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地界,塞外邊疆。腰懸百戰樓蘭劍,耳有繚亂羌笛怨。鐵衣寒。
他們鑽出地道,攥著武器,個個傲然獨立,不敢絲毫懈怠。真正的戰鬥中,勝利和生存都不是自己的事,不能掉以輕心。他們和展昭一樣,被罵作“賊配軍”。今天並無動靜,看來西夏與契丹陷入膠著態勢,牽扯了元昊極大精力,他已無力東侵。龍猛軍依地道返回。這地道是楊文廣帶領將士掘通,如今成為他們監視邊情的最佳通道。
他們回到宋境,經過一處堡塞。這裏已沒有居民,房屋殘骸孤獨挺立,有的門戶大開,有的連門都沒有了。地上丟著燒焦的木棍、斷了的馬鞭、破了的鍋子之類。幾個鄉民提著包袱沿著村子的邊緣快走,往山裏去,那邊隱隱約約有不少小孩在山洞口玩,有漢人還有羌人。
西夏軍的淺攻輕擾暫時告一段落,硝煙緩緩散去,可是,鄉民百姓仍小心翼翼,不敢返回家園。展昭帶領龍猛軍兄弟勸說百姓清理廢墟,修複房屋,百姓不聽。他們堅信夏軍並未走遠,戰鬥還會發生,甚至可能近在咫尺。他們的家園距離和平安寧,還遠著呢。戰爭雖然暫時停止武力的展示,可它製造的恐怖氣氛一時不能散去。畢竟這世道給窮人留的路,少之又少,他們怎好強求。
戰爭之中,豈止百姓,就是他們龍猛軍也不知道今後會怎樣。數月前,這些黥配人陸續聚到一起,他們各懷戾氣,互不服氣。但是,經過一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苦戰之後,眼看著鮮活的生命瞬間殞滅,他們學會將痛苦壓在心裏,做個冷血漢子。龍猛軍被煉成了鐵板一塊。他們目光期待,勇敢堅定,收到命令,毅然出擊,不懼生死,因為他們知道,征途不止於此。
一晃數月。時間快得,來不及思考,時間慢得,禁不住煎熬。霧氣像厚重的毯子,滿載著水汽,在清晨的荒草上凝成露。不知是誰,偏在此時唱起了範大人的《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延州城內。
趙虎進屋,見展昭搦管操觚,正在寫信。趙虎湊近要看,展昭對他說:“我寫完,你也來屬個名。”趙虎試探:“寫給誰的?”展昭說:“朝廷。”趙虎問:“幹嘛?”展昭說:“建議朝廷出兵攻打元昊。”趙虎說:“展兄啊,心急啦。”展昭問:“你的意思……”趙虎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朝廷不是不想和元昊打到底,國力無法支撐啊。範大人這次變法如果成功,國力強盛,那就可能再與元昊一決生死,到那一天,該報仇的報仇,該報冤的報冤!”展昭想想,撕了信箋,重新寫起。趙虎問:“又寫什麽?”展昭說:“給範大人。不能因變法而一味和戎!如果變法失敗,鏟除元昊的時機也錯過了,不是兩失?”趙虎過去搶下展昭手中筆,說道:“不是我向著範大人說話,他可不是畏戰,也不是無條件一味主和,他是以小損失免大禍患,咱們議和的前提是元昊不稱帝,絕不讓步。”展昭冷峻說道:“元昊,累世的梟雄,屢戰屢勝,卻肯請和。他是為了養精蓄銳,必定不會久守盟信。”趙虎順勢說道:“二哥說得正是。範大人也說,切不可因議和而放鬆邊備,要嚴飭邊臣,修葺城寨,訓練軍馬,儲備糧草,以備虛詐。二哥,你就安心留在這裏,一定能大展宏圖。”展昭說道:“西北用兵以來,**天下,物力窮困,百姓東西逐食,人心怨嗟,朝廷內部還勾心鬥角,防慮同袍中傷,我是無心為它效力了。”趙虎見他心灰意冷,便說:“現在你可不能離開,你要走,把兵苗子練好了再走。”
自從趙虎命展昭操練,他便日日沙場練兵。不幾日,趙虎滿腹怨氣找上門來:“我的二哥,你演練起來,十八般兵器輪番上陣,你不知道累,他們可受不了,別把咱們的好兵苗子練殘了。”展昭剛硬說道:“好苗子?他們差得遠呢!”趙虎說:“他們在家鄉也算英雄好漢呢。”展昭說:“是英雄是好漢戰場上見,家門口充什麽好漢!”趙虎說:“是是是。”展昭說:“你們是軍人,職責就是打贏仗,能不能打贏,要靠你們的底氣。底氣從哪裏來?就是平時的積累,平常準備好了,關鍵之時才能正確應對。”趙虎一麵應承一麵勸說:“要練要練,也不能操之過急吧。”展昭說道:“你聽到過流箭迎麵飛來的聲音,他們聽過嗎?那種聲音如果是第一次,一定會手足無措,等他們反應過來,可能已經倒在戰場上了!”趙虎說道:“你說的都對,不過,除了練兵,你還是再找找其他事做,別光跟他們較勁。”展昭問:“還有什麽事要做?”趙虎說:“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睡覺!”展昭說道:“要是沒有別的事,我去練劍了。自從到了這裏,都隻練長兵器,好久不拿劍,手都生了。”趙虎拉住展昭,神神秘秘地說:“告訴你個秘密,咱們還有一支特殊部隊,有重要作用,打探敵情。”展昭焦急問道:“打探到什麽消息?”趙虎說:“打探到的消息不少,不過,安平的消息暫時還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話到嘴邊,趕緊停住。展昭低落無語。
這時,祖大人有請。兩人見過上司落座,祖大人拿出信箋,說道:“範大人來信了。他欲恢複祖宗之法,逐本清源,綱紀再振。”展昭說:“本朝高抬祖宗之法,官員間多陽奉陰違,沒人敢說,如今的形勢比起立國之時,大相徑庭,可施政之策卻不能順勢改變,不是好事。”祖大人說:“正是如此,變法規模過大,阻力重重。依我看,《易經》中有革卦也有鼎卦。除舊布新當然好,但若改革不慎,三足不穩,至鼎折足,悔則晚矣。”趙虎說:“講這些大道理沒用,讓老百姓活命是真格的。你們總說朝廷這不好那不好,朝廷不招募流民做士兵,這一大群人怎麽活?能不生事嗎?他們一生事,倒黴的不光是朝廷,還有百姓。”祖大人說:“範大人有心招募人才,不知你們二人有何打算?”展昭說:“戴罪之人,兵役結束之時,返回故裏。”趙虎說:“早就有人說過,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能人。我不是能人,我不去。”祖大人笑問:“京城富貴鄉,誰不稀罕,就你們與眾不同。”趙虎說:“京城本來就非富即貴,但凡稍微站住了腳的,便開始自大膨脹,目中無人,眼中有利,任性妄為,沒人事桑稼,隻知道侍權貴,這會兒一變法,更是亂了,我不去淌這渾水。”
興慶府。
今天的陽光溫熱,雖然照耀不到她身上,可照到了小草身上。安平躺在地上,無事可做,聽聽自己心跳的聲音,聽聽小草抽芽的聲音。長期的饑餓讓人抑鬱。原本提不起精神,鬱鬱不歡的,驚喜的是,這一餐多了一塊餅,是熱的。一塊餅吃下去,安平覺得好滿足,充滿了希望,竟然回憶起少年時五彩斑斕的生活。這時她隱約聽到外麵爭吵之聲,有個女人叫嚷說:“你給她的折磨已經夠多了……”安平正屏息竊聽,響起沉重腳步,都監驟然來到近前,開了牢門,罩上頭套,拉扯著往外走。安平驚惶無措之時,傳來山遇大師的聲音:“越是無助時越要警覺,萬不要陷入絕望,不要喪失任何機會……”
頌詠著山遇大師的囑咐,安平被推進一扇門裏,押送她的人消失了。她雙手自由,扯下頭套,環視四周,是一間有門有窗的屋子,窗前有陽光透射進來。安平頓時安心了,不去推那門,反而愉快地走到窗前,站進陽光,前後轉身,讓光熱均沾周身。
安平正沉浸在享受中。這時門開了,走進一髡發少年,單耳垂環,看模樣十五六歲,那樣子似哪裏見過。安平看著他,他也盯著安平。他開了口,一副成年腔調:“記住我,我救了你。”安平問:“你是誰?”少年說:“我是寧令哥。我父皇要你的命,如果不是我,你已經被推上斬頭台了。”安平狐疑問道:“他要殺我,你能救得了?”少年說:“我是唯一的皇位繼承者,誰不怕我?”安平問:“為什麽救我?”少年靠近,目光熱烈說:“我讓父皇把你要來,還沒看一眼就死了,我不甘心。”安平後退幾步,心生戒備,問:“你讓他要我?”少年說:“你不記得?延州城外,我見過你。”安平回憶起來,果然是當初巧遇的黨項探子。安平問:“你怎麽認識我?”少年說:“我見過你的畫像。你很幸運,遇到了我。”安平冷臉說道:“何其不幸,遇到了你!”少年皺了皺眉,說:“我父皇不要你了,你在這裏沒有立足之地,隻能依靠我!”安平堅定說道:“我不依靠任何人。你滾出去。”少年眼露凶光,口出狎語,欲摟抱安平腰身。安平側身,少年撲空,擦身而過,安平向他肩膀穴位重重一捏,少年哎呀一聲,撞到柱子上。此時,帶刀擁盾的武士闖入,並不管寧令哥,押上安平走了。寧令哥一見武士闖入,知道不好,速尋母親野利皇後去了。
安平被押著往前走,沒被套頭,她仍煩躁難耐。她壓著怒火問:“帶我去哪?”沒有回答。“帶我去哪!”她嚷道。還沒回複。她暴怒了,甩開控製:“回答我!不然我哪也不去!”
“安平!”一個女子的溫柔聲音響起。安平轉身:“璿璣姐?!”
嵬名璿璣,元昊的妹妹,宗真的皇後,仙肌勝雪,盈盈姿媚。她氣定神閑,拉安平進了一間屋子,六班直衛士順從地留在門外。璿璣身著便服,漢人打扮,雍容雅步,衣裙悉率,簪環錦繡。
安平撲在璿璣身上涕零如雨,精疲力竭。璿璣歎了口氣,心力憔悴的樣子,輕輕撫摸安平的肩背。安平平息了氣喘,掛著滿臉的淚珠問:“你怎麽會在這?”璿璣抹去她臉上的淚,說:“來看你。”安平問:“哥哥是被困了嗎?”璿璣說:“皇上被困在白登。我求我哥哥放他一馬。”安平關切問道:“他同意了嗎?”璿璣說:“他提了很多條件。”安平問:“什麽條件?”璿璣說:“銅鐵兵馬之類倒沒什麽,他要洪基做質子,我不能答應。”安平問:“洪基?”璿璣說:“是我的兒子,你的侄子。”安平說:“對,孩子那麽小,不能離開父母。到了元昊手裏,他一定學古人來個羝有乳馬生角才讓他返國。他想製約哥哥,留下我還不夠嗎?”璿璣長出一口氣,愁容密布。
安平痛心疾首,問:“都是因為我,元昊才會與哥哥交惡,對嗎?”璿璣淡淡說:“當然與你有關,不過,沒有這麽簡單。我千裏迢迢就是為了緩和兩國關係,為你哥哥爭取支持。”安平道:“那你也不該來,萬一他把你扣下怎麽辦?”璿璣說:“那也得來,因為你在這裏。”安平傷心不已,說道:“告訴我,我能為你們做什麽。”璿璣說:“我也想過讓你做些什麽,可是現在,不能了。”安平問:“為什麽不能?”璿璣瞅了安平一眼,說道:“算了,我來就是告訴你,他不接受你為夫人,也不肯放你走,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好自為之吧。”安平慘淡一笑:“早料到。沒關係,不用擔心我。現在最重要的是哥哥。”璿璣說:“我哥哥說得不錯,誰都覺得自己出山,就能使天下大治,能立下奇功一件。哼,其實,雙方實力均衡,誰沉不住氣,先挑起事端,誰就吃虧。”安平問:“朝裏呢?元妃呢?”璿璣說:“朝裏那幫,隻惟上,不惟實,嘴裏說著朝廷的事,心裏琢磨自己的事,都靠不住。蕭耨斤自立為法天太後攝政,將生辰立為應聖節,不肯讓皇上行柴冊禮。部落舊俗何等重要,不行此禮,誰把宗真當回事。宗真為拉攏重元,立他為皇太弟。一旦宗真出了什麽事,皇位自然是皇太弟的。”安平問:“那哥哥就不該出兵啊,你怎麽不攔他!”璿璣激動說:“他聽說你遇危難哪裏還有理智!我的話在他哪裏算什麽!”安平頓口無言,錐心泣血。
璿璣看她如此,緩和說道:“已經如此了,不要難過。”安平哭訴道:“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元昊恨的是我!”璿璣說:“如果真是這樣倒簡單了,怪就怪你太不懂事,你是皇家帝女,怎麽能輕易就嫁人呢?”安平噎住了。璿璣說:“好了,後悔也沒用了。我這哥哥也真是可笑,獨獨喜歡有夫之婦,怎麽到了你這就這麽矯情。”安平怔了一會兒,呆呆地說:“我沒後悔啊。”璿璣麵露不悅,說道:“壞就壞在你這不後悔。你要是能在我哥那裏服個軟,怎麽會到這個境地!”安平攏了攏淩亂碎發,說:“太後賜婚,命我們正月裏完禮,果然是犯了忌諱,落了個生死契闊。我就恨通晰道長騙我們,他明明說,隻要暫不圓房就能破這個忌諱……”
“什麽?”璿璣精神一振,搖動著安平臂膀追問不休:“是真的嗎?說實話!”安平吃驚地看著她問:“什麽?”璿璣問:“你人都嫁他了,他能遵守這個?”安平點點頭說:“是真的,他對通晰道長的話深信不疑,沒半點犯戒。”璿璣一笑:“呆子。”安平問:“誰?”璿璣說:“哦,我說元昊,這個家夥,被那些漢人儒生刮躁了這麽些年,能不受左右嗎?”安平問:“受什麽左右?”璿璣緊攥安平的雙手說:“記住,你不是帝女,你是聖女,雪山聖女!”安平問:“你說什麽?”璿璣說:“我沒時間和你解釋,我去找元昊,記住,不要再說什麽不後悔的瘋話,現在你哥哥的命在你手上,不要再任性了!”
璿璣走了。
安平不明白她的話,但有種莫名的不安。傍晚,飄起了雪,漫漫朔風,颯颯寒霜。安平窩在角落裏,不禁顫栗。狂風吹開了窗子,一個人影晃過。到了門前,他隻推了推,靜了一會,回身走到窗前關上窗子,月光把他的身影鋪到地上。安平大叫:“展昭?”展昭走進來,問:“你怎麽了?”安平被問住了,她也不知怎麽了,痛?恨?怨?都沒有,又都有。想找人訴說,可是自己還沒想明白,從何說起?把矛盾說出來?好怕他不理解,怕他忽視了自己的痛苦。可他還在追問。她說:“我不知怎麽說?”他說:“怎麽會不知道?”
“天哪,我要怎樣解釋我眼中顛倒的世界?”
安平驚醒。
恍惚夢境,依稀殘存。她正品味,璿璣回來了,滿麵春風,抱著安平興奮說道:“他信了,我知道他信了!”安平推開她,問:“信什麽?”璿璣說:“他相信你是雪山女神在人間的分身。”安平問:“什麽雪山女神?”璿璣說:“賀蘭山。記住,你想要掌控誰就必須要了解誰,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就是了解他的信仰。”安平問:“他不是信佛嗎?”璿璣說:“現在的問題就是他信的太多太雜,釋、道、儒、薩滿。”安平問:“他為什麽信這麽多?”璿璣眼神黯然,說:“因為沒人能救他。”安平問:“你說的話我不明白。你就告訴我,要我做什麽?”璿璣說:“要你做雪山聖女,他的雪山聖女。”安平緘默了。燭殘星沉之時,隻能煢煢孑立。
璿璣明白。她坐在安平身邊,耐心說道:“你出逃後,契丹將宗室女冊封興平公主,替你出嫁。元昊與她不睦,沒多久就死了。她死後,先皇曾遣北院奉旨持詔責問。你知道嗎,元昊給興平公主陪葬的銅牛、石馬都是屈肢葬,厭勝之意昭然。他早就決意與契丹反目了。宗真沒有與他一起攻宋,他就策動山南黨項各部叛遼歸夏,宗真派兵征討,元昊出兵援救,還殺了招討使蕭普達。宗真無法和朝裏老少交代,再加上你的事,他就調動數十萬大軍,大舉討夏。他身邊缺少膽識過人、老誠輔國之臣,如果有一個得力的人,他不會落到現在的境地。好妹妹,幫幫他。”安平說:“一個謊言就能幫上他嗎?”璿璣說:“實話對你說,你的畫像與我母親衛慕太後有七分相似,而你本人隻有三分像,所以他見到你非常失望。”安平問:“原來是這樣。那這個雪山聖女的噱頭能唬住元昊嗎?”璿璣說:“我也是沒招了,總不能看著丈夫死吧。俗話說,亂拳打死老師傅。咱們賭一把,賭贏了,我丈夫你哥哥就能逃過這一劫,賭輸了,你活不了,宗真活不了,我也活不了。”
人生是一場旅行,結果可能是幸福的,也可能不如人意。大家認為後者是陷落,其實,隻不過是個終點。安平如是想著,說:“好,賭!”
璿璣站起身來,說:“我要去安排一些事。”
數根巨大圖騰柱矗立於空曠荒野,柱身上雕滿神秘粗獷的紋路,圖騰柱中間密密麻麻的石塊堆疊形成了祭壇。祭司高唱:“黔首石城漠水畔,赤麵父塚白河上,高彌藥國在彼方……”祭司在壇中點燃燔木升煙,上達於天,扶搖直上九天的青煙成為了與上蒼溝通的媒介。莊嚴而神秘的燎祭之後,祭司向安平虔誠叩拜,巫提點等大小臣僚、待命於元昊身邊伺候,共同監證。
回到宮殿,璿璣緊追元昊:“大祭司不會說謊的。”元昊不理,來到卜算院。璿璣被阻攔在外。卜算院牆麵上繪製巨幅星圖,其中既有二十八宿,又有中原未嚐現過的十二星象。木頭架子上堆放著《六十四卦圖歌》《六壬課秘訣》《卜筮要訣》及佛曆、吐蕃曆等。陰陽官將推占結果呈上,元昊過目,後焚毀。
元昊將金鳧鬥篷脫去,問璿璣:“他不是和那人拜堂了嗎?”璿璣接過鬥篷,掛在架子上,說:“那隻能說明,她命中注定是屬於你的,她是賀蘭山神賜給你的。”璿璣說完,眼光一動不動地盯在元昊身上,仿佛等待他的認證。元昊卻說:“去夏州幹什麽?”璿璣一愣,說:“夏州?哦,夏州本是我黨項故地,我去遊曆遊曆有什麽奇怪的?”元昊問:“遊曆應該去名山大川,去我的鐵冶務幹什麽?”璿璣不滿,問:“你派人監視我?”元昊不答,又問:“我有通往上京的直道,你為什麽偏要走小路?”璿璣道:“你我是一個娘胎出來的,有話直說。”元昊說:“你太了解我,我也太了解你。”璿璣反問:“我這個契丹皇後的位子坐穩了,對你有什麽壞處?對白高大夏國有什麽壞處?”元昊說道:“現在做主的是你婆婆,契丹的法天太後。”璿璣說:“你想要什麽,說出來聽聽,沒準我能做主呢?”元昊說:“我也不為難你,商人倒運點兒銅鐵,你們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璿璣遲疑一下,說:“你還缺鐵嗎?你從那個姓何的那兒買了多少?”元昊說:“姓何的賣點兒鐵,給自己惹了一身騷,他不敢了。”璿璣問:“要那麽多鐵幹什麽?你還打算打下去?”元昊想了想,說:“這樣吧,把銅路放開,怎麽樣?”璿璣問:“你要幹什麽?”元昊說:“咱們大夏國還沒有自己的鑄幣呢,老是用宋遼的銅錢,我心裏不踏實。”璿璣說:“銅這東西,契丹也不夠啊。”元昊質問璿璣:“高麗年年向契丹進貢銅,你怎麽不告訴我?”璿璣無話可說,轉頭撫摸身旁的羊首金燈台,突然說:“這燈台是原來母親那盞吧,送我吧。”元昊說:“不行。”璿璣說:“你看著它心裏不難受嗎?”元昊說:“相反,我心裏難過的時候,就來看看它。”璿璣冷笑說:“你喜歡折磨人,連自己也不放過。”元昊說:“我折磨誰?耶律安平嗎?”璿璣說:“放兩個死人給她看,不是折磨嗎?”元昊說:“不是說古時候契丹的可汗是骷髏幻化嗎?她是契丹子孫,還會怕死人嗎?”璿璣說:“她當然不怕,她是雪山聖女。她應當做皇後。”元昊說:“野利還在呢。”璿璣說:“她生的兩個兒子都不成器,死了一個,另一個怎麽樣,你心裏清楚。”元昊說:“寧令哥很好。”璿璣說:“你對野利一族大開殺戒,還勾引沒藏,你的野利皇後早恨透你了!”元昊說:“好了,等她生了兒子再做皇後夢吧。”璿璣說:“也好,那就等她生下皇子再說。現在你打算給她什麽身份呢?”元昊說:“你這麽厲害,就不怕我一聲令下,要了宗真的命!”璿璣說:“要了他的命,大不了換重元來和你談,還是這套詞。”元昊說:“我看重元還比你們痛快些!”璿璣說:“自然痛快,打得痛快!你早看契丹不順眼,那重元也看你不順眼。你殺了他的大舅哥蕭普達,他能饒得了你?”元昊問道:“蕭普達也是他大舅哥?”璿璣笑道:“也難怪你不知,重元有多少女人,我都弄不清。”元昊問:“宗真倒是難得,除了你這皇後,一個女人都沒有。你呀,不要把丈夫管得那麽死,到底是契丹國主。”璿璣說:“先保住命再說吧。”元昊笑著說:“這個買賣你們一點兒不吃虧,用幾百斤銅換你們一個國主,一個公主,多嗎?”璿璣說道:“給你一千斤!”元昊說:“每年五百斤!”璿璣狠狠心,點頭答應。元昊說:“放心,你丈夫就會回家了。”璿璣問:“安平呢?公布她契丹公主身份!”元昊說:“她可是宋國皇帝送給我的。”璿璣問:“你想怎樣?”元昊說:“契丹公主不好伺候,我不要了。給她一個黨項大族的出身,一樣能保住她的平安。就讓她頂了咩迭的位置吧。”璿璣道:“安平雖然頂名咩迭,始終是契丹公主,她生下皇子之日,契丹必有重禮!”元昊不屑說道:“到時候再說吧。”
咩迭夫人?我是咩迭夫人……
安平睜眼看看天是不是快亮了,卻看到了月和霜。架子上的金鳧鬥篷,映著月光,在黑夜裏熠熠生光。元昊鼾齁如雷,手臂沉沉地壓在安平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小心將他的手臂拿開,起身披衣,朦朧中見一婀娜倩影,好像母親的身姿。安平走過去撫摸,撫摸娘親的手——當然,沒有。手垂下,淚落下。寂靜的屋子裏充滿著她的抽泣聲。這扇琉璃屏風薄而瑩澈,月下清夜舒張於麵前,恍然無物,上麵繪製安平畫像,逼真傳神,栩栩如生。
安平失望地將額頭磕在畫像上。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思鄉,總像雪上加霜一樣在人們傷心時悄然而來,躲不開,揮不去。家,比世界任何地方都溫暖,痛苦在那裏變成希望。但是,現在她好糊塗,不知道“家”到底是個地兒,還是群人兒。難言,隻有恨,恨時間這欺人的家夥,當人遇到痛苦時偏要放慢腳步,隻能徐徐跌進命運的漏洞裏,飄落。
突然傳來悉率聲,安平回頭,元昊站在身後,箍住纖肢說:“鬧夠了,瘋夠了,今後你的心隻能在我這兒,聽見了嗎?”說著親向安平臉頰,安平扭頭躲開,冷冷說:“風角聖王英明神武,也會說這樣的話?”元昊狎笑,說:“情愛裏本無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