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斷腸人天涯(一)
我出了初畫的居所,來到竹林散步,清風飄過,竹葉沙沙作響,雖是大伏天裏,卻仍然一片涼爽,我坐了下來,想起其實宋明磊也極喜歡竹子,他的清竹居前就曾種滿了湘竹,現在二哥生死不明,不知道他的清竹居可曾在西安大亂時焚毀,若是沒有,可有人照顧他最愛的湘竹?
背後有人走來,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也沒有說話,我卻知道是段月容,我沉默在那裏,他也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我開口道:“段月容,你知道嗎?我同錦繡被賣到紫棲山莊時,隻有八歲。”
段月容嗯了一聲:“因為你的是紫眼睛的,當時連夫人想把她攆出去,據說你就巧舌如簧,讓人信了你是貴人降世,所以她才留了下來。”
我轉過臉來,看著他紫瞳瀲灩,平靜地對我微笑著。
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了小時候的錦繡,她的一雙小手躲在背後,手裏緊緊捏著剛為我摘下來的木槿,她歪著小臉蛋對我笑著,笑彎了一雙瀲灩的紫瞳,帶著一絲期許,一絲溫柔地問道:“木槿,你猜猜,錦繡手裏拿著什麽?”
我不由自主地癡癡地凝視著他的紫瞳,向他的臉伸出手去,細細地摸著他的眉毛,他的眼睛,而他隻是柔和溫情地看著我,並沒有製止我。
我不由喃喃道:“如果照初畫說的,那錦繡,錦繡被柳言生那欺侮時……才八歲而已啊!”
段月容一滯,我苦澀地看著他,放下了手,我的淚流了下來:“你知道嗎,段月容,其實你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因為你基本上隻知道傷害別人,卻極少嚐到被人傷害的滋味……”
我抽泣了起來:“那時候的錦繡什麽都不懂,一心隻知道依賴我,我當時想,如果她被攆出去了,到了一個我見不到的地方,如果是煙之地呢,又或是主人家對她不好呢?所以就努力想把她留下來,我想和我在一個園子裏,總比分開了好……可是我錯了,我活活地把我……推進了一個火坑……那時她才八歲啊……我是一個多麽可惡的啊。”
“別說了,”段月容沉聲道:“你不知道那些,為何要怪自己。”
我的淚然停:“你不明白啊,錦繡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受的委屈,是因為她知道她已經失去了多麽寶貴的東西,她知道我這個沒用的,根本沒有辦法幫她了……這麽多年來,她總是在我麵前笑,裝得一身風光,其實其實心裏卻在不停地哭泣……”我泣不成聲,“初畫說錦繡要害我,我絕不相信,可是……我心裏也明白她說的有一點卻是對的,錦繡的確變了,真的變了……隻不過我……拒絕去承認罷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忽然將我拉向他的懷抱,於是我的話,我的淚都淹沒在他的狂吻中,唇齒相纏間,我無法呼吸,隻能感覺他那熱烈纏mian的吻,許久,他離開了我,紫瞳星光迷離,我也拚命喘息。
他一下子抱起了我,走到在陽光下,紫瞳如紫的潭水,深幽無波,看著我靜靜地說著:“不要再去想了,木槿。”
他長歎一聲:“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造化,你能改變的,可能隻是你自己的,或許還包括影響別人一小部分的罷了,然而……”他的紫瞳從上方定定地看著我,柔賀帶著一種萬分慈悲的垂憐,宛如苦海寺那尊泥菩薩的目光,我不由一愣,隻聽他對我柔聲道:“你連自己的命盤都不能控製,又如何能去主宰別人的呢?”
我怔在那裏,他又對我輕笑道:“你,錦華夫人,我雖未見過,然其貌無雙,行事狠戾也有所耳聞,不過在我而言,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自己的造化,沒有對或是錯,即便是你的親子,她隻是做自己想做該做的事,與你早已不相幹了,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攬呢。”
他吻了一下我的額頭,柔聲道:“好了,莫要再怪自己了,也莫要再想初畫的那些話了,以後你就一定要怪嘛……”
卻見他的紫眼珠狡猾地一轉:“那就怪我寵幸佳西娜太多啦!或是看別的人看得眼睛發直了之類,再或許你也可以經常對我撒撒嬌啊,怪我給你的珠寶華服不夠多,怪我在上對你不夠體貼……”
那廂裏,他漸漸又開始趾高氣揚地胡說八道起來,我的眉毛也擰了起來,推開他,要自己下地:“你想得,我才不會為你跟別的人爭風吃醋……”
他哈哈仰天大笑一陣,那是許久不見的王者豪氣,他放我下來,卻拉緊我的手,對我笑道:“木槿,那可不一定啊,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這句話,結果還不是乖乖地爬上我的。”
我冷冷道:“我決定了,我要回西安。”
說罷,轉身向初畫的屋子走去,打算去同她告別。
段月容在背後冷冷地出聲道:“你回不了西安了,光義王派了一萬士兵過來,匯同當地南詔兵要來進剿盤龍山。”
我驚回頭,卻見他慢吞吞地走過來,紫瞳幽冷:“大戰在際,北上的路全封了,這裏所有的山頭可能都會被血洗,連我們暫時也回不了播州。”
“那怎麽辦?”
“向南撤,布仲家的人,他們暫時不敢惹,引光義王的軍隊跟著我往南走,到了苗王的地界,布仲家的人從另外的山頭進攻,然後南北夾擊,開始反攻。”
“那君家寨的人會不會有危險?”
“沒準,”段月容慵懶地說道:“我們在他們那裏待過,而且又是漢人,聽說帶軍的是胡勇,他向來喜歡劫掠漢家的山寨,講不定就會去君家寨了,唉?你跑那麽快幹嗎,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呢!”
我衝到屋裏,換了身男裝,拉了一匹馬,對繃著臉的段月容說了聲:“你好好看著夕顏,我回君家寨報信。”
我回到君家寨時,果然發現寨中開始戒備起來,我騎馬進了寨子,一問,果然胡勇進軍盤龍山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蘭郡。
我找到族長,族長正在與眾位長者商議,他迎我進來,對我說道:“光義王前來剿山頭,可能是衝著豫剛親王家的世子來的。”
我皺眉道:“族長大人,聽說帶兵的將領是帶頭焚了西安城的胡勇,此人素來喜歡擄掠漢人的寨子,不如我們君家寨先到別處躲一躲吧。”
“到何處躲呢?莫先生?”族長的臉上滿是慘然:“南詔王向闌喜歡漢人,我們祖先,本是汁的大族,後來因為功高蓋主,被皇帝趕到南詔來,可是我們的祖先又被南詔王所不容,被迫從南詔沃野遷來這郎之地,不得不在這瘴毒相鄰之地安家落戶,在這盤龍山中,雖與蠻夷為鄰,但也一直遵守著規矩,與四方也算和睦相處。我們在這山頭已曆七世了,還能遷到何處呢?既便要逃,也隻能像豫剛親王一樣也進瘴毒之地吧!可是也沒有時間啊。”
族長搖搖頭,我說道:“何不去布仲家躲躲呢?布仲家兵強馬壯,若同其合作,能將這一萬兵馬打盡也是一件好事。”
族長歎了一聲:“隻怪我平時不與各族鄉鄰走動,恐是要拉下我這張老臉去求人了。”
我便自告奮勇地前往布仲家,段月容篤定地在屋裏等著我,我一進屋立刻說出來意,沒想到他一口回絕,冷冷道:“你昏頭了,我父王的一萬兵馬將來也要白吃白住布仲家的,你還要我請他來保護君家寨,如何可行?”
他冷冷道:“而且你可知我父王了多少功夫讓胡勇前來帶兵?”
我一愣:“此話怎講?”
他冷冷一笑:“胡勇向來縱容部下燒殺搶掠,這盤龍山原本就是我豫剛家的封地,多是我家舊部,雖有很多懼怕光義王的軍隊,便降了光義王,但心頭不服,若是那胡勇前來定然會毫不憐惜地劫掠,”他的紫瞳充滿了血腥,“那些兵士搶紅了眼,得了甜頭,那裏還會管是漢家,土家,黎家或是侗家,到時得罪了那些舊部,他們自然會投降我豫剛家,這樣一石二鳥之計,我為何要為了個君家寨而破壞了整個計劃。”
我整個人呆在那裏,看著段月容:“你可知那個計劃會讓這麗的盤龍山血流成河的?”
段月容哈哈一笑:“那又與我何幹,誰叫他們降了光義王。”
“那君家寨呢?還有夕顏呢?如果沒有他們,我和你都早就餓死了。”我看著他的紫眼睛,沉聲說道。
段月容歪著腦袋看了我一陣:“木槿,你太重感情了,須知,有時太重感情,吃虧的就是自己,”他歎了一口氣,向我走來:“怪隻怪他就在這裏落戶,命中該有這一劫。”
我低下頭,心裏隱隱地感到冷了起來,他來到我的身後,雙臂環上我,腦袋枕在我的左肩上,滿是一派天真可愛的少年模樣,他輕輕掬起我的一縷青絲,一邊把玩著,一邊卻說出殘忍的建議:“木槿,莫要再為君家寨難過了,你已經為這君家寨盡力了,明年我們打回盤龍山,若還有人幸存下來,便收了做奴隸,現下還是帶著夕顏,隨我往南……”
我推開他:“對不起,段月容,我做不到像你這樣冷血。”
段月容哼了一聲,繼續坐回桌上,喝著酒:“你的熱血會讓你喪命的。”
我轉身離開,見到多吉拉,說了我的計劃,沒想到多吉拉也對我歎了一口氣:“對不起,莫問,我父親已經同豫剛親王定下盟約,我們是不可能再為君家寨出兵,也不可能收留君家寨的任何人。”
我的心如刀割,滿是絕望,木槿啊木槿,你不是常自詡自己擁有兩世智慧,看破世事嗎?
可是如今,還不是救不了君家寨,要眼睜睜地看著它在你麵前滅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