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少年
“你才回家抱孩子去呢,幹就幹,大不了豁出去一條命!”
“誰說不去了,咱們隻是怕你想得不夠周全!”
“幹就幹,今晚你吳佑圖敢第一個鑽陰溝,咱們爺們就全都跟著。誰退後半步,就是丫鬟生的!”
眾參謀都是十**歲年紀,最受不得激。立刻擦拳磨掌,願意唯吳良謀馬首是瞻。
那吳良謀卻又謹慎了起來,點點頭,低聲道:“那大夥就分頭回去準備,把各自最忠心的莊丁帶上,不需要多,每人帶五名為限。挑膽子大,沒有雀兒蒙眼的。跟他們說明白了,若是此行有失,每人家裏二十貫燒埋銀子,我吳家莊付!”(注1)
“不用你吳家莊付,我們劉家莊的人,劉家莊自己撫恤!”
“對,我們韓家莊,也不差這二十貫銅錢!”
年青的參謀們轟然響應,卻拒絕了吳良謀的施舍。都是家裏寄予厚望的聰明人,早就知道自己該如何培養嫡係班底兒,用不到吳良謀越俎代庖。
“不能穿鎧甲,每個人一把鋼刀,一麵圓盾。腰間再別兩顆手雷,拿油布裹了,也許從陰溝裏鑽出來之後還用得上!”
“明白!在水裏頭誰敢穿鐵甲,咱們又不想找死!”
“還有,前半夜都好好睡覺,咱們寅時出發。我聽都督說,寅時三刻左右,是人最困乏的時候。那些官兵們瞪圓了眼睛守了一夜城,肯定困得要死!”
“知道了,佑圖兄,還有什麽,你幹脆一起說出來吧!”眾人卻嫌他囉嗦,紛紛低聲鼓噪。
“沒了!”吳良謀笑了笑,輕輕搖頭,“我能想到的就這些。你們現在就各自回去挑人,養精蓄銳。我去都督那,跟他請一道將令回來。沒有將令,咱們甭說去鑽陰溝,夜裏連軍營都出不去!”
“哎——!”眾人這才意識到,大夥的行動計劃沒得到朱八十一的批準。而左軍的紀律,又是出了名的嚴。登時被頭上潑了一桶冷水,搖著頭,低聲嘟囔,“那,那都督能答應麽?即便能,功勞說不定又記在了誰的頭上!”
“胡說!你們幾時,幾時見過咱們都督賞罰不明了?!”吳良謀立刻冷了臉,衝著說話者小聲嗬斥,“他看中胡大海等人,是因為人家的確比咱們強。要是存心不用咱們,每次在中軍議事時,會準許咱們在旁邊聽著?會把親兵都沒配齊的板甲,優先配備給咱們幾個?會打仗時念念不忘地叮囑大夥,把讀書人藏在隊伍之後?無論咱們當時入伍那會兒,是被迫還是自願,至少入伍之後,都督對咱們不薄。咱們大夥都讀書認字,說話不能沒有良心!”
“哎,看你,佑圖兄,那麽認真幹什麽,大夥不就是隨便說說麽?又不會傳到外邊去!”劉魁見大夥被訓得滿臉尷尬,趕緊出麵打圓場。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吳良謀卻突然變得老成起來,板著臉繼續申斥,“眼見咱們左軍的規模就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雜。大夥不從現在起就擺正身份,還等到什麽時候去?!雖說都督為人寬厚,不會跟咱們計較。可誰能保證今後都督身邊沒幾個小心眼兒的?!萬一有人當眾抓了咱們的小辮子,你說都督他處置不處置?不處置的話,他拿什麽約束別人?處置的話,因為這麽一點兒小事兒,大夥就被攆回家去,你們說虧不虧得慌?!”
幾句話,語氣雖然說得衝,但用心卻是極為良苦。隨著左軍的實力快速膨脹,軍中已經隱隱形成了幾個山頭。其中第一大派係就是以蘇明哲為首的徐州衙役幫,因為裏邊的人都是最早追隨朱八十一的老班底,所以地位超然。第二大派係,則是以徐達為首的流民幫,都是憑戰功從底層一級級升起來的勇士,本領和實力都不可小瞧。第三大派係,眼下馬上就要以胡大海為核心形成,主要成員都是降將,個個都武藝精熟,還多少懂一點兒兵法。最後一派,才是參謀部的年青參謀們,除了書讀得多,個個家底殷實之外,其他什麽長處都沒有。
雖然現在就說派係傾軋的話早了點兒,大夥還不至於那麽沒眼光,沒等飯蒸熟了就去搶碗。可兩年之後,五年之後,乃至十年之後呢?!現在不謹小慎微,不把趕緊自己擺在一個臣子的位置上,等以後真的和別人發生利益衝突時,大夥拿什麽去爭?!
朱都督眼下雖然一直拿所有人當兄弟,可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朱總管,朱王爺,乃至王爺上麵再加一個白。大夥還不知進退滿嘴跑舌頭,萬一哪天有人觸了逆鱗,其他兄弟是救還是不救?!
正所謂人小鬼大,吳良謀雖然年紀輕輕,卻是正規的儒家子弟,師門裏一直強調的就是尊卑和秩序。因此看到大夥表現出來的苗頭不對,就立刻出言警示。眾參謀們見他說得鄭重其事,隨便心裏頭未必服氣,嘴巴上卻不願意硬頂。紛紛點點頭,笑著答應,“知道了,佑圖兄。咱們這裏你本事最大,你說什麽,我等聽著就是!”
“那就記住了,少說話,多幹事。無論什麽時候,能幹一手漂亮活的人,都不會太吃虧!”吳良謀又敲打了一句,開始給自己收拾行裝,“趕緊回去準備吧!到時候我派人去叫你們!別睡過頭了!”
“是!謹遵吳將軍號令!”眾參謀笑嗬嗬調侃了一句,掀開帳篷門簾,小跑著回去做戰前準備了。
他們當初來投奔左軍時,家裏都陪送了一批莊丁。朱八十一知道這些地主家的少爺們平素養尊處優,未必能適應軍營生活。因此也沒將莊丁全部打散。每個人身邊都給他們留了十幾個,作為各自的親兵使用。故而大夥此刻召集起人手來極為方便,不一會兒,就已經整裝待發。
但是吳良謀去了中軍之後,卻遲遲沒有任何消息。就像一塊石頭掉進了大海裏邊,突然間就消失得無聲無息。
眾少年等得心急,便又偷偷跑到劉魁的帳篷裏,低聲議論道:“俊民兄,佑圖,佑圖他不會是因為自作主張,被都督給處分了吧?”
“是啊,平素議事,我等都要到場的。這次都督不論答應還是不答應,至少應該把大夥召集過去說一聲!”
那劉魁也是個相對老成持重的,雖然此刻心裏頭直敲小鼓兒,卻板著臉,低聲嗬斥道:“都瞎猜什麽?大半夜的,都督擂鼓聚將的話,還讓不讓弟兄們睡了?!佑圖現在還沒回來,肯定是被都督留在身邊謀劃具體細節了。你們都趕緊回去睡覺,好歹睡上一個時辰,天亮前才有精神幹活!”
“那,那倒也是!”眾人聽劉魁說得肯定,心中稍安。小聲議論著,各自回去休息。說是養精蓄銳,可誰又能睡得著?躺在帳篷裏輾轉反側,想得不是偷襲成功之後,如何萬眾矚目。就是自己中途死在陰溝裏,屍體也沒人往外拖,從此讓家中雙親日夜苦盼,卻得不到任何消息。
正迷迷糊糊間,耳畔忽然又傳來的自家親兵的聲音,“少爺,少爺,醒醒,趕緊醒醒。都督派人送鎧甲來了!”
“什麽?!”韓家莊少爺韓克昌翻身坐起,兩眼一片模糊。
“朱都督派人給您送來了皮甲,還有一大瓶子油膏。都是從開船那幫弟兄手裏勻出來的,您趕緊穿上試試!”忠心耿耿的親兵們一邊解釋,一邊七手八腳將他扒了個精光,抓起黏乎乎的油膏就往身上抹。
“這,這是什麽?”韓克昌被抹得渾身發麻,晃了幾下腦袋,強迫自己清醒。“你們朝我身上抹什麽?!”
“水貂油!”吳良謀掀開門簾走進來,大聲催促。“別磨蹭,趕緊抹了油膏穿皮甲。都督專門派人從韓信城的船幫分舵借來的,搭了好大人情給他們。貂油可以防水,防止身上長水疥。皮甲也是浸過油的,沒什麽份量。”
“佑圖兄,都督答應了?”韓克昌依舊不是非常清醒,一邊抓起皮甲自己往身上套,一邊急切的追問。
“廢話,不答應,我能在中軍待一晚上麽?”吳良謀揉了一下疲憊的臉,沒好氣地回應,“快點兒,馬上就要出發了。胡大海和劉子雲帶領所有戰兵接應咱們,黃老二把炮也都推了出來,一會兒專門在東麵弄動靜給咱們打掩護。咱們兄弟能不能露臉,就看這一錘子了!你趕緊,我去催別人!一群懶骨頭,居然這樣也能睡得著!”
“不是,不是你讓我們先養精蓄銳的麽?”韓克昌小聲嘀咕,彎腰去穿靴子。親兵們給他找來先前就準備好的圓盾,樸刀,一個背在背上,一個掛在腰間。另外五名被挑選中了隨同他一道出擊的親兵,則都光了膀子,也開始互相幫襯著動手朝身上抹貂油。
待一切都收拾停當,門外已經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韓克昌不敢再多耽擱,帶領自己的五名親兵快步追了出去。隻見帳篷之間的空地上,已經黑壓壓排出了一條長隊。所有人都殷切地抬著頭,兩隻眼睛倒映著星光。
注1:雀蒙眼,即夜盲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