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網
兩天後,一架客機緩緩降落在香港國際機場,朗白戴著一副遮住半張臉的墨鏡,提著行李箱,裹挾在人流中走出了海關。
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來這都是個疲憊而冷漠的商務白領形象:身形削瘦挺拔,筆挺的白襯衣,米色條紋領帶,灰色西裝長褲,筆記本電腦隨身拎著,墨鏡下露出筆直的鼻梁和淺薄漂亮的唇線。
出了候機廳大門,他立刻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頭也不回的彎腰鑽了進去:“去淺水灣。”
要混進袁城所在的醫院是很難的。最保險的辦法是等袁城死了,通過各種關係的手段拿到葬禮請柬,然後混進去遠遠的看一眼棺材。
朗白直接拋棄了這個做法。
長久以來他心裏都有個想法,自始至終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在他心裏漸漸發酵——他想在袁城就要死去的那一天,站在病床前,低頭看著這個給予了他生命並且控製了他一生的男人,一直看著他閉眼斷氣,一直等到他身體涼透,徹徹底底的告別這個世界為止。
你給了我生命,我目送你遠行。
如果不能在袁城死前看到他最後一眼的話,這個遺憾會跟隨著朗白一輩子。
打聽到袁城所在的醫院並不難,實際上出乎意料的順利,羅斯索恩很快就圈定了三座有可能的醫院。第一是威爾士親王醫院,第二是據說離事發地點最近的瑪麗醫院,第三是跟袁城私交甚好的一家家族私人醫院。因為這次暗殺事件是不公開的,沒人知道袁城現在是死的還是活的,所以也沒人知道袁城有可能住在哪家醫院裏。
朗白在淺水灣找了家酒店暫時安頓下來,用的身份是羅斯索恩給安排的,一家普通外貿公司的項目負責人,來到香港是出公差。他把看上去十分簡單的行李寄存在酒店裏,然後洗了個澡,吃了點東西,徑直出門逛街去了。
來到香港的第一天下午他掛了這三座醫院的急診,趁著等待的功夫,一個人貌似不經意的去住院區逛了逛。等到他把這三家醫院逛遍之後,他基本上能肯定袁城所在的是第三家,家族私立醫院的頂層貴賓區。
其實分析的過程也很簡單,朗白隻需要在門口坐一坐,看看醫院門口進出的人當中有沒有他熟悉的麵孔就好了。他在袁家大宅裏生活了好幾年,比較貼身的傭人和保鏢他都麵熟。後來他去了美國,身量、長相都有了很大變化,別人未必認得出這位袁家小少爺,他卻是認得出別人的。
朗白不愧是黑道世家出身的,行動之前先踩點,並且踩點踩的專業無比。他隻用了三天就把這家醫院的頂層警衛布置、換班時間、醫生查房次數、護士巡邏時間給摸得清清楚楚,很快就找出了混進去的可趁之機。
中午一點鍾的時候護士基本上都呆在護士站裏,醫生有一次短暫的查房,而值早班的警衛都還在吃飯,下午的警衛還沒開始輪崗。這個時候頂層人最少,唯一保持活動的就是查房醫生了。
而查房醫生並不帶多少護士,有時甚至一個人出來點個卯,檢查一下儀器,甚至隔著病房玻璃牆看一眼就好了。
選定了混進去的時間之後,朗白還想確定一下袁騅在不在香港——袁騅的去向是袁城生死情況的重要判斷標準。這個被袁城親自下令軟禁台灣的太子,如果不是到了最緊急的關頭,是沒人敢讓他出現在明麵上的。隻有當袁城真正咽氣了,他才會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第一時刻宣布接任集團董事長的職位。
朗白發現,在他等待的這幾天時間裏袁騅出現過一次。那是在最後一天晚上,突然住院區裏跑出來很多醫生,一個個形色匆匆的往頂樓跑,很是兵荒馬亂了一陣。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一輛防彈轎車緩緩駛進醫院,雖然天黑看得不大清楚,但是那個從車上下來的身影和袁騅極度相似。
到底是十幾年的兄弟,朗白有種血緣上的直覺,那個從車裏下來的就是袁騅。
袁城一定已經到最後關頭了。
確認這個事實的時候朗白心裏涼了一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冷從肺腑中升起來,一點一點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離開的,轉身的時候甚至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
那個在他六歲的時候牽著他的手把他帶進家門的男人,那個他叫了十幾年父親的男人,那個曾經像山一樣紮實像獅子一樣強悍的男人,明明應該是永永遠遠無堅不摧的,應該是眼中釘肉中刺一般長長久久存在於那裏的,卻突然要倒下了。
就像是心裏滿腔的仇恨突然被抽空了那樣,突然一下子找不到依靠了,找不到寄托了,整個人空空****的,茫然無措的漂浮在半空中,再也沒有一個能立足的地方了。
朗白幾乎是無意識的回到酒店,躺在**,眼睜睜盯著天花板,就好像喪失了全身的力氣一樣不吃不喝也不動。很多年前的一幕幕都突然浮現在眼前,那些他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的,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的,都像是破了閘的洪水一般滔滔而出,席卷了他所有的記憶。
他怎麽能就這麽死了?
他怎麽能這麽爽快的,撒手不管了?
朗白一動不動的躺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陽光越過酒店玻璃的時候,他翻身從**坐起來,遊魂一般的稍微洗漱了一下,吃了點東西,然後從酒店打車去了私立醫院門口。
他在醫院邊上的麥當勞裏坐了幾個小時,直到快中午一點的時候,起身走進了醫院大門。
事實證明羅斯索恩非要叫艾克派幾個人去跟著朗白的行為是正確的,朗白一個人想混進戒備森嚴的醫院頂樓,那真是難上加難。雖然這個時候頂層戒備最虛弱,但是那大門口站崗的兩個守衛也不是吃素的,任憑誰稍微打量一眼,就會發現朗白和當年莫名消失了的袁家小少爺有多麽相似。
艾克手下的一個家族醫生首先混進了醫院,拿到進出名牌卡,在裏邊隨時提供情報,另外兩個手下把守住電梯口,同時悄沒聲息的拿下了頂樓門口的兩個守衛。
朗白從頂樓電梯裏出來的時候,走廊上空無一人。不遠處醫生值班室的大門開著,一個年輕的值班醫生正準備收拾東西離開。
正當這位醫生站起身的時候,突然發現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個年輕人。
“怎麽了?你是誰?”醫生下意識的問。這個年輕人看上去蒼白削瘦,但是並沒有病人那頹唐消沉的氣息,他眼神沉斂目光穩重,並不像是個走錯了路的病人。
朗白盯著他,一邊抬手晃了晃名牌卡,一邊大步走進辦公室:“樓下急診科的,請心電室的人去拉條直線。”
“你走錯了,心電室在樓下,這裏是……”醫生還沒說完,朗白已經走到他麵前,突然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來狠狠給了他腹部一拳!醫生還沒來得及驚叫就痛苦的彎下腰去,就在此時朗白重重一記手刀劈在了他側頸上,那醫生連吭都沒吭,就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
側頸是僅次於後腦的人體最脆弱的地方之一,遍布主要血管及迷走神經,稍微重力擊打一下,就能輕易致人昏迷。不過朗白能得手也是占了很大便宜的,要是醫生一抬頭就看到個麵目猥瑣形容醜陋的大叔在他辦公室門口,那他第一個反應絕對是大叫來人!而絕不是傻愣愣的問請問你來做什麽?
五分鍾後醫生辦公室的門開了,朗白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手裏拿著文件夾,穩步從裏邊走出來。
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去,這都是一個普通的年輕的醫生,甚至身量都和剛才那個值班醫生沒有多大差別。隻要沒有人盯著他的臉看,就不會有人覺得今天的值班醫生有什麽不對。
走廊盡頭隻有一扇病房門,那半堵牆都是透明玻璃的,朗白走過去的時候隻見門口站著一個保鏢,看上去十分眼生,應該是在他離開袁家之後才被調上來的。
他麵無表情的把胸前的名牌卡晃了一下,說:“查房。”
保鏢看了他一眼,讓開一步露出病房門。
“,對了。”朗白一邊伸手推門,一邊頭也不回的吩咐:“藥房有一張單據要簽字,你們誰能把管事的招來?主任說可以找你們那個周……周什麽……”
那保鏢一時嘴快:“周正榮先生?”
“嗯對就是他,讓他去簽個字。”
“什麽字?”
“你告訴他是主任叫的,他就知道了。”
保鏢有點猶疑:“但是我走了這裏誰守著?”
“反正就是幾分鍾的事情,今天要檢查儀器,等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我還沒走呢,不會脫了人的。”朗白頓了頓,又道:“萬一耽誤了事情,我被主任罵不要緊,你也想被你們那個周先生罵?”
那保鏢激靈一下:“那……那我這就去,我沒回來之前醫生你千萬不能走啊。”
朗白揮揮手,見那保鏢飛快的跑了,才哢噠一聲,推開了病房的門。
這兩天他在飛機上的時候,在路上的時候,無數次想象自己站到袁城的病床前時,應該是怎樣的一番情景。袁城會不會有意識?能不能認出他?等真的見了麵時,他又能說什麽?
他設想了無數種場景,無數種對話,無數種心情。然而等他真正站到病床前、真正看到袁城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其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裏嗡嗡的,一片空白,一片茫然。
袁城看上去沒什麽變化,略微瘦了一點,如果他不是閉著眼睛躺在病**的話,應該會顯得更加精神才對。他手上插著幾根輸液管,儀器的導線連到被子裏,一個呼吸罩罩在臉上,看不清跟記憶中相比麵容有什麽變化。
朗白的心跳一聲聲嘣嘣作響,每一次跳動都好像頂在喉嚨口上。他的手腳好像完全沒知覺了,冰涼發抖,完全不受控製。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顫抖著聲音,輕輕的叫了聲:“爸爸……”
在朗白的記憶裏,每次隻要他叫爸爸,袁城都一定會立刻予以回應。盡管有時候他的回應並不討朗白的喜歡,但是不論如何他都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的躺著,全無反應。
朗白愣了一會兒,才想起現在不論怎麽叫,他父親都不會給予任何回應了。
他近乎無聲的苦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袁城粗糙的、因為長年握槍而布滿槍繭的手掌。
突然就在這時,隻見袁城手掌一翻,直接一把拉住朗白的手,緊接著用力把他往懷裏一帶!朗白刹那間幾乎驚呆了,措手不及的摔了個踉蹌,被袁城狠狠拉進懷裏,反手就按倒在**!
朗白張了張口,因為太過震驚而完全發不出聲音來,隻見袁城滿不在乎的把手上那些輸液管一拔,把還帶著血的針頭隨手丟到一邊。
朗白臉色刷的白了:“你,你……”
袁城根本不跟他廢話,直接一個膝蓋把小兒子抵在**,一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沾滿麻醉劑的布,朗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袁城死死堵住了口鼻。
他隻來得及掙紮了兩下,緊接著身體一軟,倒在了袁城懷裏。
“你老子我都快被你折騰死了,住個院不應該嗎?”袁城哼了一聲,拍拍朗白的臉,“寶貝兒,你真是太會鬧騰了啊!”
朗白竭力想保持清醒,但是沒過幾秒他就無力的閉上了眼睛,緊接著沉沉睡去。袁城親了他一口,用白大褂把小兒子一裹再打橫一抱,溜達著走出了病房。
周正榮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抹了把汗:“恭喜袁總,恭喜袁總……接下來怎麽辦?”
袁城抱著朗白,心情愉悅的向電梯走去:“還能怎麽辦?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