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殿外熱浪翻滾,殿內陰涼沁膚。八王爺、何大人、包大人、楊夫人站立於禦書案之前。皇上說:“今天請皇叔及諸位愛卿前來,為有一件大事,不可公之於朝堂。”楊夫人道:“國家大事老婦不宜多言,老婦退下。”皇上說:“老夫人不必外道,還要請教老夫人高見。”包大人問道:“皇上,可是與議和之事有關?”皇上說:“正是。”包大人道:“若言議和之事,臣推薦左諫議大夫龐籍,龐大人足智多謀,公正嚴明,鎮守西北邊陲多年,熟悉邊情敵情,堪領此任。”皇上點點頭,說:“此人可行,明日朝堂詳議。今日將諸位請來,隻因元昊回信中提了一個要求,令寡人兩難。他說,欲行議和,要先獻一誠意之禮,這禮不是錢帛,而是人。”八王爺問:“何人?”皇上說:“二擇其一,要麽是範仲淹,要麽是……安平!”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噓聲。皇上問道:“諸位如何看?”四人麵麵相覷,無人作答。皇上問道:“皇叔,有何見解?”八王爺支吾道:“不如先聽兩位肱骨之臣的看法。”皇上眼光轉向何大人,問道:“何相,不必顧慮,怎麽想就怎麽說。”哪知何慎勤身子一挺,翻著白眼仰頭栽倒,內侍上來將他攙扶下去,傳喚醫官診治。
何慎勤躺在席上由人去慌亂。他暗自盤算:此事非同小可,不可擅自作答,我先佯裝發病,好好理一理事態——昨天,皇上隱瞞元昊真意,處心積慮,探出了我的深淺,今天又拋出這個大難題,居心叵測。皇上已經懷疑我,要不是現在局勢混亂不穩,恐怕他早就將我刈除了!議和之舉,勢在必行。這個禮是一定要給的,把範仲淹給出去,則皇上伐心於天下,把安平給出去,則大宋與契丹有決裂的風險。他會怎樣取舍,我得好好想想。他不露傾向,我絕不能表態。
醫官診治過後,灌下祛暑之藥,何慎勤嗆了起來,帶著一身藥味返回殿中,正聽見楊夫人慷慨激昂說道:“……守護國土保護國民,若非如此,國威何在?”皇上手支額頭,垂頭閉目,昏昏欲睡。八王爺說道:“安平雖是靖和公主所生,但若說是我朝‘國民’,還是牽強了些。不過,如果將安平送出,契丹會如何反應?會不會惱羞成怒?”
皇上見何慎勤返回,問道:“愛卿好些了?賜坐。”何大人推脫半天,勉強落座。皇上問何大人意見。何慎勤說道:“確實是個大麻煩,一打仗就有變數。”皇上問:“有何變數?”何慎勤虛弱之態說道:“唐朝時,突厥大舉進犯,李建成想借機奪李世民的兵,李世民想奪李建成的位,這才有了玄武門之變,這是古人的事了;眼前不過百年的,前朝周世宗柴榮病逝,遼國聯漢,大舉入侵,太祖黃袍加身,才建立了我朝……”八王爺質問道:“何大人,你東牽西扯,什麽意思?周世宗病逝,恭帝年幼,外敵入侵,危亡之際,為保天下蒼生福祉,禪位於我太祖。如今皇上正值壯年,國基穩固,怎會有變數!”何大人搖晃身體說道:“老臣身體不適,說話也不走腦袋,本來就不想說,皇上偏要臣說,臣說了實話,又得罪人,請皇上開恩,讓臣回去吧。”皇上說:“你說!”何大人歎氣說道:“要臣說,要臣說,柴榮還有幼主,皇上連幼主都沒有啊!”八王爺道:“皇嗣是遲早的事!”何大人說:“是啊,祖婉儀正值青春,必有所出!”八王爺突然怔住,不再言語。
包大人道:“皇上勤政愛民,勤勉於政事,即便賊人有作亂之心,無孔可鑽,也是枉然。今日商討的並非皇嗣之事,臣以為還是回歸正題。”楊老夫人恭敬說道:“老婦不揣冒昧,於駕前胡言亂語,請皇上賜罪。”皇上說:“老夫人不必如此,寡人深有同感。”何慎勤說:“皇上愛民如子,為百姓免受兵燹之厄,與賊王周旋,還要考慮契丹政局走勢……”“何大人,契丹政局已有重大變化,剛剛大人暈倒缺席,還不知道吧。”八王爺說道:“契丹老國主於昨晚病逝,契丹新國主耶律宗真已經登基。”“什麽?!”何慎勤頭皮一緊。皇上問道:“何大人有何看法?”何慎勤閉目沉思了片刻,說道:“新主登基,根基不穩,此時的新國主最怕亂啊。”
包大人說道:“皇上,可曾想過,為何元昊會知道安平在此?為何元昊此時向我朝索要安平?元昊何嚐不知契丹老國主病危!”何慎勤說:“正因如此,才要把當年拒絕他的契丹公主索要回去報仇,契丹國情不穩,顧不過來一個沒爹沒娘小公主,耶律宗真是他的妹夫,能奈他何?”楊夫人說道:“元昊謀略膽識過人,乃是亙古少有的梟雄,他大費周章討要一個女子,隻為了報複婚姻被拒之恨?反正老太婆是不信的。”皇上問道:“依老夫人之見,元昊目的何在?”楊夫人說:“無憑無證,老太婆不敢揣摩。不過,我朝將安平獻了出去,與契丹的梁子也就結下了!”何大人冷笑一聲說道:“原來楊老夫人是怕北線壓力增大,兩位將子守邊困難啊。”楊夫人不理揶揄,對皇上說道:“兩軍對陣,我軍不占優勢,但若能廣建城池,屯兵成勢,則鐵騎無措!請皇上三思!”何大人接道:“楊老夫人所言有理,兩位楊家將子守衛北疆,功不可沒,臣啟為他二人擢升官職,以安軍心。”楊夫人跪倒言道:“我楊家河東降將,勢窮來投,得遇明主,肝腦塗地,絕無二心,不求功名利祿,隻為保國護民!”何大人幫腔道:“當初我朝太宗先帝大兵伐漢,得楊老將軍這樣的猛將,到了幽州之戰,在高粱河,楊老將軍救下太宗先帝,這樣的勇義忠心,哪裏像是降將所為。”包大人肅然說道:“楊業楊老將軍勸諫北漢國主奉國歸宋,不納,楊老將軍則忠於北漢國主。我朝伐漢,北漢國主已降,楊老將軍仍堅守城池。先帝愛才,令北漢降帝親筆修書招降,楊老將軍伏地痛哭之後才降。老將軍老於邊事,洞曉虜情,為國之棟梁,受人愛戴,其忠烈不可玷汙!”何慎勤兩手一攤:“沒人玷汙啊。不過包大人,老夫風聞,有人告發你收羅人才,結交豪傑,培植勢力。這個時候,我要是你就少說幾句。”
八王爺壓住怒火言道:“楊老將軍,忠烈勇武,屢立戰功,威震遼國,番漢尊稱為楊無敵。降將風光無限,多遭忌恨,小人上表言其短,稱其心懷異誌,我太宗皇帝封謗書示之於老將軍。老將軍感念皇恩,雍熙北伐之中,拚死護雲、應、寰、朔四州百姓撤入關內,後因監軍貪功,主帥私心,導致陳家穀口被耶律斜軫生擒,不食三日而死,不屈殉國!可歎自古忠良討人嫌,唯有小人常得誌!朝廷如此,鄉野間自然效仿,以致小人橫行,澆風易漸,淳化難歸,惟其如此,才更應該激揚鬱滯,上下同欲,事不避難!”說罷向皇上深深一揖,說道:“今日倚老賣老,強聒不舍,冒犯官家,請官家賜罪!”皇上走下書案,雙手攙扶,連聲說道:“皇叔何罪之有,皇叔何罪之有。”八王爺情緒激動,身體不適,內侍忙傳禦醫,皇上借勢將眾人散去。
一隻剛剛脫皮羽化的蜻蜓,立在葉尖上等著身體蒸幹。它蟄伏多年隻為了這一夏的盛宴。可它來遲了,夏已半,這樣短暫的時光,它卻不慌不忙,與安平對視了好久,才揮動著輕薄的翅膀撲棱飛起,開始遊走世間。
當初的夏天,飽食終日,她總胡亂找個任務打發過剩的精力,慵懶地虛度時光。比如,她很喜歡**秋千。那時候的她實在讓人頭痛,她讓析古朵站在千秋前麵,在**到她身前的時候,恣縱的小腳丫就狠狠蹬在她身上,如果析古朵膽敢走開一點點,至使她的雙腳落空,小安平就會命令這個可憐的契丹女仆回來站好。母親多次製止,安平振振有詞地說:我是在幫她省力氣,因為,如果不蹬她,她也要站在我身後推我,那樣的話,對她來說不是更費力嗎?結果,一天她的惡作劇被父親看到了,她被拎下來,挨了重重地一腳。當母親和他解釋安平最近的狀況時,父親一回頭,發現小安平已經嘻嘻哈哈地追獵狗了。她看上去毫無影響,然而,自此以後,她便遠遠躲開父親,從身上,到心上。她心裏總有一個聲音:不公平,為什麽其他哥哥姐姐打人殺人都平安無事?這一切隻有一個原因,父親不愛我!
當初的秋天,就好多了,可以隨同秋獵。有一年,她遇到一頭獨自遊**的折斷角的禿毛老雄鹿,哥哥並不願捕獵,可安平還是惻隱之心泛濫,要把它救回去保護,哥哥說萬物有他的規則,你的保護隻能令這頭老鹿最後的尊嚴蒙塵。還有一次,父王給她一個樺皮製的小巧哨子,吹作呦呦之聲,不久便有一隻麅子跑來,哥哥們逐而射殺之,原來那是麅哨,擬幼麅叫聲引誘母麅前來。安平一怒之下將麅哨拋棄,被重元告發於父王。父王不喜歡她的善良,但也維護著她的愛心。重元要當著她的麵殺戮一隻絕望的小鹿,被父王阻止了。在父王的袒護下,打兔槌、刺鵝錐這些安平一律不帶。而她,仍然將父親隔絕在千裏之外。
現在,父親死了。
不苟言笑的、無情的、我的老父親,死了。
父親啊,你的無上地位讓人們對你奉承滿足,可是,真有人嚐試去了解你嗎?在南國皇帝身邊的那段日子,女兒最大收獲,就是了解了你的無奈和不甘!
父親啊,你終於將最愛的《白居易諷諫集》譯成契丹文,賜予臣屬,可他們會向你一樣傾心之嗎?順遂地接受和暴力地抵抗,哪個更讓你力不從心?
父親啊,現在契丹皇宮裏已經人仰馬翻了吧,那麽多的儀仗禮儀倒是其次,元妃會讓哥哥順利地登上寶座嗎?你已抓不住的輝煌,就放手吧。
父親啊,人人自危之中,有人會認真地追思著你嗎?什麽都不想,淳淳地思?
父親啊,還好我不在其中……
現在她明白,為什麽喪禮有那麽多奇怪的程序。他們是打亂悲哀的法寶。走過那樣一個過程,人們被折騰得精疲力盡,不至於因痛苦而發瘋。讓她痛苦的不僅僅是喪父之痛。讓她奇怪的是,他的死,打開了儲藏室,許多陳舊的記憶一下子鑽出來,大搖大擺地鬧妖。她像看戲一樣看完了這些過往,明白了一個道理:兒時的她,逃避著父親,逃避著他的愛,而她卻倒打一耙,以無情為借口憎恨著父親。錯失了父愛的她,逐漸長大,她懵懵懂懂地尋覓著生命中另一個無比重要的男人,她的愛人。不管是蕭良古、展昭還是張湛,她遺憾地發現,她喪失了愛的能力,反而更擅長於恨……
皇上單獨召見包大人,將其扶起,安頓賜座。
“臣上書兼並之禍的奏章……”
“今日就想聽包卿家盱衡政局。”
“遵旨。近年,南方,瀕海之地颶風、潮溢連發,驟雨通宵達旦,鄉民船行田中,溺死無數。颶風之後,海水冒民田,莊稼連片死去,饑荒往往數年無緩,人畜死亡不及掩埋,瘟疫接踵而至。北方,黃河不再安瀾,黃泛之地越來越大,年年成災,損失慘重。災荒之年,豪強之族、品官形勢之家兼並土地如風卷殘雲,小戶之家一蹶不振。而近年南北多寒災,我中原收成不佳,賦稅減少。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北方寒冷幹旱,遊牧之族難以抵抗天災,隻能向溫暖之地轉移,頻頻騷擾我境。”
皇上連連受諾,又問:“包卿如何看北朝國事?”包大人說:“契丹在唐時不過是鬆漠都督府,唐以宗室女嫁之拉攏,維持甥舅之國,安史之亂後做大成勢。契丹以快馬彎刀打天下,繼而效法中原,重用漢臣,完善典章,一國而兩治,以國製待契丹,以漢製待漢人及渤海人,治理有方而軍備強悍。北朝與我朝交界甚廣,防備太難,耗費巨大,我朝不得不防。”
皇上問:“元昊為何要範仲淹,他真的怕他嗎?”包大人說:“臣聽聞,西夏邊軍中傳唱‘軍中有一韓,西夏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範,西夏聞之驚破膽’。若不是何大人阻撓,二人不會僅為夏竦副手,始終受製於夏竦,無法掌握整個戰局。何慎勤身為朝廷重臣,戰事危急之時卻仍不忘黨爭之事,一麵在朝中博弈,一麵給邊關的韓、範等人設置障礙。若說怕,臣以為,西夏更怕韓琦韓大人、尹洙尹大人,隻因韓大人舉薦範仲淹,尹大人舉薦狄青,堪稱伯樂。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千裏馬死,有伯樂在,還會有良駿出頭,但伯樂被誅,則千裏馬息偃,而人心四散。”皇上點點頭,又問:“包卿認為元昊討要安平是為了什麽?”包大人說:“元昊實無降心,他隻為挑起我朝與北朝的仇恨,伺機圖霸。”皇上問:“北朝新國主勢力不穩,一旦倒台,耶律重元主政。他對安平並無感情,會為了她與我朝為敵嗎?”包大人說:“刺殺安平之幕後黑手很有可能就是這耶律重元,目的就是借此製造口實,挑起兩國戰事,趁機壯大勢力。安平的生死他自然不會在乎,他想要的是機會。”皇上問:“如果真到了這一步,可有人能遊說重元,放棄與我朝敵對?”包大人說:“國之所需,為臣者生死何恤,願赴湯蹈火,以身殉國!然,皇上可想過,如果宗真坐穩朝堂,執掌契丹國運,又當如何?”皇上疑憚問道:“他對這個妹妹真的這樣在乎嗎?”包大人說:“他手足情之深淺,非我主所應思慮,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臣以為,即便治世如今日,仁義也是民之本,國之基!”皇上局促問道:“如果,天降神符……可行否?”包大人搖頭道:“天何言哉!神道設教之舉,病然若狂,裝神弄鬼,勞民傷財,無益於社稷百姓,自欺欺人、掩耳盜鈴而已,聖上,萬不可效仿!”皇上麵露窘態,拔了拔腰身,噓歎一聲,言語道:“你說怎麽就打不了勝仗!”包大人問:“皇上真的想知道?”皇上看了看,忐忑說:“包卿請講。”包大人說:“《孫子兵法》早已講到‘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吾以此知勝負矣’。”皇上哂笑道:“包卿原來要說這個。”包大人說:“皇上自然知道,但知道卻不等於做到!欲要戰勝他人,先要自強,百姓常說‘有病治病,無病強身’,一國也是如此,治病強身,方能強大。”皇上顏色略變,說道:“這個道理寡人焉能不知,寡人雖不敢與先世明君相提並論,自認為也可勉強算得上從善如流,可是,本朝除了狄青,再找不出一個出類拔萃的戰將,實在可歎。”包大人說:“臣夜讀史書,發現了自古至今精忠武將最怕的一樣東西。”皇上問:“是什麽?”包大人答:“‘功高蓋主’的名聲。”皇上淺笑說道:“還好我朝沒有這個東西。”包大人說:“自然。平心而論,有史以來,不是所有君王都糾結於此,若是文治武功,韜略蓋世,則坦然之,若外強中幹,承天無力,才會高舉屠刀。”皇上笑道:“包卿的說法倒是有趣,改天好好聊聊,深究深究。”包大人固執說道:“此事可以改天,可安平之事不能拖延。”閻文應道:“皇上說了改天,包大人不累,皇上可累了。”包大人峻急言道:“包拯要從君,更要從道!怎能任奸佞讒妄,惑亂聖聽!”皇上道:“包卿說得有理。不過,現在的情形對你實在不利。寡人總要給朝堂一個說法。”包大人說道:“包拯並非考慮個人降黜,希望朝堂以大義為先。”皇上點頭,揮手讓大人退下。閻文應送走了包大人,回來嘟囔道:“竟說點兒沒用的!”
皇上徐徐踱步,數折而複返。閻文應捧上水果,皇上吩咐召見何慎勤。
皇上遞上一角瓜,對何慎勤說道:“老大人德高望重,曾有小人嫉賢妒能。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處,於社稷有功者重之。現在契丹皇室更迭,新主登基,事態明朗,老大人經多見廣,對契丹國運走勢有何看法?”何大人跪接,被皇上扶起來。何大人將瓜捧在手上,說:“皇上認為新主順利繼位就是明朗?”皇上問:“老大人何意?”何慎勤說:“皇上可知道,契丹太後,新主之母,不喜此子,獨愛幼子重元”。皇上說:“這寡人倒是知道,也明白契丹後族幹政之風盛行,不過到底是親生兒子,何況耶律宗真經營多年,勢力穩固,這太後能奈他何?”何慎勤說:“至高權力的傳承中,天家骨肉之間的殘酷無情,還用老臣贅說嗎?”皇上無言。何大人接著說:“宗真雖然是太後親生,卻不是她撫養長大,感情不親。而太後崇尚契丹舊俗,厭惡漢風,與宗真政見不合,難以化解。要不是老國主突然病逝,這位先皇後、現太後,一定會為小兒子重元籌謀到高資望、大實權,則耶律宗真就是北朝第二個‘讓國皇帝’!如今南北麵番漢公事,皆由其弟掌握,這個耶律宗真甚至連‘柴冊禮’都沒有,於契丹禮法不合,正說明契丹太後廢長立幼之心不死,她就缺一個‘江充’,一旦找到口實,耶律宗真早晚蹈‘劉據’之覆轍!”皇上說:“劉據‘巫蠱之亂’時隻是太子,而宗真現在已經是帝主了。”何慎勤說:“是太子還是帝主並不是關鍵,關鍵是有無其他勢力與之抗衡。‘巫蠱之亂’的狂風巨浪難道是一個‘江充’可以掀得起來的嗎,他有這個膽量有這個能力嗎?”皇上說:“‘巫蠱之亂’史有記載,並無其他勢力啊。”何大人一笑,說:“正史握在權者手,又說野史不足信,曆來如此。”皇上磨了磨肚子,喘了口粗氣。閻文應忙問有何不適,皇上說:“這瓜吃得寡人漲肚,拿下去!”何大人恭敬問道:“皇上,臣接著說嗎?”皇上嗯了一聲。
何大人說道:“敢問聖上,自古王君治理天下,憑一人之力可否?”皇上說:“自然不能,先真宗帝曾言‘天下至大,人君何由獨治也’。先太宗帝有言‘天下廣大,卿等與朕共理’。我大宋天下,由卿等共治。”何大人叩拜道:“得遇聖主明君,我等措大之福也、幸也!”皇上命何大人平身,何大人接著說:“敢問皇上,除了我們這些措大文人,史上還有哪些勢力常常為皇家所依用?”皇上說道:“以唐為例,則有宦官、後妃、外戚,以至於後來的武官之流。”何大人說:“皇上忘了一個,宗室。”皇上點頭。何大人說:“如今的北朝,多閥閱之家擁族眾、兵甲,其私甲動輒數百上千。”皇上說道:“寡人聽聞,北虜貴戚宗親掌有頭下軍州,征稅歸於囊中,刺史以下皆以本主之部曲充任。”何大人說:“不錯,契丹皇室為拉攏人心,過度分封,宗室諸王擁兵握權,一有風吹草動,如過驚蟄一般蠢蠢欲動。現在的這位皇太後曾是承天皇太後蕭綽的侍女,她欲仿照承天太後臨朝,契丹朝廷被她把持,宗真隻能傀儡爾,神器能歸於宗真幾秋?”皇上問道:“眼前,元昊要我大宋的誠意,依你之意,範仲淹與耶律安平,如何取舍?”何大人道:“祖宗有訓,不殺學仕大夫,難道皇上想開這個先例嗎?況且,先劉太後聽證多年,欲效仿武後,是誰據理力爭要求還政於聖上?那時候範仲淹剛剛到了朝廷,他可是把後事都料理好才來上朝啊,先太後駕鶴西去,臣僚說三道四指責於她,又是誰直言不諱替她說出公道話。再說,範仲淹一死,前方將士人心必散。元昊沒有了顧忌,定會**,直搗京城,就別想和談了!”皇上雙眉挑動,撫胸長歎道:“範仲淹動不得,那就隻有犧牲安平了。將安平遣送,豈不是與北朝結下梁子?”何大人說道:“耶律宗真不足為忌,至於重元嘛,倒是可能利用此事重燃戰火,趁機奪取兵權財權,擴大資曆威望。不過,說到底,他是為了當皇帝,即便動兵,也隻會裝裝樣子,他還要保存實力對付皇帝大哥呢。”皇上追問道:“愛卿有此把握?”何大人說道:“一者,如今兩國國力不相上下,二者,打仗打的是錢糧和人命,騷擾和突擊可以‘打穀草’,大軍對陣,曠日持久,還能這樣嗎?所以,耶律重元絕無孤軍深入的底氣,三者,他若興兵來犯,二楊等邊疆守將還是能抵抗一時的,四者,有老臣這三寸不爛之舌,拚了老命與他斡旋,或可化解危機。”皇上說道:“畢竟我朝理虧在前,講和恐怕困難,即便可以,代價一定不菲。”何大人說:“這個耶律安平是私自入境,如果我朝不知道她的身份呢?”皇上探探身,問道:“愛卿何意?”何大人說:“元昊好佛,我朝可將相國寺保存的佛骨舍利存放於玲瓏銀塔之中,送於元昊,命宮中女官帶發出家,作為護送人員隨行,這女官不是別人,就是安平。反正老臣隻知道她是宮中女官,不知道她是什麽契丹公主!”皇上輕抿香茶,道:“愛卿好計謀!”何大人道:“是皇上深謀遠慮,不將安平身世公之於眾,才能有今日的排布。如此一來,一旦契丹詰問,我朝可以反問,他說是公主,有何為證?咱們就來一個死不承認!隻是,知道此事內幕的人,一定要守口如瓶,不然的話……皇上可要早做打算!”皇上放下金縷鷓鴣斑的茶甌,說道:“安平對我大宋京師了如指掌,在朝廷中還有許多故交好友,這樣的人放走,會不會被元昊利用?況且,安平本人就是證人啊,咱們死不承認,這可行嗎?”何大人輕巧說道:“皇上不用擔心,元昊一向自負,卻被一個女人拒絕,顏麵掃地,耿耿於懷。安平落到他手裏,必死無疑!”皇上半晌無語。何大人近前一步,低聲說道:“臣聽聞,西夏德明以來篤信釋教,對此比較開明,漢地凡有的,西夏都有流布,如禪宗、淨土、華嚴、天台、法相、律宗等,觀音、文殊、彌勒、地藏也多有信仰,宗尚各異,能相互融通,漢地消聲滅跡的,西夏也有。元昊原本推崇華嚴和禪宗,還向我朝求取大藏經,近幾年對吐蕃密宗十分虔誠。其所信奉的佛教與我中原大不相同,其中吸收的外教大神極多,若想驅使其效力,就必須要付出代價,獻上其喜歡的貢品……”
皇上遽然咳起,禦案震動,閻文應以為是被茶水嗆到,忙過來伺候。皇上久咳才定,虛弱地對何大人說:“此事再議,你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