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尹舫折蓮花 (二)

我越說越起勁,他聽得暈頭轉向,跟不上節奏,到最後忍無可忍,抓住手舞足蹈的我,左手微微撫額,頭痛道:“停停停,我一句也沒聽懂,你句句不離錢財,可知天下民以食為天,農業才是百姓根本,看來你也就適合做個銅臭商人。”

“宮主大人重農抑商,確為當官從政的將帥良才是也,隻是,”今天星空實在太美,天也晴了,我便心情大好,抱著小彧走出簷下,哈哈了兩下,“你可別小看商業,雖然銅臭,但試想甲地隻有稻穀,乙地隻生絲麻,若甲乙兩地老死不相往來,甲地何處穿衣暖身,乙地如何得以飽肚活命?此處若以商人交通,使兩地皆大歡喜,也算是功德一件吧,還有,若是能把正當賺來的錢財再去作投資,便可創造就業機會,進而造福人民,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其實正是其命脈所在,如若經營得好,便能強國富民,是以吳王張之嚴不過據江南彈丸之地,軍士力量其實並不比咱們家強多少,卻能保住近十年之久,當然他也是能人英才一個,遠交近攻,很重要的一點,他在戰國中與四方各國保持商業交通,誰也不得罪,誰也離不了他,無有硬取之道,他的疆域穩定,人民自然富庶安定。”

可惜,他對我的見解叱之一鼻:“胡說,天下之道,武道爭勝,未曾聽聞有商人利國的?”

“遽兄,”我很認真地說道:“天下之道,武道自然不可廢,亦不能廢,但想想,武道並非根本,文道亦非唯一,歸根結底,無非人心二字,老百姓所求其實非常簡單,無須像我等這般銅臭商人的奢侈生活,也無須皇室的權傾於天,他們所求的無非安定生活,隻求天下大一統之日,彼時便不受戰亂之苦,回歸家園,男耕女織,綿延子息,能使百姓安居樂業者,百姓自會認他作皇帝,吾以為這才是吾家取軒轅而代之,並且最終能打敗竇家,張家的根本所在,南國大理段氏能打敗南詔段氏亦是一樣的道理,若有一日,吾家後輩違背了這一點,亦會成為第二個軒轅氏,然後被另一個時代的弄潮兒所打敗。”

我看他凝神細聽,倒沒有不耐或輕視之意,便自覺不好意思:“今夜星空甚美,吾乃女人兼商人之輩也,妄議朝政了,就此打住,咱們還是賞燈花煙火吧,七夕一過,明日起又要宵禁,便見不得如此美景啦。”

他也點點頭,耳朵又紅了一紅,竟似有一絲不好意思,口氣輕鬆地笑道:“晉王同你談起商道,必然找不著北吧。可會把西楓苑也送給你拿去當了換錢?”

我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還好,他比你強些,還能找得著北,不過嘛,西楓苑的七星鶴和金龍太凶了,最主要是下麵的暗宮和紫陵宮,那是連三千城管或者黑社會強拆也不可能做到的硬傷啊,大大影響了地皮的升值空間,所以他就算送給小人,小人暫時也沒有興趣。”

他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聽懂,同我一起又聽了完了琵琶曲的尾聲,隻覺餘音嫋嫋,在夜空中回**,他仰頭一歎:“此君好技藝,竟不在我之下。”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還真自戀,且不知這天下間,樂藝超群者甚眾,除了原家和你們司馬家,頭一個便推大理紫月武帝。

想到段月容,不由也對著星空一陣惘然,也不知此時此刻他同夕顏在何處過節。

他臨了又加了一句:“可惜是琵琶,此君若換奏長簫,恐怕便要黃鶯出穀,繞梁三日了,我亦不能及也。”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暗歎若是在現代,原家人不開音樂學院就太浪費了,不禁發自內心地第一次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

司馬遽卻忽然扭頭,對我挑眉道:“你可還留著上回母後送你的麵具?”

“宮主請放心,”我做了一個虔誠的革命姿勢:“小人一直將夫人送的麵具放在神龕裏當菩薩一樣貢著。”

“你真可謂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且帶上麵具到暗宮來,暗宮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扯這麽多做什麽?”

不知為何,那琵琶曲的尾音忽然變調了,然後嘎然中止,想是弦斷了。

而我們調笑的氣氛一下子被打斷了,他極認真地看著我,清亮的眼神一派期許,我竟尷尬在那裏。

幸好此時貓在桅子最高處探風的小夥計大聲道:“河津渡口到了。”

夥計們一個一個大聲地傳遞報著,我便站起來,假裝什麽也沒聽見,把小彧放到他的懷中,堅定道:“還請宮主先請到三樓靜休一下,我得下去接貴客了。

也不看他的表情,這就沿著樓梯下到船艙甲板。

大舫順利地停靠在人潮湧動的津河碼頭,夥計已經清了碼頭,可還是有一堆孩子和乞丐在夥計的人腿中擠了進來,對著大舫叫鬧著要賞錢,我便大叫一聲:“打…。”賞字未出口,早有夥計拎了棍棒出來,我嚇了一跳,胸口又痛了痛,趕緊把“賞”字念出來,夥計們便笑著扔了棍捧,灑了一堆銅錢,適時地趕散了眾人,讓君氏衛隊站滿碼頭守護。齊放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到一刻,便有大將軍府的護衛飛奔來報,將軍夫人等馬上便到,我便下船安心等待,小玉捧著錦裘緞披風,氣喘籲籲地從上麵跑下來,掂起腳為我披上,不久之後,每隔二分鍾便飛馳而來一對燕子軍騎兵,個個臂戴飛燕銅徽標記,來到近前,向我行禮,再分列兩邊牽馬迎麵而站,共有十對護衛,最後卻見十來個護衛擁著幾乘小轎來到前來。頭一個護衛便是個人高馬大的黑膚大男孩,穿了一身嶄新的金線信期繡降紅羅袍,一見我利落地跳下高頭峻馬,對我單腿跪下行了大禮,恭敬道:“四姑媽好。”

我便嘿嘿樂著讓他起來,嗬!小夥子又長高了,才九歲光景,這已到我脖頸了,這讓我這作長輩的情何以堪啊!?

我便使勁抱著虎子親了一下,虎子便哇哇叫著跳起來,逃離了我,我便得意地仰天獰笑一陣,虎子的小黑手擦去我留在他臉上的口水,紅著臉笑著去給他娘掀起簾轎,珍珠慢慢牽著個帶兔帽子的小女娃子走出轎中。

今兒個她穿了件家常月白色薄緞對襟短襦衣,束了內務府新進的高腰紫綃水紋襦裙,更顯身材修長俏麗,肩臂上的一對魚紋銀跳脫勾了降色長帛,逶迤及地,隨輕風微擺,墨發梳了整齊的堆雲髻,髻上墜了些許亮圓珍珠,左邊壓著半彎溫潤的縷雕蓮花紋白玉梳,右髻斜挑一支掐絲**銀簪,丁香耳上著一副銀托東珠耳墜。

她微蹲身,小臂上輕托小兔,二隻皓腕各帶一隻鑲金白玉蓮花鐲便輕碰作響,叮當悅耳,她緩緩向我走來,在璀璨的星空下窈窕站定,美目波光流轉,映著岸邊燦爛的煙火,對我露出溫柔一笑,頓覺百媚生輝。

我不由暗讚,好一個溫潤如玉、嫻靜貌美的貴婦人,這大熊也忒有福氣了!

我剛同珍珠見了禮,一堆孩子從轎中湧出,烏泱泱地圍了上來,一個個爭著要我抱,原來這回珍珠把最小的小獸留在家中照顧,其餘孩子全帶出來了。

我便從她手上抱了最輕的小兔,笑哈哈地領著他們上了船,引著他們往第三層而去。

我在大部隊中沒有發現紅翠幹娘,珍珠便對我說,紅翠奶奶昨天多吃了幾碗酸梅湯,今天鬧肚子了,不得出門,我們惋惜了一陣,便到了第三層的門口,引了珍珠一家子進得門去,瑤姬早就激動地站在門口了,雀兒恭敬地行了禮。

我便關上門,自己悄悄退了出來,不再打擾他們一家團聚。當時感到有種功德圓滿的成就感,雖說原本是懾於暗宮的**威才想辦法讓瑤姬同珍珠見麵,可如今看到這一家子來個大團聚,又覺得做了一件好事,而在原家做上一件半件好事,其實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啊!

我打了一個哈欠,讓薇薇帶著姽嫿四處走走,支開周圍的人,對小玉說:“帶路吧。”

小玉臉一紅,呐呐道:“先生好眼力。”

“我是你先生,自然知道你肚子裏的小腸有幾個彎。”我指了指最上麵的雅間,笑問道:“南邊來人啦?。”

小玉嘻嘻點了點頭,眼中隱著一絲激動。

“敏卿來啦?”

小玉但笑不語,嘿!這小丫頭,現在主意越來越大了。這時頂層簘聲又起,果然比方才的琵琶更婉約淒美,我們聽得如癡如醉。

我們到得頂層的雅間,窗影映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頂樓吹著長簫。

我打開門,卻見一個□歲的小女孩梳著兩隻總角,正趴在窗邊的湘妃踏上,雙手托著下巴,對著窗外的美景探頭探腦看著。

她的兩隻總角上覆滿了精製的銀草蟲珠網,左邊又插了一支維妙維肖的玉羽蟬金橫簪,簪頭的嬋嘴裏叼著一塊南海紅珊瑚,兩隻小手各帶了三圈嵌犀角雕福壽紋絞絲小銀鐲,每隻鐲上各墜了三枚細巧小銀鎖,動輒叮當作響,小女孩子本來趴在窗邊,聽著笛聲,呆呆看著熱鬧的河岸,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粉妝玉琢的小臉上滿麵驚喜,單眼皮的大圓眼睛盈滿淚水,一下子跳下椅子向我撲來,抱著我的大腿,嗚嗚大哭:“爹爹。”

我喜極而泣,緊緊抱著小女孩子,親了半天:“夕顏。”

正感動時,卻聽身後有金振玉饋的聲音淡淡道:“夕顏,你將你娘的衣物弄髒了。”

我驚回頭,卻見葡萄結子琴幾上放著一把斷弦的琵琶,琴幾邊上正站著一個高大之人,花容月貌,雌雄難辯,紫瞳瀲灩,手持一管楠竹長簫向我走來,正是大理聖武帝段月容。

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親自前來,難怪原青山同司馬遽都對那琴師的技藝讚歎不絕,除了段月容以外,又有何人能有此高超琴藝呢?

我望著他的玉容,竟一時傻在那裏,不知所措。

倒還是他挑眉說了一句:“來啦!”

我愣愣地點點頭,咕噥道:“你怎麽來了。”

後來想到他已經登基稱帝了,便低頭改口道:“陛下怎麽來了,若被人發現,好生危險。”

他輕描淡寫道:“女兒想你了。”

他成功地堵住了我的嘴,我便抱著夕顏偷眼覷他,隻見他梳了個尋常髻子,帶了紫金珍珠冠,身穿降色金線玉蘭花玄紗,露出緊身大紅結羅衣箭袖,好一派富貴風流,而這一年來經過政治和戰爭的磨練,整個人愈發有一種威武睥睨的帝王之氣,分明不可逼視,便隨便找了一句:“聽說陛下登基之時,把頭發給剃光了,不想長得挺快的。”

他眼瞳一眨不眨的瞅著我,簡短而淡淡說道:“假發。”

我的臉一紅,心中一陣酸楚和內疚,想同他好好談談,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好澀澀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不想聽這個。”他淡淡一笑:“你永遠也不要對我說這三個字,因為你當不起這三個字。”

理虧啊!情虧啊!膽虧啊!

最後我選擇啞口無言!低頭抱著夕顏,還是女兒好,揮著雙手不準段月容罵我:“爹爹不要惹娘娘不高興,不然爹爹不肯跟你回去了。”

此話一出,我的頭更低,臉更紅,根本無法回答女兒,這回倒是段月容替我解了圍,過來把夕顏抱起來,“夕顏快把你娘給折騰塌了,也讓爹看看你娘。”

他便抱著夕顏過來同我並排坐在湘妃塌上,卻並不看我,隻是同我一起抬頭看著星空,我也不知說些什麽才好一時兩廂無言,隻有可怕的沉默。

夕顏見我倆都不說話,便嘻嘻笑著慢慢蹭過來坐在我膝上,熊抱著我,我便圈抱著女兒,同她說些童言童語。

夕顏幾乎已光速劈裏啪啦地說著自己的身邊事,什麽華山多了一個翠花媽媽啦,現在華山能下床啦,有時還能陪她一起騎小馬;小翼的力氣越來越大了,自己越來越打不過他了,非常愁苦之類的,她拉著我的手心全是汗水,卻不舍得放開。

我不停地附和著點頭,眼淚卻禁不住嘩嘩流著,倒把夕顏的肩頭打濕了。段月容默默地遞一方繡花紅綾綿,我接下了就粗魯地擤了一下鼻子,擦淨鼻涕後才發現綾綿上精工細繡著大朵大朵的纏枝木槿花,而且是他的手藝,霎時覺得不好意思。

“真笨,”段月容板著臉道:“你把自個兒給弄髒了。”

夕顏撲哧笑了,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隨手把綾綿收到懷裏去,繼續低頭抱著夕顏。

小丫頭現可真重,溫溫的小屁股壓著我的大腿疼。

新月彎過中天,夕顏也終於累了,打了一個哈欠,我便柔聲說:“夕顏靠著娘娘睡一會,娘娘不走。”

夕顏卻使勁睜大眼睛,不放心地抱著我,又說了一會兒話,硬挺了十幾分鍾,漸漸掛下了單眼皮,段月容輕手輕腳地取來一件夕顏的雀金披風,輕輕蓋上,然後示意我把夕顏給他,他便抱起夕顏,微抬肩膀晃過琉璃簾子,輕手輕腳地慢慢往裏走去,我也跟著進來。

他把夕顏放到芙蓉簟上,看那黃水晶枕太大也太硬,便皺著眉拿開,將那雀金披風微抖開,將碧彩閃爍的孔雀毛麵翻過來,把錦緞裏麵露出來,再滾折起來給夕顏作了個軟枕頭,我看他手勢靈巧熟練,神情專注,顯是習以為常,不由心中感動,愈加慚愧。

我們又到了外間,坐在圓桌邊,麵對麵聽著周遭一片波濤拍岸之聲,間或夾雜著絲竹管弦的宴飲聲。

他的眼光實在毒辣,我漸漸別開了眼,看著周邊岸景。

他卻在旁邊出聲道:“原家果真小氣,你怎麽半點肉不長。”

我轉頭笑道:“陛下倒胖了。”

他卻冷冷一笑:“你現在可真懂禮數,想是原家上上下下的敬稱都背出來了吧。”

我知他在諷刺我對他的敬稱,便笑道:“如今,你稱雄南國,天威難擋,頗有帝王威嚴,我確實在不敢造次。”

他冷哼一聲,算是接受了我的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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