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清泉濯木心(一)
我輕輕一笑,擁緊她附耳道:“錦繡,柳言生這條計策乃是上上之策,隻要我一人去了,你們大家都能有一條活路了,既便如你所說,殺了原非煙,我們到了洛陽,候爺一定會猜出來我們殺了柳言生和原非煙,他也遷罪於我們的。”
我輕推開錦繡,錦繡的一雙紫瞳,漸漸顯出無限的恐懼來:“木槿,你,你,你不會真得替二去送死吧?”
我笑著流淚說:“馬上就能上人民英雄紀念碑了,講不定還能進烈傳哪,你哭什麽?”
“不!”錦繡和素輝同時叫了起來,素輝一瘸一拐地跑過來,拉著我的手:“木丫頭,你不能去,為什麽得你去?”素輝青豆的臉上涕淚交加,又帶著血跡,越發難看了,可是我看了卻感動異常:“木丫頭,我答應過三爺要保護你的,我替你去。”
“素輝,你如果替我去,誰來照顧你娘呢。”我微笑著,摸摸他的頭,他早已在那裏哭得嗚咽,幾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我不管,我和你一起去。”
“不,去洛陽的一路之上,你得留下來照顧韋壯士,他必須立刻得到治療,咱們西楓苑的人都是有情有義的,誰也不能丟下誰,。”我堅定地說著,見他依然哭著搖頭,便心生一計,從頭上撥下那根東陵白玉簪,塞到他的手中,對他附耳道:“這根簪子對三爺很重要,你一定要親手交到三爺的手上,裏麵有救我的方法,隻要三爺拿到這根簪子,他就知道如何救我了。”
素輝將信將疑地拿著那根簪子,抽泣了幾聲,也低聲道:“這不是三爺常用的那根簪子嗎,我怎沒知道裏麵有機關呢?你莫不是又誆我?”
“好了,時間不多了,你快拿著這根簪子,護著韋壯士,等我衝下山,你就隨二翻山前往洛陽,一定要親手將這根簪子交到他的手上。”我忍住心若刀絞,裝作若無其事地甩開他的手,不再看他,大步走向臉煞白的錦繡,我輕輕扶上她的姣臉頰,對她微笑道:“錦繡,沒用,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我努力吸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錦繡緊緊握住我的手,淚如泉湧:“不要,木槿,你這個大傻子,你別去,別離開我……。”
“好,知道現在即使沒有,你也能好好保護你自己,可是你放心,永遠在你的心裏,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的,”錦繡瘋狂地搖著頭,熱淚飛濺,我也是淚如決堤一般,模糊地看著錦繡說道:“你記住,無論如何,你都要為自己的心而活……最想看到的是你發自真心的笑,就像小時候,你吃著糖人,看我跳嘻哈舞的…那笑容……。”
我一根一根地瓣開錦繡握著我的手指,對原非煙說道:“二,天快二更天了,此時正是衝下山的好機會,我想帶一千名子弟兵,馬尾紮著樹枝,前往去洛陽的大道,而你和餘下的子弟兵就走那條通山小路,可掩敵兵耳目,不出兩個時辰,便能到洛陽。”
原非煙微一點頭,讚道:“好計,木槿果然天下奇人。”她又讓我待會兒騎上她的獅子驄,以掩耳目,我隻能心疼地將烏拉交給素輝照顧。
她帶著我們前往林中點齊剩餘的一千名子弟兵,解釋了剛才的動,是因為柳言生想殺原非煙,好買主求榮,投靠南詔,現下已被正法。然後說明了下一步戰略計劃,將有二百名子弟兵陪著假扮成原非煙的我雞鳴時分,衝下山去,征求那一千子弟兵中,可有主動前往的,便請出列。
西安原氏,治軍嚴明,家教森嚴,使我驚喜的是,那八千子弟兵,竟沒有一絲懼,反而爭相請死,統統往前踏出一步。
我們感動之餘,原非煙隻得點了一千名沒有家累,且非家中獨丁的子弟兵,讓他們選擇戰馬,在馬尾縛上樹枝,這挑出來二百個男兒是原家的鐵衛,平靜地做完準備工作,向我施禮齊聲道:“聽憑木姑娘吩咐。”
我翻身上馬,看著那黑壓壓的蕭殺之氣,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向大家抱拳還禮道:“木槿能與諸君同去,乃是我的榮幸。”眾男兒一口同聲道:“謝木姑娘。”
臨行前,我單獨到宋明磊的那裏,向他笑道:“我不在,就請二哥好好照顧錦繡,碧瑩和大哥了。”
“還有,”我掏出一個染血的布娃娃:“勞煩你若有機會就請把這個交給玨四爺吧,就說木槿,木槿,來世再來報答他的深情厚意了。”
宋明磊凝視著我,默默地接下了姑子,塞在懷中。我深深地呼吸一口,對錦繡和宋明磊又綻出一個自認為很麗,很木槿似的笑容,轉身上馬。
“對不起,木槿,二哥不能答應你。”宋明磊的聲音忽地從背後傳來,我詫異地回頭,宋明正用天狼星一般明亮的目光,堅定地看著我。
隻見那戰袍染血的少年端坐在馬上,風吹動戰袍一角,拂動他的一絲亂發,揚過年輕的臉龐,他對著我如風一般地微笑著,仿佛是興致盎然地準備去付一場華麗的宴會,緩緩說著:“因為二哥要和四一起去。”
“不要,”這回是原非煙和我同時出聲了,從剛才柳言生下毒,我們小五義聯手殺柳言生,原非煙一直隱而不發,沉著的應對,比之男兒毫不遜,不愧為將門虎,然而此時的她,那雙麗的鳳目含淚,滿懷不舍地瞅著宋明磊,宛如一個尋常子,苦苦挽留心愛的情郎,她仰止不住地顫聲問道:“這是為何,光潛,我已讓你們小五義,殺了柳言生,你為何還要去呢。”
宋明磊在馬上對她微欠身道:“我們小五義結拜的時候就說過,榮辱於共,富貴同當,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請二成全在下。”
接著他又回過頭來看著我,對我柔聲笑道:“四不讓二哥同去……莫非在四的心中,是聽信了柳言生的混話,覺得二哥身子肮髒,不配陪著你嗎?”
“不,在木槿心中,二哥永遠是勇敢智慧的二哥,隻是…。”我焦急地說道:“二哥,木槿除了錦繡,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我…”我哽咽著,傷心地流淚道:“我實在不想看到小五義再有任何危險啊,那樣我會受不了的。”
“木槿的心思就是二哥的心思。”宋明磊笑得那樣快樂,完全不像是去送死,“那就請四緊緊跟隨二哥身邊,二哥定要護你周全。”
我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半晌才灑淚道:“木槿……何其有幸,能有二哥相陪。”
宋明磊的笑容更是快樂,雙目煥發著我從未有過的神彩,不再理會身後流淚的原非煙,拉著我駕馬來到外洞,對著那一千名趕死隊員,大聲叫道:“諸君聽著,隻要能救出原二和餘下的兄弟,宋明磊與我家四,便與爾等同生共死了。”
那一千人中有很多是他的舊部老友,聽到這話,皆滿眼閃著崇拜,興奮地揮舞著雙臂叫著好,這種興奮感染了整支軍隊,到處都洋溢著英雄男兒那視死如歸的豪情,亦深深地感染了我。
一刹那間,宋明磊的神一片蕭殺冰冷,四周仿佛圍著一圈可怕的地獄之火,與他身上的鐵甲,雙戟融為一體,好像是天生的複仇煞神,這與我一向熟悉的他,那時而清澈如水的少年氣質,抑或是時而超越別的華氣息,都截然不同,於是那時我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想法,其實在我周圍的所有人中,我最不了解的,竟是我這位相處時間有時甚至超過了碧瑩的結義二哥,宋明磊。
原非煙和餘下的子弟兵也開始緊張地做著準備,隻要我們到一下山,他們也會圍。
二更天了,我,宋明磊和一千個子弟兵最後一次告別眾人,奔下山去,我和宋明磊最後一次回頭,原非煙高高坐在馬上,麗的雙目無限悲愁地凝視著宋明磊,傷心絕,我知道在那一刻宋明磊說要陪我衝下山去,她的心就碎了,我忽然有一種想法,如果她沒有生在原家,也許她能夠更快樂些。
我看到錦繡淚流滿麵,哭倒在地,素輝哭著追趕著我們的快馬,口中卻在喊著:“木丫頭,你又騙我,你為什麽老騙我,連死也要騙我……。”
我心如淩遲,回過頭來,山中的寒風刺骨,很快風幹了我的淚跡,吹得臉烹紮一般得刺疼,然而每一個人的心中卻混然不覺,隻有無盡的黑暗籠罩著我們,不斷倒行的森林,如黑幽幽的惡鬼一般露著巨牙,陰笑著森然地看著我們。
前方出現了一絲光明,我們已來到離山下南詔兵紮營的穀中,宋明磊讓我們放開喉嚨,大喊著殺啊,圍著原地跑著,揚起雪塵,讓南詔以為原非煙的大隊人馬開始突圍,其實真正的原非煙卻帶著餘下的六千多人翻山繞遠路去洛陽。
前方也開始動了,黑暗更加重了恐懼感,如野火一樣燃燒著我,我的心髒那突突的跳聲超越了一切,我汗流狹背,不由自主地策馬挨近了宋明磊。
“木槿,你害怕了嗎?”黑暗中,宋明磊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傳來,他溫暖的呼吸噴在我的耳括,癢癢的,卻分散了我對於死亡的注意力,我抬起頭,黑暗中他晶亮的眼睛仿佛是獸的光芒,竟然混合著我從未見過的興奮,他的纖長的手指扶上我的麵容,為我輕拭去沒用的汗水,然後對我綻放出一絲笑容:“莫怕,二哥陪著你,我們倆不會有事的。”
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握緊了宋明磊的手,宋明磊更快樂地笑了:“還記得小時候你和大哥去西楓苑的牆外采梅嗎?”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宋明磊怎麽了,生死時刻,大戰之際,卻提起我少年時的冒險?我點頭說道:“記得,那,那次是為了湊碧瑩的醫藥費。”
“那時你竭力反對,因為梅七星陣的七星鶴乃是神禽,攻擊力相當於七個高手,可是我那是天真得想仙鶴隻是飛禽怎麽會同人相比。”我訥訥地說著,思緒飛回到我十歲那年的冬天。
“結果,你和大哥還是瞞著我去了,你們倆摘了一大堆梅回來,可是都掛了彩,大哥傷得很重。”
“那是大哥為了救我才被七星鶴叨成那樣的。”往事裘上心頭,那時我和於飛燕在牆頭摘梅,卻驚動牆內的七星鶴,如果不是於飛燕拚力保護,我也會被叨得體無完膚吧,於飛燕,我的大哥,不知今生還能見到你嗎?
宋明磊平靜地說道:“你那時哭成了淚人兒,在大哥身邊照顧了一,眼睛都熬紅了,我怎麽也勸不住你,”他的臉慢慢隨著往事沉了下去,將臉隱在陰影中:“四知道那時我在想什麽嗎?”
“你一定是在心中罵我做事不知輕重,連累了大哥,”我小聲地說著,慚愧之意浮上心頭,宋明磊慢慢抬起來,卻依然埋在陰影中:“四,我那時隻是在想。”
話音未落,山下驚慌的嘶殺聲驚天響起:“原家軍衝下山了。”
宋明磊抬起臉來,神情已是一片蕭殺,聲音一變:“各位兄弟,我等今日就為西安城的老姓報仇,大家殺個痛快吧!”
話音剛落,那一千名男兒大吼聲中,猙獰著臉衝下山去,宋明磊緊握雙戟,攜著我,也緊緊跟隨著眾人衝下山去。
那震耳聾的喊殺聲中,兩軍接兵,帶火的箭矢如星雨飛來,血腥味立刻彌漫開來,空被火箭燃燒著,照亮了整個血腥的世界,如白晝一般,我放眼望去,男人們互相如獸一般,惡狠狠地瞪著對方,拚命砍著,殺著,斷肢,殘臂在空中飛舞,被火點燃,發出刺鼻的肉焦味,伴隨著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刺激著我所有的感。
我的胃痛苦地翻滾著,幾幹嘔,這是一個人間地獄,人們為了生存這個最簡單也是最殘酷的目的,互相殘殺關,我努力拉著獅子驄的韁繩,不致於倒下,耳邊忽然一片寂靜,所有的嘶殺聲離我遠去,腦中隻有反複浮現出櫻林中,與非玨讀著青玉案的畫麵,但立刻被漫天的血撕個粉碎,我究竟在哪裏?
眼前一片血紅,一個身子被劈了一半的子弟兵,血淋淋的肚腸流出身體,正死死地拉著我的韁繩,他的年紀和素輝差不多,兩隻眼睛像死魚一樣凸出來,滴著鮮血,死死盯著我,口中吐著血沫,好像要開口對我說什麽,我駭在那裏,忽然那顆年輕的頭顱飛了出去,他的軀體像破棉絮一樣倒了下去,身後站著一個同樣年輕的南詔兵,手提大刀,凶狠地盯著我,混身是血,他伸著手來拉著我,獅子驄長嘯一聲踢翻了那個南詔兵,瘋狂地向前衝去,我緊緊附在馬背上,四處搜索宋明磊,可是那裏都是滿臉血汙的人在互相殺戮,根本找不到宋明磊,不斷有人倒下去,然而更多的南詔兵向我湧過來,興奮地喊著:“活捉原非煙,活捉原非煙。”
很多人過來拉我下馬,震耳的喊殺聲中,我的眼前一片血,不知道什麽人拉住了我的腳,我顫抖地摸到著腰間的酬情,砍向那支手,一聲慘叫,我得到了自由,於是我開始揮舞著手中的酬情,拚命砍著,很多粘稠的**噴射到我的身上,染紅了一身名貴的懷素紗。
殺到穀底,天已微微發白,突然我的馬淒厲地嘶聲長嘯,秘向前載倒,我也狠狠地摔了下來,天旋地轉間,我才發現我的座騎,那匹原非煙的愛騎獅子驄,一身的白毛幾乎被血染成赤馬,渾身大大小小的傷口,卻比不上她那一雙前馬腿的致命傷口,原來早已被齊生生地被人砍斷了,獅子驄痛苦地睜著漂亮的馬眼,看著我嗚嗚哀鳴。
隔著散亂的頭發,我看向那個斬斷馬腿之人,眼前傲然站著一個高大的南詔將領,赤黑戎裝,血汙滿身,烏盔下帶著可怕的鬼麵具,麵具的雙眼鏤空,一雙瀲灩的紫瞳盯著我,閃爍著獵食者的貪婪和興奮。
一刹那間,我的心髒一陣收縮,跳得奇快,我根本分不清這是華山雪穀,還是在深埋在記憶深處的地府。
不,我一定還在地府中,我完全被恐懼所征服,有些歇斯底裏地狂叫了起來,看著他向我伸來覆著盔甲的手,明明知道要跑,要用酬情去砍然而我竟然駭得好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根本動不了。
我的理智崩潰前,一雙有力的手將我拉上了另一匹戰馬,使得那個紫瞳惡魔,隻是扯到我的一片懷素紗衫。我抬頭,原來是披頭散發的宋明磊,我瑟縮在他的懷中,混身發著抖。
我伸頭一看,那鬼麵紫瞳的戰將依然昂首站在那裏,那雙嗜血的紫瞳,冰冷而不甘地目送著我們的離去,這時身後正好一個子弟兵襲來,他連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揮堰月刀,已將那個子弟兵攔腰砍倒了,更多的血噴在他的鬼麵上,順站表情如冰的黑麵具上流下來。
而他覆著甲的右手緊緊捏著我的紗裙一角,在風中飄揚,形成了一幅無限淒,但卻妖異無比的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