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花心似我心(二)

有一種人,無論他穿什麽衣服,無論他出現在什麽場合,無論他的境遇再落迫,他隻要一出現在人群,就如同一道彩虹,劃過天際,不由自主地成為人群的焦點。

當年我剛滿十五歲,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種驚和嗟歎,又如潮水般湧來,這將近十年裏,除了在夢中偶而相見,我刻意地不去想,不去念,以至於我幾乎忘記了他那驚為天人的容顏和氣質,然而有些東西,是之,卻反撲更盛。

我看著他麵帶微笑,優雅地拿著一把小銀剪,剪下梅樹的側枝,然後微側身對著紅著臉的悠悠說道:“梅樹易活,但姑娘最好是命家人時時修剪側枝,那枝方能更盛。”

悠悠柔聲說是,他便含笑問道:“看樣子你家君爺很喜歡梅啊?”

“正是,君爺酷悍,他的府邸,就在富村大街,離此處不遠,聽說亦是種滿種梅樹。”悠悠嬌柔地說著,看到我的一刹那,不知道為什麽,臉更紅了,神也有些慌張,她身邊的白影也轉了過來。

歲月在他身上帶走了少年時代那青澀的倔強之氣,卻又給他增添了一個男人的一絲陽剛和英氣,那絕世的容顏更加出眾。

於是再一次的,曉之在我眼前綻放,中秋之月悄然露顏,四周雅樂輕奏,仙雀環飛,渾渾然間,我的三魂七魄似已被奪去了一半

哦!不

這一次我還很沒用地看到了燦爛的煙在他背後開放。

我曾經無數次排練著看到他時應該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可是這一刻,我卻隻能定定地看著他。

他出塵的笑容驟然消失,深不可測的目光絞著我許久許久,久到我以為海枯石爛,天荒地老。

然後他對我笑了,那種熟悉的笑容,好像就在昨天,他常常搶過梳子,逼臥乖坐在梳妝境前,為我梳發時的柔笑,在可怕的暗宮,那一笑令我重生勇氣,那一笑令我丟盔棄甲

我閉上了眼,再又睜開,恢複了自信,上前一步,拿著玉骨扇,向他抱拳道:“在下君莫問,不知這位雅人高姓大名,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我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他的眼神一凝,然後快步向我走來,那樣快,快得我的心髒要跳出來,快得我直想抱頭鼠躥。

然而他來到近前,卻嘎然止步,收了笑容,鳳目隱著激動,然後轉瞬消失,如古井幽潭,深不見底,然後在那裏微微側著頭,凝視著我。

這個樣子就好像以前在賞心閣,他在梨木大書桌前寫詩作畫,我一旁研磨伺候,偶爾打了個哈欠,不小心碰翻了青玉荷葉水丞,水丞輕輕落到臥獅硯裏,一滴墨汁濺到他的手背上。

他一向是個寬厚的主子,我知道他不會為了這個責打我,於是我嘿嘿傻笑著,拿絹子去拭他手上墨汁,奈何那烏黑卻越擦越多,他那本來與紙一的手背上一片墨跡,我著急了起來,他那時也是微微側頭,這樣平靜地凝視著我,鳳目中有絲拿我沒辦法的笑意,然後疾如閃電般地用筆尖在我的臉上畫了幾筆,我輕叫出聲,他在那裏卻彎起嘴角,素輝在一邊笑得直不起腰來,拍手道:“木丫頭成大貓了。”

西楓苑的一點一滴像是深埋泥土中的綠芽,我以為戰火早已燒盡了木槿的一切,包括她隱埋於心底的那不為人知的這一點綠,如今倚小築驟然出現的這道明月霽光卻一下子射入我的靈魂,打開了那多年封閉心門的沉沉腐鎖,於是那點綠在瓜洲軟的風中蓬勃生長,又如霧氣慢慢地凝成百川大海,洶湧地衝擊著我本已脆弱的心門。

我慢慢放下我的手,垂下了眼斂,努力隱去眼中的霧氣,掩手的長袖遮住了我不停顫抖著的身軀。

許久,頭頂的原非白對我一抱拳說道:“西安原非白,久聞悠悠姑娘技藝超群,特來拜會,恕原某唐突,下人無禮,望請恕罪。”

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在努力抑製著什麽,語速也很慢,卻字字珠璣。

“原非白?”我抬起頭,努力裝出驚訝萬分的神情:“莫非閣下是秦汁氏三公子,天下聞名的踏雪公子,親臨寒舍?”

他的鳳目瀲灩,微勾嘴角,點頭正要開口。

這時外麵傳來打鬥之聲,齊放在我耳邊說道:“沿歌沉不住氣,打起來了。”

我趕緊趕過去,卻見沿歌正同一個俊秀青年過招。

唉!這個青年很麵善哪。

卻聽有人暴喝:“素輝快住手。”

啊!這個麵頰光滑,清秀朝氣的青年竟然是當年的小青豆素輝?

我再仔細一看,還真有當年小青豆的幾分味道,喲!不過真沒想到咱們家素輝現在長這麽漂亮了,我不由自主地放鬆了嘴角,卻見對麵一個獨臂英雄目光一閃,絞在我身上。

韋虎也來了,看來這個原非白來意不善啊,這時忽然一股熟悉的龍涎真衝腦門,一轉身,驚覺原非白已在我身邊,目光深幽地探視著我,我急急地向前一步,高聲叫道:“沿歌住手。”

沿歌退出圈外,素來溫不經心的小臉上滿是不甘,冷哼道:“臭小子,敢欺侮到我們江南君家的頭上來了,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家先生是何許人也。”

我上前拉了拉沿歌,扯出一絲笑容:“這位小英雄乃是踏雪公子的隨從,沿歌莫要魯莽。”

我恢複了懦雅,一回頭,唉!原非白這小子怎麽又貼著我?

我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笑道:“公子見笑了,這是我的弟子沿歌,向來無禮,還望公子和這位小爺雅量,莫要見怪才是。”

素輝正呆呆地看著我,雙眼有些激動,我對他微微一笑,回頭對沿歌說道:“沿歌,可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天下四大公子嗎?這位便是四公子之首的踏雪公子,公子前來你悠悠處討教理樂,乃是我君莫問的光榮,你還不向公子和這位小爺道歉?”

沿歌看了原非白,就立刻一呆,乖乖地上前對原非白請罪,非白與我又客套一番。

這時天已近中午,現在送客有些不近情理,而且還是聞名天下的踏雪公子來訪,我又是以江南雅人自居的君莫問,講不定進西安做生意還要靠原非白啊。

我伸出我的“玉手”,禮貌地向內讓,銀素紅的雲錦寬袍袖迎風一揚,金絲銀線在陽光下甚是耀眼,我敏感地捕捉到所有人的眼中都有那麽一刹那的失神,我微側身,腰間兩側玉帶銙鉤上的瑪瑙折技佩串發出悅耳的作響,一派富貴。

我自如一笑:“莫問慕踏雪公子久矣,請公子進小築一敘何如?”

非白的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不知是認出了我,因而笑我裝模作樣,還是在心中笑話我這個暴發戶,他也撩起瑞錦紋的白袍低聲道:“多謝君老板的賞宴。”

我不動聲地看了看,包括熟人素輝和韋虎,原非白總共帶了八個人,個個步履驕健,我注意到這幾人中竟然還有一個以前守門的那兩個冷麵侍衛中的一人,好像叫吳如塗吧,我心中一動。

悠悠過來,向我和原非白敬了一杯酒,從她看著原非白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昨天的木槿和錦繡。

最近我的探子傳來西安的消息,好像錦繡為原青江生的兒子非流快兩歲了吧,夫人的兒前年夭折了,因為連家失勢,這幾年連原氏漸漸失寵,原青江寵愛錦繡之勢有加,不知非白在其中有沒有動過手腳,而我的宋二哥在原家打回西安的第二年娶了原非煙,入贅原家,成為了原青江的左膀右臂,與我的錦繡然知何時開始水活不容,原家表麵上雄霸西北,可是內部的勢力卻是三分,奉定明裏暗裏都支持著錦繡,主張原青江立原非流為原氏世子,原非清兄同宋二哥同心,戰果累累,最後一股勢力也是看似最弱的就是眼前這位,明明在暗宮裏軟了三年,不但拒婚被原青江厲聲斥責,在暗宮裏試圖出逃數次,被抓回後施以嚴酷的家法,身邊僅有一個韓修竹卻依然在原家的明槍暗箭中挺過來的原家第三子。

表麵上龍章鳳姿般的天人,談笑間看似潔瑜無瑕,細雪無聲,可又有幾人知道在骨子裏偏又如同其父一樣固執得近乎瘋狂的一個人。

這樣一個人,就在非玨造訪一個月後再度出現我在我的生命中,他到底想幹什麽?

誰在咳嗽,原來是齊放在我旁邊提醒,我放眼場中,悠悠想為我們獻舞。

悠悠是姑蘇勾欄的一支奇葩,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而她在舞樂上確嶼詣,傳說當時有舊宮人甘四娘為教仿舞樂頭領,亦是悠悠的舞技老師,曾讚曰,悠悠的一支風荷舞比之宮中流行的蓮池樂,毫不遜。

這小丫頭精得很,到我認識她到現在,她隻主動獻過三次舞,第一次是自己的初竟價日,結果引來了我這個場上的冤大頭,第二次是張之嚴到來之日,這算是第三次,原非白的這張臉還真好使。

我當然笑著說好,沒想到悠悠羞答答地用著甜軟的蘇州話要求原非白為其彈一曲伴奏。

嗬!我暗歎一聲,表麵上自然是責怪悠悠這個要求過分,看向原非白,他果然含笑答應了。

我命人擺上案,遞上淨手之物,悠悠便取了一張我為她買的古琴。

原非白素手勾起琴弦,調試了一下,點頭讚道:“好琴。”

是啊!這張琴在殷氏的氓山琴行裏據說也算是鎮店之寶了,殷老板看在我送給我“最心愛”的小的份上才讓渡給我的,還特地讓他的大掌櫃化了半天時間為我講述這具古琴的故事,就怕我這個“粗人”不知道這具古琴的價值。

當然我這個小是先心甘情願看上了他,然後我設計讓殷老板在我家園作客時偶遇一佳人,當場如中電擊,然後兩人一見鍾情,不過我還是化了好多雪白雪白的銀子啊。

他纖手一揚,彈了一曲時下流行的眼兒媚,悠悠的小蠻腰擰開,長袖一揮,舞開了去,櫻唇微啟唱道:我有一枝,斟我些兒酒。唯願心似我心,歲歲長相守。滿滿泛金杯。重把來嗅。不願枝在我旁,付與他人手。

這首詞是我寫在西詩集裏的一首卜算子,悠悠今日特地挑了這首西詩集裏的詞來唱也可謂用心良苦,她滿懷情意地看著原非白,然而原非白目光波瀾不興,卻在唱道歲歲長相守時向我瞟來,我詳裝陶醉,盡量自然地移開我的目光,放眼中場,暗自坐如針紮。

原非白按著悠悠舞技和速度調整著自己的音律,一首眼兒媚給他連彈跳音,別是一番風情,悠悠舞姿越是奔放,一串流水音後,一曲終了。

我們鼓著掌,悠悠雲鬢稍亂,滿麵潮紅:“能得踏雪公子琴音相和,悠悠今生無憾了。”

非白嘴角微勾:“姑娘謬讚,姑娘的舞技精湛超群,當是墨隱同家人飽了眼福。”

我正在腦中不由自主地計算著開個歌舞坊的投入支出與產出,盈利周期等等,忽得一人在垂門邊大力鼓掌:“本太守也算飽了眼福和耳福了。”

眾人轉頭望去,卻見一人正值三十壯年,身穿寶藍緞襖,頭帶烏紗冠,冠上正鑲著一塊翡翠凝碧,足登羊皮小靴,腰跨比阿寶劍,麵如滿月,山羊絡腮胡修剪得極是得體,雙目正如炬地望向原非白。

我趕緊站了起來,出門相迎:“莫問見過太守,大哥怎地也不通報,小弟也好去迎接才是。”

張之嚴對我虛扶一把,大踏步地走了進來:“剛才一番瑤池歌舞,怎生忍心打斷。”

我正要介紹,張之嚴笑著一擺手,向原非白笑道:“天下聞名的踏雪公子,果然名不虛傳,張之嚴今日有福了。”

原非白深施一禮:“見過太守,曲曲薄技,實在有辱清聽。”

“唉!過謙了,過謙了,三公子的琴藝聞名天下,今日聽來真如天籟入耳,實乃吟風三生有幸。”

張之嚴朗笑一番:“與令尊五年前有過一麵之緣,不知候爺身體一向可好?”

“家父身體尚可,多謝太守掛心。”

三人重新回到屋中,坐了一會兒,又聊了些風雪月,倒也聊得很是投機,活題漸漸移到時政上來,張之嚴打了一個哈欠,看了我一眼:“不行了,年紀大了,一個下午就乏了。”

然後就跳下椅子要走。我暗笑,這個張之嚴,又是天下免談,但轉念又醒悟過來,原非白此次來江南恐怕是來遊說張之嚴的,而要打動張之嚴,必從周遭密友家人開始,而君莫問此人,既是貪利的商人,又是出了名的貪好,故爾便打算從君莫問身上著手,於是便從其寵姬悠悠開刀。

我又一想,可是原非白剛才看我的樣子,分明沒有特別的震憾,驚詫,可見他是有備而來,那怎麽可能,都七八年了,他若要來,早便來了,為何要等到現在呢,是誰給了他這個消息呢?

想起以前他能掌握我的一舉一動,連我在非玨那裏的情詩都能一首不拉地抄下來,是了,他定是在非玨那裏安插了人手,定是我前一陣同非玨過往甚密,引得他的注意,他是何其聰明的人,定是發現我可能還在人世的消息吧!

唉!我暗自懊悔不已,人果然一碰到情事就盲目得緊,我好歹也是東南有名的商人啊,這麽多年來,還是載在非玨手中。

一邊暗歎著,一邊送別了張之嚴,原非白也起身告辭了,我求之不得。

他深深看了我幾眼,對我微微一笑:“君老板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我麵上淡笑如初,心跳如鼓:“哦?何人,君某的榮幸啊。”

他張口言,卻又閉上嘴,俐落地跳上了峻馬,我心中一動,他的腳終於全好了嗎?

他在馬上向偉手道:“今日多謝君老板款待,來日定要請君老板來別苑一敘。”

“君某定然前來回訪踏雪公子,公子走好。”望著他漸行漸遠,心中盤算著這次一定要親自解送南部的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