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月冷霜華墜(一)

錦皇貴妃便以皇帝名義,調走林畢延。三日後皇帝清醒過來,內閣六部重臣及親王、郡王等皆改至崇元殿議政,皇帝親囑沈昌宗入暗宮下口諭,不準暗宮再違製同皇室中人接觸。司馬遽密信說瑤姬夫人以照顧皇帝為由,被軟禁至崇元殿旁的印日軒。

暗宮中人皆不敢動,無法送司馬鶴為我看病。非白明顯心神不寧,不分晝夜同諸親王嬪妃照看皇帝,回到府中還要親自看護我,事事親躬,夜不能寐,熬紅了眼圈,瘦了一大圈。小玉深為感動,不由對非白的態度大為恭敬。

不久霜降來臨,草木黃落,蜇蟲鹹俯,我咳嗽不斷,非白命人以林畢延給我開的藥方給我服用,咳方略止。

九月二十這一日,大風橫掃西京,我心神不寧,囑咐所有的夥計一定要夾住尾巴做人,有的生意能關就關,此時不宜招搖,隻盼聖上的身體早日康健,他的疑心病能緩一緩。可是就在小雪之日,大風陡起,富君街上著了一把無名之火,整整一條街都著了大火,風借火勢,愈燒愈烈。我們趕到的時候,卻見整條街大火烘燒,亮如白晝,未及出逃的夥計和百姓,渾身燃著火,痛苦地滿地打滾,那淒慘的叫聲令在場諸人幾欲瘋狂。

我當時腦子一熱就想衝進去救人,齊放著急地拉著我說道:“主子莫去,有衝進去的夥計說,很多原氏內衛躺在地上,早已被人殺死,庫中金銀大部為人所劫,這是有人故意縱火掩飾罪行的。”

我怒火中燒,是誰要害我,為什麽要牽連這麽多無辜的人?

大火整整燒了四天五夜才漸漸平息,牽連方圓百裏的百姓無數。

這場“富君街焚火案”也永遠地烙在西京人的心中。

我在西京的心血毀於一旦,鬱氣難消,吐血不止,重重地病倒了,嚇壞了非白和所有人。

十月初五,立冬,西楓苑諸人皆換上了冬服。天子本應出郊行迎冬之禮,奈何龍體抱恙,皇帝隻是賜群臣冬衣、矜恤孤寡之禮。

那一日,非白上朝未歸,薇薇正在喂我喝藥,忽聽前方嘈雜。

馮偉叢和喬萬氣勢洶洶前來,我心說不好,果然聽喬萬冷冷地宣旨:“皇商君莫問,係晉王嫡妻,元昌元年密集朋黨阻內衛‘活字察奸’,元昌二年裏通外國,元昌三年富君街大火,毀國家內帑數千萬之巨,連累百姓無數,督護不力,實甚負朕托,今下詔入獄而論,三罪並查。”

我四處尋找吳如塗,想著他去通知非白,卻遍尋不得。原來在西楓苑的所有武婢皆被卸下武器,扣押在梅林道上。喬萬冷笑道:“晉王妃莫要妄想晉王會來救你,今日早朝,晉王的腳還未踏進崇元殿,聖上已經下詔,逐晉王歸封地,無旨永世不得入京,西楓苑諸人

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請王妃跟馮公公前往吧。”

《金陀遺編》:元昌三年上元節至,皇帝大宴宮中,安年公主忽對諸妃嬪,啟念親母先孝恭皇後早歿,不得見上有天下,乃請為端敏皇後渭水邊建祠,以示孝心,諸妃嬪皆附,上深然之,賜百物嘉安年。

上風露立中宵觀花火,染風寒,引先孝賢純儀皇後入夢示移老樹,須長數丈,乃見血,上驚醒,哀思先孝賢純儀皇後,絕宴樂數日,欲罷,安年公主再請建祠,乃擇吉日,欽天監定渭水林邊,乃移二株老梅,歲及百,掘至根須,果見血,眾人皆駭,上驚。四月初十日,上千秋節,北姬宣妃果於流雨殿行刺,幸未得,乃戮屍街頭,史稱“流雨殿慘案”;上震怒,疑心愈重,寒露,歹人火燒富君街,牽連百姓千餘戶,乃稱富君街焚火案,紫微舍人君莫問吐血病屙,上坐臥不寧,夜召北晉王,屏退左右,夜談許久,先聞上歎,晉王泣聲,後上怒愈加,擲圭於琉璃珠簾外,圭裂。第二日,北晉王方入玄武門,上喝內衛逐北晉王,又下旨遣昌宗以瀆職等罪名,押北晉王妃於大理寺,召近臣密議立儲,一時人心皆惶,上疾愈深。

【注】

1軒轅本緒的諡號。

一隻蟑螂爬進了我的口中,使我在睡眠中猛然驚醒。我奮力咳著,才把那隻小強給吐出來。

這一日是臘月十五了吧,鐵窗外北風呼嘯著,肆無忌憚地卷滾著泥濘的雪珠至半空中狂舞一番,一個回風便撲打進窗欞來,讓人凍到心裏頭去。

素盤周圍的雲裳被吹得幹幹淨淨,那皎潔的月光冰冷地透過鐵柵欄,正照見我吐出來的那隻尚在血痰中苦苦翻身掙紮的小強。

“先生,可是魘著了?”隔壁的小玉被驚醒了,隻聽得一陣嘩啦啦的響聲,劃破了雪的寂靜,想是她拖著手銬,慢慢來至柵欄處,擔憂地問道:“先生又咯血了嗎?”

“無妨,隻是嗆著了。”我努力在黴臭的破席子上爬將起來,捂著疼痛的胸腹,盡量平靜地回複她。心中卻暗驚,我的舊傷已經一年多沒有複發,難道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反而無法適應艱苦的牢獄生涯了……

這時,新來的更夫沙啞的聲音伴著一更鼓傳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在鐵柵欄外的妖月。不知非白怎麽樣,這大理寺是皇貴妃的親衛所把守,果然守備森嚴。

一開始青媚曾經著一個暗人裝成更夫不定時來向我報信,非白為了救我長跪在崇元殿前,直到昏厥,可是皇帝不為所動,隻派一百精兵將昏迷中的晉王押回晉陽封地,其餘元德軍被天德軍所接收,並派天德軍將領左丘團團圍住晉陽,不準隨意進出。

西楓苑凡會武的侍從、奴婢一律隨行,隻留下薇薇和小玉來看護我,於飛燕、謝素輝以及他們的部將都被懷疑與流雨殿行刺案有關,一個個都被下了詔獄,審查了近一個月。於飛燕、謝素輝至今仍在詔獄,程東子和姚雪狼被貶為庶人,逐回原地,無旨不準歸來。那些戰場上存活下來的神穀中人現在應該都同原非白一樣在晉陽封地。齊放已經獲罪,於明年的秋後斬首。我焚心如火,病勢更重。這個更夫為我傳來齊放用血書寫的一句話,“一片冰心在玉壺。”

雖是齊放的小楷,但是筆跡微抖。聽說齊放受了酷刑,隻管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也不知道受了什麽樣的罪。不久,青媚營救不成,自己反倒成了第一個被拘的暗人首領。喬萬為了報複青媚,親自毒打青媚,還故意把青媚關在齊放的隔壁男囚群中,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受苦,這是這個暗人最後給我傳遞的消息。我當時看了如火蝕心,可是第二日便忽然換了一個新更夫,整整兩個月了,再沒有一個人看過我或替我傳過消息,更別說為我遞藥了。

我正打算摁死那隻小強,然後忍痛再睡,現在無醫無藥,唯有睡眠自我療複了。

對麵的薇薇也爬將起來,漂亮的臉上有幾個紅疙瘩,頭發上散亂,沾滿汙油、稻草地看著我,驚懼道:“王妃咯血了,定是舊症複發。來人哪。”

她這就喊出聲來,獄卒卻沒有出現在黑暗的走道裏。

“你們這群黑了心的奴才,”薇薇怒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的小眉毛倒豎了,“聖上還未下旨,你們怎麽可如此輕慢當朝親王家眷?”

可是依舊沒有人過來。

小玉冷靜地咬牙道:“薇薇,省省力氣吧,定是有人暗中下了口諭,大理寺卿朱迎九是皇貴妃的人,定是皇貴妃故意讓我們在這最差等的牢裏,就是要讓我們自生自滅。”她說著說著,一陣氣苦。

薇薇也平靜下來,摸摸臉上一個被臭蟲咬破的皰,淚水漣漣地看了我一會兒,扁嘴哽咽道:“娘娘,薇薇不想死在這麽髒的地方,臭蟲會把薇薇的臉咬壞的。”

我忍俊不禁,不小心**了傷處,便強忍了笑意。心想都這時候了,這個薇薇還這麽臭美。小玉也氣極反笑道:“是啊,薇薇的臉又香又嫩,怪不得不咬我和先生,看看,都咬成麻餅了。”

薇薇嚇得摸了一陣臉,意識到小玉在打趣她,便瞪了一眼小玉,一下子站起來,對著通道口大聲喝道:“你們這群小人,別以為現在晉王不在,便能暗中逼死王妃。咱也是宗家義女、舊朝公主、忠勇公的妹子、皇貴妃的親……反正身份尊貴,你們若怠慢了她,必不得好死。你們這群喪盡天良的,晉王一時半刻回來收拾你們,把你們一個個五馬分屍、挫骨揚灰。”

說到後麵,薇薇越說越利落,幾乎用吼的。可能是用畢生力氣吼來的,就連隔壁刑室也被她震得停了一停。

然後回答我的隻有沉默。隔壁刑室的慘叫聲再起,兩個身強體壯的女獄卒各提溜個水桶跑了過來,滿麵鄙夷地往薇薇和小玉身上一潑。臘月本就冰冷透徹,這下無異是雪上加霜,兩個小姑娘立時凍得說不出話來,咬牙蜷縮著身子凍得瑟瑟發抖。

我內心一片冰冷的憤怒,冷冷道:“聖上尚未下旨,是誰授意你如此虐待宮眷?”

個子高的那個對我唾了一口,“不要臉的娼婦,還敢自稱宮眷,皇上當眾宣你下獄,治你裏通外國之罪,你還不嫌丟人現眼。”

“讓你活著,已是客氣了,”矮個子的冷笑道,“這是大理寺的死牢,進來了便再沒有出去的。西楓苑所有的人都被圈禁了,晉王都被驅京城一千裏。你身上又沒什麽油水可撈,咱們已算客氣的了,還敢在這裏大聲嚷嚷,簡直活膩味了。”

“你們會為你們所說的這番話付出代價的。”我淡淡說道,忽然胸腹劇痛,一口血痰噴出口。

小玉站起來,大聲說道:“聖上還未派人前來審查,你們不請太醫為晉王妃醫治,莫非是受了某人的指示,你們大理寺殺人滅口?”

“大理寺殺人滅口。”薇薇也抖著身子,大聲叫著。

那兩個婦卒相視冷冷一笑。

我暗自心驚,慘然地苦笑不已,看來錦繡不殺我不罷休啊!黑暗的走廊深處,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幾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我們麵前,那兩個老資格的婦卒立刻雙膝跪倒,麵如土色。

當首一個穿著錦衣的太監,後麵兩個是身著黑底紅梅紋樣閃緞袍的錦服侍衛,紗帽束發,身材極是高大,腰掛紫玉腰牌,麵色冷峻地站在我的牢房前,讓我一時錯覺,是永業三年段月容架著那時還是假冒著原非煙的我引出東營餘部。

當首一個我認得,正是馮偉叢。自從史慶陪死後,這孩子仿佛一夜成熟,

成了皇帝信任的內侍監。他冷冷道:“北晉王妃接旨,聖上特宣晉王妃覲見。”我努力站起來,勉力道:“臣婦接旨,還請馮大人保我兩個侍女,不然她們肯定過不了今晚。”

馮偉叢踮起腳看了一眼落湯雞的二人,目光在小玉麵上快速地流連一番,擰著眉毛想了一分鍾,便對那兩個婦卒一招手,“這是怎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