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
初春略帶潮濕的暖風吹過中央公園的時候,羅斯索恩終於不再往他的私人別墅裏絡繹不絕的召醫生了。很快的,一些大型醫療設備從宅子裏搬運出來,陸續被裝車送走。
這一切都沒有造成太大動靜,短短半天之後,別墅就恢複了往日的肅穆和安靜。
“他真的說不需要整形醫生來看一下?我認識幾個很有名的專家,別說整手指骨了,重新接一隻手出來都不成問題……”
羅斯索恩歎了口氣,把手裏的報紙輕輕放到早餐桌上:“艾克,你覺得我在這裏呆的整整一個冬天都在白吃飯嗎?有關於手的問題我問過不下一百次了,人家不願意治,我總不能把他綁起來給他治,你說是吧?”
艾克漲紅了臉:“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隻是覺得奇怪……”
“沒什麽好奇怪的。”羅斯索恩重新拿起報紙,口氣卻有點心不在焉的敷衍意味,“東方人有句話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還有句話叫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意思就是說孩子的身體是父母給的,父親怎麽處置兒子都是可以的,合法的,不過分的……你不要做出這種表情來看著我,我又沒說這種觀點很正確!朗白可能認為他手上的槍傷是他父親打的所以他不願意做整形,那是他的決定,我無能為力。”
艾克張口結舌:“不,我還是不能理解你這種說法……”
“不能理解就自己去問他。”羅斯索恩往座鍾上看了一眼:“這個時間他應該在花園裏散步。需要我叫人領你去花園嗎?”
艾克不需要他說第二遍,立刻扔下啃了一半的麵包,一溜煙的跑了。
在他身後,羅斯索恩閉上眼睛,輕輕的歎了口氣。
整整一個冬天過去了,但是那天晚上的種種激變都還曆曆在目,至今想起來都覺得驚心動魄。
當天事發的時候,朗白的原意是不讓他親自來香港的,但是出於謹慎和私心羅斯索恩仍然不告而至的來了。——事實證明幸虧他沒有聽朗白的,要不然今天朗白墓碑上的草都已經發出了新芽。
羅斯索恩至今還記得,當他剛剛抵達原定接應的海灘時,監控人員就立刻傳來了一條“袁家出動精銳雇傭兵部隊”的消息,險些讓他大驚失色。袁家雖然走私,但他們是半政府式的走私,家族武裝力量都在政府備了號的,他們哪來什麽“精銳的雇傭兵部隊”?!朗白事先在謀定計劃的時候,也根本沒料到有這麽一支武裝力量在他父親手上!
還沒等到他回過神來,接下來的消息就立刻讓他認識到情況不妙:袁城不知道為何竟然親自來到海麵上,三下五初二控製了那艘目標快艇,很快朗白那邊就中斷了通訊,不論怎麽呼叫都得不到回答!
在通訊電流的沙沙聲中,羅斯索恩第一次親身體會到什麽叫茫然無措,他甚至有種即將大難臨頭的預感。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十分正確——中斷音訊整整一個半小時之後,海上監視人員傳來目標快艇已經掉頭回航的消息;緊接著海中蛙人搜救隊傳來緊急通告,要求海灘上的救援人員立刻做好搶救重傷員的準備!
羅斯索恩幾乎腦子裏一片空白,下意識的問了一句:“死了沒?”
手下回答他:“還活著。不過已經往最壞方向發展了。現在立刻準備回航嗎?”
“沒時間回航了!立刻就地搶救!”
朗白上岸的時候,幾乎隻剩最後一口氣吊在喉嚨裏。他腹部和右手各中一槍,兼有溺水導致的深度昏迷,看上去就像已經死了一樣。幸虧他之前已經做好了萬一計劃失敗的第二套行動方案,急救設備布置得極為完全,羅斯索恩可以立刻在海灘上布置起一個臨時病房,甚至連心髒複蘇和挖出子彈的初步處理都可以做。
朗白在決定行動之前,布置了兩套人馬等在海上,一套是他自己的人馬,準備把袁騅接走並送去美國;另外一套就是羅斯索恩的蛙人小隊,萬一朗白計劃失敗不幸中槍落海,他們能在第一時間把他從海裏撈上來。
朗白的原話是:“我把性命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替我保管好。”
這一句話把羅斯索恩激得,幾乎把自己的全副家底都掏了出來。
海灘上的臨時搶救花了一個多小時,奇怪的是袁城竟然也沒有派人追來,羅斯索恩得以從從容容的把朗白弄醒,再裝車帶走。幸虧他腹部中槍並不深,沒有造成穿透及攪碎性槍傷,看得出來那是射程僅僅兩米的掌心雷,子彈恰巧從胃部之下的腑髒縫隙間穿了過去,卡在體內——如果子彈射程再多半米,可能朗白就真的要在海底長眠一輩子了。
比較嚴重的是右手上的貫穿性槍傷,造成了三根掌骨、三根指骨全部粉碎,整個手部支離破碎,基本沒有了徹底複原的可能。
羅斯索恩把朗白裝上飛機帶離香港,這時已經是後半夜了,從機艙窗口往外望去,可以看見東方天際一線隱約的魚肚白。
他回過頭,出乎意料的發現朗白竟然醒了,微微睜開眼睛,望著窗外。然而還沒等他高興,緊接著就發現朗白眼角有些水光,默默無聲的,順著臉頰緩緩的流下來。
他這才發現,朗白竟然在哭。
事後羅斯索恩無數次想問朗白,當天的行動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到底為什麽會失敗。然而隻要一想到那天晚上朗白的眼淚,他就覺得問不出口。似乎有很多他從來都不知道的事情,在他沒有留意的時候就發生了,然後在他無法看見的地方,又終結了。
那流淚的刹那間在他腦海裏一遍遍重複回放,以至於後來他甚至懷疑那一幕的真實性,懷疑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懷疑朗白這個人,是否真的會哭泣,會流淚。他無法弄清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如他無法弄清那天晚上,朗白和他那對他兵戈相向的父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
艾克火燒眉毛的從別墅裏跑出來躥進花園,僅僅十分鍾後,又像火燒屁股一樣從花園裏躥了出去,險些撞翻迎麵走來的羅斯索恩。
“你到底對艾克說了什麽,怎麽急匆匆的?”
朗白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看書,頭也不抬一下:“雖然我這個死人不用上學念書,但是他的畢業論文還是要交的,我隻不過略微提醒了他一下而已。”
羅斯索恩默然一會兒,眼底神色變幻,好一會兒才突然聽他淡淡的道:“朗白,隻要你想,你就能把周圍的人都哄得好好的,一個個都把你引為知己,還這樣順你的心聽你的話……你知不知道,我真看不起你這種巧言令色的習性。”
朗白翻過一頁書,“看不慣你可以不看。”
羅斯索恩哽了一下:“……我就是奇怪,怎麽對我你就從沒客氣過?”
“因為有些人是不需要對他客氣的。”朗白啪的一聲收起書,抬起頭來,平靜的盯著羅斯索恩:“你既然是個中國通,就應該知道中國人有句話是‘無事忙’。你就屬於這種‘無事忙’的人。”
羅斯索恩這下真正被堵住了,半晌才咳了一聲,說:“你,你也沒必要這麽直接吧。”
“對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辦法。話說回來,袁家最近怎麽樣,有什麽新聞沒有?”
朗白那個有關於自己的新聞不看的怪癖在羅斯索恩家裏發揮得淋漓盡致,一般報紙根本不沾手,重大新聞就讓人念給他聽。羅斯索恩實在理解不了他這種詭異的習慣,隻能搖搖頭說:“你們家這種事情哪上得了明麵,隻能道上私下裏傳吧……不過我倒是聽說,袁城因為小兒子死在眼前的事情而大受打擊,重病了一場,上個星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對大兒子發了火,然後把他趕到台灣去了。”
朗白怔了怔:“趕到台灣?……哈,我父親舍得?”
“你父親的年齡還來得及再生幾個孩子吧,又不是非得袁騅不可!如果袁城還能活四十年,那連孫子都看得見,幹嘛把家業都交給大兒子一個人?袁騅出身上的優勢也隻有在你麵前才行得通罷了。”
朗白聽他話裏的意思很是不屑,不由得苦笑一聲:“你不懂,出身上的優勢隻有在我麵前才行得通,偏偏也隻有我才吃這一套!這不是麽,我這麽個大活人都死了,我父親才把大哥趕到台灣去住一陣子,我要是沒死,說不定他連毫毛都傷不著。說起來出身可真是關鍵啊。”
羅斯索恩是他們家長孫,這話他沒法回答,也沒法感同身受,隻能哈哈一笑。誰知道朗白還沒感歎完,又意猶未盡的加了一句:“所以說我是現代一夫一妻製度的堅定擁護者,不為別的,隻為以後自己的孩子全是一個媽生的,看著多和諧!”
羅斯索恩臉色突然變了變,但也僅僅是一瞬間就立刻恢複了正常,微笑著道:“這種沒影子的事情以後再說。我來就是想問一句,我這幾天總在琢磨,你以後打算怎麽辦?雖然說袁騅被打發去了台灣,但是你父親又出來管事兒了,回袁家的事情我實在是不看好……”
這個冬天最深的時候,很多地方盛傳袁城有可能會一病不起,甚至直接撒手人寰。羅斯索恩對朗白提起過,但是朗白僅僅冷笑不語,看得出來他並不相信。
或者是他理智上相信,但是感情上已經心冷了,也不相信袁城會因為自己的死而傷心到那種程度。
他這種心思羅斯索恩看得出來,此後就很少提和袁城有關的事,隻說袁家的新聞和動**,而且專撿壞的來說。後來袁城的情況轉好,袁家在動**了一個冬天之後也漸漸恢複正常運作,羅斯索恩也就不在朗白麵前提香港了。
他曾經想過,如果朗白對袁家的印象壞到一定程度,可能他傷好以後就斷了回香港的心思。他是骷髏會的成員,在美國會受到其他成員的諸多幫助,隨便開個公司當個股東,每年拿一筆數量可觀的分紅,幹什麽不比回香港要好?
況且他這樣聰明,這樣擅於計謀,如果留在羅斯索恩家族,如果留在他身邊的話,……
這些心思在自己腦子裏想想是可以的,絕對不能直接在朗白麵前說出來。羅斯索恩隻把話說到一半,然後站在那裏,微笑的看著朗白。
朗白顯然沒想到這麽多,隨口說了一句:“再看吧,先吃你一陣子再說。”然後就隨手收了書,起身往屋子裏走。
羅斯索恩一邊跟著他往裏走,一邊看著他的身影。朗白重病過後清瘦了很多,穿著棉白的家居衣服,上衣寬寬鬆鬆的披在肩膀上,露出一截白皙幾乎透明的脖頸。那頭發柔黑油亮,在陽光的照映下泛出微許光澤,柔軟得讓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摸上去。
羅斯索恩知道是不能摸的,但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笑問:“你白住白吃我的,又沒什麽拿來還我的情,不如你就……”
朗白沒聽清,一回頭問:“你說什麽?”
羅斯索恩卻不知道為什麽住了口,微微笑著,搖了搖頭,說:“沒什麽,……以後再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