫人請看,這便是個古體明字。”

我一愣,明?

他在那裏似是限入沉思,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甲幹淨細潔,根本不似前麵做粗活的老人!

張老頭見我盯著他的手看,便討好地一笑,將手抽回,歎息道:“這些骸骨看來已有上百年之久了......難怪啊......,”沒想到,真沒有想到明家的人還真得是查到這西域來了。”

“明家?”我大驚,原青舞瘋狂的笑聲猶在耳邊,我定了定神,問道:“前輩說得......可是東庭開國的一字並肩王,吳王明鳳城的明家?前朝因為謀逆而被滿門抄斬的明家?”

“正是,”張老頭看著我的目光閃爍,:“史書曾述‘將軍掛紫袍兮,明月映紅蓮,楓露續梅緣兮,花雨動京城,’”張老頭道:“開國之初有四大家族,當今軒轅氏的皇族,還有的便是三大豪族,原氏,明氏,司馬氏,四大家族未反先朝之際,皆以花為族徽,司馬氏貴為將軍,喜紫色單瓣西蕃連,明氏好重瓣紅蓮,而原氏以梅花楓葉為記,軒轅氏卻愛牡丹富貴,後來軒轅氏貴為皇族,便將族徽中的牡丹定為國花,當時司馬家與明家這兩大家族互相聯姻,官場相通,偏又互相攀比,窮奢極侈收集西番蓮,京都城中也因此四處盛行西番蓮花會,布衣百姓亦不能免,哄動了整個京城,堪堪壓過了皇族牡丹,結果引起了軒轅皇氏的警醒和猜忌,間接地造成了差點令司馬氏毀家滅族的亂宮之案。”

我心中大驚,這個張老頭果然不是武夫那麽簡單啊!張老頭指著我手中的金弓繼續說道:“老朽不才,若沒有猜錯,夫人手中這把神弓應是明家傳家寶的至尊武器-真武候。”

“軒轅東庭的第一代開國功臣正是吳王明氏鳳城字真武者,人稱真武大將軍,天賜神力,身形卓絕,擅射無比,手持一把黃金大弓,穿揚百步,神勇非常,常常帶頭衝向敵營,射斷敵方旌旗,曾夜攻十城,直搗帝都,為軒轅氏立下汗馬功勞,明家第二代族長是也,軒轅世祖有愛女軒轅紫彌,酒瞳美人,傾城國色,號開國平律公主,下嫁明家,彼時明真武剛剛裘下明家吳王封號,不過二十出頭,正當盛世好年華,世祖遂將吳王這把從不離身的黃金大弓賜名真武候。”

“明真武?”我奇道:“照前輩這麽說來,這豈不是吳王明鳳城本人的遺骸?”

張老頭在這具遺骸對麵的骸骨上拔出幾支箭擦亮,亦露出金黃色,然後又察看了持弓者的身形和中指,“尋常男子七尺須眉,八尺好漢,此人身形高大,足有九尺,腿骨比一般人發達,可見輕功卓越,而左手中間三指指骨發達,乃是神射手,恐是真武大將軍本人。”

明鳳城為何帶著真武候到西域之地來?”我奇道:“吳王告老還鄉後,不是攜著軒轅紫彌公主回到江浙封地安度一生了嗎?”

“唉!”張老頭搖搖頭歎息道:“可惜沒有,世人常惡明鳳城貪財好色,然而其人不過性喜冒險,年糼時常帶著四方鄉鄰,結義兄弟行俠仗義,四處尋寶,遊曆獵奇,卻為世人所曲解。”

“司馬氏亂宮之案後,明氏與原氏聯手救出了司馬氏,先帝將兩個雙胞胎女兒分別嫁給了原家和明家,傳說軒轅紫彌的到來,給明氏家族帶來了最光輝的榮譽,也為明鳳城帶來了最悲慘的命運。”

我暗歎一聲問道:“可是那軒轅公主的嫁妝無淚經惹得禍?”

“夫人從何而知?”張老頭疑惑地看著我,我微歎一聲,苦笑道:“機緣巧合.......罷了,”我咳了一聲:“還請前輩賜教這其中緣源。”

“司馬將軍飛揚跋扈,吳王驕傲專權,唯秦中王沉靜忍耐,殷殷告誡族人謹受本份,不與其他家族爭列,司馬氏常常打壓原氏,然而當亂宮之案發生時,司馬氏萬萬想不到是秦中王遊說吳王聯合營救司馬氏,遂願意以其中一支為暗人伺奉秦中王為十世。司馬氏沒落之後,世祖賜婚,秦中王一開始並不願意接納平寧公主,秦中王欲拒婚,勸吳王同他一道帶家人離開京都,然而明家與軒轅早有婚約,明鳳城從小與平律公主青梅竹馬,且吳王心高氣傲,又自持重兵在握,軒轅家不敢拿他怎麽樣,便拒絕了秦中王,”張老頭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明氏左傳中記載‘公主沉魚落燕之貌,真武驚天方略之才,琴瑟合鳴,令人豔羨,有使來自西夷,於宴上獻至寶無相真經,上分賜於平寧平律二女,無笑經遂入秦中王,無淚經納於我族,使見主母驚豔,乃長留京中,秘授真武君,經書夾頁中乃有巨寶圖,君笑而譴之曰:吾有彌如至寶也。經書高擱書樓,一日君小寐,信登書樓,見一書蛛網高結,明皇絲籠之,隨手翻閱,乃不能停,忽忽如狂,一日竟癡,不日暴屍於長江畔,主母悲呼,修書秭平寧相協入京,於宮前叫罵辱聖,聖怒之,賜庭仗,皇後苦求乃免,奪平律封號,永不得入宮麵聖,於東吳鬱鬱而終’。”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張老頭背得怎麽這麽熟,莫非是明家的人,我便問道:“前輩如此熟悉明原兩家掌故,莫非是明家後人。”

“明家確有後人,”張老頭目光一閃,冷了下來,冷冷道:“明家三百六十口滿門抄斬,其實隻有三百五十九人問斬,原氏曾嫁妹於明風揚,原青江以死囚換出了其妹原青舞,而明家少主明風揚不知所蹤,明家的暗人九死一生救出了明氏長孫明仲日和二小姐明風卿三人,至今原家暗人仍在全力搜索,然而,”他扭頭看了一眼碧瑩和我,傲然一笑,“老朽不是明家的後人。”

是啊!就衝您老易容的年齡,衝其量也就是原家的老管家吧,我木然的看著他,心下卻對他的身份腹誹不已。

看來同齊放掉下去的地宮中所見的酒眸飛天,便是那苦命的平律公主了。

明家的往事讓我想起原青舞還有關於陽兒的夢,心下越來越心煩氣燥,回頭看碧瑩,她好像也很不喜歡待在這裏,倉晃地站起,捧著肚子一瘸一捌地越過了我,跑到老頭身後,麵露駭色地坐在一塊嶙峋的大石上。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其時的西夷就是突厥建國之初,東庭史書上皆稱之為西夷,可汗是阿史那家的畢咄魯,其時西夷並不強大,故而獻出寶書以求和,看來這個明鳳城並沒有溺死在長江畔,還是偷偷攜著家臣跑到西域來尋寶了,而軒轅紫彌公主也根本沒有如明氏左傳所說,在江南守身終老,鬱鬱而終,而是一路跟著夫君潛入了西域,最後卻被其時草原的主人阿史那畢咄魯看中了,並被迫嫁給了阿史那家做了王妃。”

“夫人果然聰慧,此地不宜久留,”他淡笑著點點頭,轉頭檢起幾支黃金箭和其他鐵箭放入箭袋,遞給我道:“夫人和大妃娘娘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