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此時整個天空都黑了下來,傾盆大雨劈裏啪啦往下砸,水天相接,驚雷滾滾,一道似金龍翻騰的厲閃從天劈下,漫天的火勢在狂風的助燃下蹭的躥出老高,把渾身被雨水煙塵泥土弄的跟泥猴子似的張伯仁驚得一蹦幾尺高,腿肚子的直哆嗦:“快,快救火。”

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張伯仁恨不得一道閃電直接將他劈成一把灰燼算了。管轄範圍內不僅出了懸案,事及分庭抗禮的兩家皇親國戚,正愁眉不展,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誰知巧不巧的,三笑堂忽然間起了大火,這一帶龍蛇混居,三教九流的什麽人家都有,房屋多半是竹籬笆木頭壁,十分易燃,遇上火,那就好比幹柴碰見了烈火,勢不可擋,照這個速度燒下去,也不知要燒死多少人家。

這邊的住戶紛紛湧出來,拿盆拿缸自發的加入撲火行列。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雨也大,豆大的雨滴鋪天落下,加快了搶救速度。

整條胡同到處亂糟糟的,驚呼聲,驚嚇聲,哭喊聲,震喝聲,此起彼伏,空氣裏到處充斥著木頭燒焦的味道,一眼望過去大火連成一片火海,當屬三笑堂火勢最猛,堪比一座火焰山。

掌櫃夥計沒空再同衙役廝纏,撲火的撲火,救人的救人,忙亂非常。

看到火情的皇城軍急匆匆的調來水車撲火救人,同時維持秩序。

心裏唏噓不已,今天一整天這邊委實不太平,早上這裏出現當街逞凶案,下午就發生了火災。

即便是有老天爺相助,照這個火勢和風勢情形,哪怕是搶救下來,也是燒的透透的,幾乎成為灰燼。

更倒黴的是,今兒的風向也詭異,時而北風,時而南風,胡亂狂吹,這一條街都受到無妄之災,好在發現的及時,這邊的住戶性命並不曾受到波及,驚魂不定的老人婦人小孩早早的被家人安置在胡同對麵的屋簷下,男人們正忙著搶救火災。

皇城軍瞟了一眼滿眼驚駭急的團團轉的張伯仁,搖了搖頭,又望了一眼一片狼藉的三笑堂,長歎一聲,實在該改個名字才恰當,多災堂或是惹禍堂。

京城的百姓看到這蔓延開來的大火,不顧瓢潑大雨,呼啦啦從家裏出來抬頭看向三笑堂的方向。

從高處看去,隻見人頭攢動,雨傘雨帽鬥笠被颶風吹的東倒西歪。

還沒等這邊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忽然有大嗓門一嚎:“天啦,有人在闖天門。”

頓時炸開鍋來,登聞鼓難敲,不遜色於上青天,故而曾有人笑言,登聞鼓響,天門大開。

由此可見,這鼓有多難敲,說是千載難逢也不為過。

也不管消息可不可靠,一窩蜂的往宮門口跑。

七老八十的老人,嘴唇直打哆嗦,吆喝家中子孫攙扶自己過去看熱鬧。

活了一輩子什麽稀罕事沒見過,當真沒見過有人膽敢玩命的闖天門。

幾輩子也不定有這個造化。

皇帝登基在這些老人眼裏也不是個稀罕事,造化好的人,一輩子活下來,能遇見三回皇帝老兒登臨寶座。

對他們這些升鬥小民來說,誰做皇帝還不是一樣,隻要有口飯吃,即便是頭豬來做寶座,也是與他們不相幹的。

風狂雨大也阻止不了百姓空前高漲的熱情。

幾乎是全城百姓都出動了。

烏泱泱的人群將宮門口的大路圍了隔水泄不通,裏三層外三層,齊刷刷勾著頭朝宮門口前方看去。

後麵的人踮起腳尖,勾頭朝裏看,生怕錯過了這個稀奇事。

五成兵馬司、九門提督,皇城軍副統領急的腦門冒冷汗,這麽多人圍在這裏,萬一出個好歹,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同時派出人往宮裏報信。

官兵集體呼啦啦出動,全城戒嚴,加強防備,皇城軍手按腰刀圍城人牆,將探頭探腦的百姓擋在警戒線外。

皇城軍副統領目光冷冷的注視著這個看上去有幾分體弱的少年,少年一身白衣,在暴雨衝刷下,渾身濕透緊緊的包裹在那瘦弱的身軀上,烏黑的濕發貼在臉頰上,雋秀無暇的臉上都是水珠兒,宛如一朵美豔的出水芙蓉,黑漆漆的眼珠兒在陰暗的天色下顯得更為黑亮,淺淡的唇色卻分外蒼白,讓人不禁心生憐惜,這麽一個漂亮的人兒一會兒香消玉損著實可惜了。

圍觀人隻看到一個弱不禁風的背影,看不清麵相,不由為這人捏了把冷汗,激動震撼的心突的沉了下去,那人的腰還不及成年男子手臂粗,一折便斷,這樣的人哪裏的來豪膽闖天門。

紛紛驚訝不已,嘴裏心裏皆在唏噓,莫不是個腦子有問題的。

好多跑來看熱鬧的興奮過度的的人,忍不住爆了粗口,老子頂風冒雨的跑來看新鮮,莫不是被人給涮了吧,一片倒喝彩咒罵聲響起。

在皇城軍嚴厲喝斥,人們堪堪閉了嘴。

風雨交加下,天氣不是一般的冷,有人凍的直打哆嗦,跺腳搓手,有的人忍不住打噴嚏,還以為有一場驚天熱鬧可以看,沒成想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腳書生犯了傻氣,傻了吧唧的來送命來的。

有這樣的想法可不是一兩個人,幾乎所有人都抱著當看個稀罕事兒的態度前來圍觀的,多了一個炫耀的資本,沒人將少年的生死放在心上。

敲聞登鼓的規矩,向來是在報上家門緣由後,有理沒理先打上五十廷杖,撐的過去人才有資格擊鼓,方可以上大天聽,麵聖訴冤。

可別小瞧了這五十廷杖,此五十廷杖比軍營裏的一百軍棍還厲害三分,能把一個大活人,打的腸爛肚穿,血肉筋骨盡碎。

如此聳人聽聞的凶殘刑法,隻消聽在耳朵裏,心神都要破裂了,何來膽量再闖天門呢。

話又說回來,若敲聞登鼓,不是如此九死一生的駭人的話,又何來這個千難萬難闖天門的說法。

副統領冷肅道:“來者何人?何因?”

此少年年紀雖輕,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倒是值得尊敬,隻可惜,縱然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該來打這個登聞鼓的主意,注定隻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雨水滑進眼裏,少年揉了揉眼睛,眨了幾下,唇邊揚起淡淡的淺笑:“末將姚傳奇,來自彩雲之南,此來一告承恩侯家公子專橫跋扈,恃強淩弱,無故毆打家仆。二告京兆尹,不分青紅皂白,縱火行凶。”

少年的聲音清脆悅耳,說不出的動聽,可聽到人的耳朵中,隻覺得渾身汗毛直豎,倒抽涼氣,這口氣可真夠大的,一上來便將國舅老爺和京城父母官給告了上去,不論成不成功,不想揚名也難。

瞧著弱柳扶風的,比文官還弱幾分,竟是個武將。

聽這口氣,好像還有點來頭。

副統領眉頭擰起,仔細打量少年,姚傳奇任他雨打風吹,巋然不動,表情十分淡定:“三來嘛,恕末將不便透露,事關我三笑堂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這事還得麵聖方好陳情。”

敢於冒險為家人伸冤的勇氣雖可嘉,卻不知有沒有命承受這份代價。

副統領略一尋思,來人既然是朝廷命官,而且是雲南小將,一個處理不當,很可能造成軍中嘩變。

副統領不敢擅專,一麵派人盡快往宮裏遞話,一麵鐵麵無私的讓人準備廷杖。

副統領道了聲:“得罪了。”

姚傳奇不置可否,隻淡淡一笑,抬腿邁步上前,隻見斜刺裏,一人伸拳攔住了他的去路,姚傳奇疑惑的看向拳頭的主人,隻見那人頭帶鬥笠,壓的極其低,從姚傳奇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瞧見那人左半邊線條冷硬的下頜,唇線緊抿,周身氣勢冰冷如山巔之恒古不化之積雪,那人不置一詞,展開手心,一顆色澤古樸的藥丸落人眼底。

姚傳奇疑惑的看了那人一眼,這人他顯然是不認識的,為何阻擋自己的去路,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誰知道這枚藥丸有沒有古怪,拂開那人手臂,忽然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掃了過來,姚傳奇敏銳的發現那道視線竟帶著一縷冰冷的殺氣,想捕捉之時,那絲殺氣反而消失了,姚傳奇麵色不變的站在那拿著藥丸的主人麵前,那人冷冷道:“吃了。”

姚傳奇隻覺得腦門冒火,麵上卻不動聲色,張了張嘴,剛想開口,那人聲音再次響起:“無毒,可保性命。”

聲音冷冷不染一絲人氣,帶著不容拒絕的頑固,姚傳奇雖覺奇怪,卻沒感覺到惡意,剛想伸手,那人極快的變出一枚同樣色澤大小的藥丸,丟進嘴裏,吞咽下,親身向他證明此藥無毒,手抬了抬鬥笠,衝他抬了抬下巴,姚傳奇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對方手背上的紫色妖嬈圖紋,抱拳拱手:“謝了。”

將藥物吞進肚裏,裹著風雨走向登聞鼓正前方的冰冷條案,安靜的伏在上麵。

副統領抬手示意,侍衛雙臂掄起兩寸厚五尺長的木板,以雷霆萬鈞之勢,對著姚傳奇的屁股砸了下來。

姚傳奇口咬嚼子,唇角上抿,緩緩閉上眼睛,二哥,咱們等會就能見麵了。

破空聲響,單是聽那聲音,便讓人兩股戰戰,心頭發慌,頭皮發麻。

木板生風,仿佛凜冽狂風一般,威不可擋,沒幾下,少年屁股上的白袍便滲出鮮紅的血液來。

仿佛開在白雪中的紅梅一般煞是好看卻極其刺眼,在瓢潑的大雨衝刷下,蜿蜒滴進水裏,濺起豔麗的水花。

四周一片沉寂,圍觀的百姓張了張嘴,隻覺得喉嚨發澀,交頭接耳的人早就消了聲音,直愣愣朝那細皮嫩肉的少年看去,眼裏滿是駭然和不敢置信,這當真打上了?

刺鼻的血腥味縈繞在鼻尖,心裏百感交集,不知作何想法。

烏雲密布,狂風大作,暴雨兜頭而下,卻掩蓋不了那裹著凜凜寒風的廷杖落在少年屁股上的悶響聲。

副統領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份敬重,是條漢子,但願能挺過去。

執行皇命的人臉色煞白,心頭狠狠一震,一聲不吭的少年竟然在笑,仿佛在雨中看花一般悠然,好似受刑杖的人不是他一般。

旁邊的報數官聲音打顫:“二十五、二十六……”,觸目盡是鮮血染就的水坑。

執行官手若千斤,遍體生寒,委實沒力氣沒勇氣在打下去,平生未見過這樣硬朗的漢子,副統領咬了咬牙,換人繼續。

漫天的雨水模糊了姚傳奇的視線,額頭青筋暴起,一雙清亮的眼睛死死盯著宮門的方向,唇畔溢出的血絲猶如雪中紅梅,奪目豔麗,襯托的那張臉尤為蒼白,笑容卻分毫不變,讓人觸目驚心,不敢與之視線接觸分毫。

一道閃電劈開天地,昏暗的四周亮如白晝,那抹絢爛的淺笑奪去所有人的呼吸,視死如歸也不過如此了。

遠方響起急促奔騰的馬蹄聲,渾身泥漿的高濱傑躍下馬來,在親衛的護持下,撥開擁擠的人群,喘著粗氣狂奔到姚傳奇身邊,看著仿佛從血水裏爬出的少年,一雙眼睛險些跳出眼眶。

姚傳奇吐出口裏的嚼子,抬頭衝他笑:“你來了,得罪了統領,末將有不得已的理由。”

這就是你不得已的理由麽?

騙我喝下安神入睡的湯藥,是不是不想我阻攔你闖這個天門。

你與南妃關係親厚,有什麽事情不能通過他的嘴透露給皇上,偏做了天下最不能做的事。

你到底有幾條命可以承受這份排山倒海般的痛楚。

高濱傑吐出口長氣,閉眼沉默良久,執行官見來人,手下一頓,張嘴木然道:“統領。”

副統領見到高濱傑很是驚訝,上前拱手,高濱傑睜開眼睛,眼角通紅,狠狠抹了把臉,衝他冷冷一笑,副統領不知怎麽的心頭狠狠一跳,脊背躥上寒涼。

姚傳奇唇線上抿,斜眼橫掃了他一眼,仿佛一尊雕像般,趴伏在條案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臉色幾無人色,容色暗淡無光,唯有一雙眼睛漆亮無比。

體內血氣翻滾,非人可承受的劇痛沿著四肢百骸在身體內亂躥,幾欲昏厥,咬了下舌尖,昏沉沉的神思回籠。

他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昏過去,絕對不可以,不可以給哥哥臉上抹黑。

高濱傑死死盯著血流如注的少年,片刻移開視線,淩厲的眼神掃過執行官,執行官不明所以,高濱傑伸手:“拿來。”

執行官怔住,呆呆的將廷杖送上,還好心的提醒:“挺沉的,要兩個手拿。”

高濱傑刮了他一眼,蠢驢,怎麽也不知換個空心的過來。

“撕拉”一聲,將衣擺撕破,團了一個布團塞進姚傳奇口中,高濱傑看了一眼那脆弱卻分外淒美的容顏,深呼吸一口氣,提起雙臂掄圓,如罡風般的板子當頭砸下,砸的條案上的人彈跳了寸許。

圍觀群眾倒抽冷氣,凶神惡煞的高濱傑在他們眼裏就跟閻王似的,下手那叫一個狠絕。

比前麵兩個執行官看上去狠太多,板板狠辣無情,紛紛猜測,是不是兩人有什麽深仇大恨啊,這分明是往死裏揍的節奏。

副統領猶豫了會,到底沒說出這不合規矩的話來。

人往後退了退,誰打還不是一樣,又沒規定不許統領親自上場,執行官也是侍衛麽,更何況統領是所有侍衛的頭,理所當然是天下間最佳執行官。

理由很充分,即便有人問罪下來,想借題發揮,也是說的過去,副統領鬆了口氣。

四周雅雀無聲,眾人仿佛被冰雪給凍住似的,木然看著那高高砸下的廷杖。

有人不忍心去看那成河的血液,麵色慘白的側身。

風雨無情,血河蜿蜒沿著青磚淌,淌過有些人的腳下,這些人驚呼一聲,後退幾步,險些將身後的人撞倒。

現場鬧哄哄的,皇城軍黑著臉維持秩序。

免得出現人踩人,踩死人的慘象。

高高的城牆上,戚湛聽完來人回話,沉默半晌,沉聲道:“再探。”

來人躬身退下。

戚羽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前方,冷笑,敢打三笑堂主意的人,統統要死無葬身之地。

戚湛摸了摸他後腦勺,將前傾的少年扯到懷裏,禁錮在胸前:“濱傑手下有分寸,務須擔心。”

戚羽點了點頭,反手抱著他的腰,將全身重量交付到對方身上,脖子後仰,戚湛在他唇角輕輕啄了下:“我會讓你光明正大的站於人前,不必再躲躲藏藏。”

戚羽笑了。

喬子昭隻覺得牙酸的很,這兩個人肉麻的很,敏感的發現,自從少年開口說了幾句話後,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打個比方來說,倘若先前帝王的寵愛隻是浮於表相,有種朦朦朧朧不夠真實的美好,那麽這一刻,帝王的寵愛卻是貨真價實,不打一絲折扣,兩人之間仿佛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纏繞到一起去了,有了千絲萬縷的聯係。

喬子昭心直往下沉,這種不好宣之於口的感覺,分明是互相情係彼此的兆頭。

摸了摸鼻梁,視線放空,投向遠處,看向茫茫水色。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是不是放假在家睡了一天的緣故,還是風吹過了,牙齒腫了~~~~~啊啊啊啊啊~~

o(n_n)o 哈哈我今天在電信預定了寬帶,下個月就可以在家上網了(撒花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