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德芳想到母親,心情懶懶的。
安平扶展昭到前麵衙門,衙役圍上來問候,接著有的拿出公文有的交待事情。先生回來見展昭在忙碌,勸他休息,展昭口上應諾,手上半點不耽誤。事情交割清楚,衙役自去辦事,展昭與先生說起朱老漢的事情。
包大人回府,責備展昭不知休息。安平規規矩矩給大人見禮,大人對他說:“萬歲問你傷情,我如實答了,等你好些,再進宮謝恩吧。”安平應了,大人又說:“日後你要小心李攸,他被罰半年奉餉,丟了這麽大麵子他必然記恨於你。”安平點頭。
公孫先生對大人說起朱老漢,大人原要回後院書房詳談,鑒於展昭行動不便,也不更衣,進了官廳細談。安平無心聽他們議論公事,便在衙門閑走。
穿廊過拱,進了大堂所在的院落。大堂後門開著,安平近前一看,兩個衙役正擦拭鍘刀,龍虎狗三鍘並列,提起鍘刀口,冷颼颼光燦燦。安平與衙役打了招呼,他們繼續做事,安平背手踱步端詳大堂。堂案後壁上彩雕踏雲麒麟獸吞火珠,堂上一匾一聯,匾題:公正廉明,聯書:舉頭三尺案,治事用典,陰陽能斷;堂前五刑罰,懲奸除惡,鐵麵無私。一時衙役近前來,安平轉頭見三鍘已用黃布蓋好,明白他們整理已畢,要關門了。
安平出去往前來,走到府門口,想上街散心,見一公吏匆匆跑來對把門官說什麽,把門官便交待一個門吏。安平攔住要往外去的門吏,問:“哪去?”門吏說:“找馬大人去。”說完朝東而去。安平溜溜達達往西,迎麵竟見張龍馬漢扯著一老漢跑來,安平一邊轉身叫那門吏回來一邊幫著扶老漢進府。
入了官廳,馬漢開口便說:“朱北河死了!”老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張龍隨後回來。公孫先生扶起老漢,叫帶下去好生照顧,老漢突然跪在包大人麵前悲道:“包大人,我兒子被鹽鐵使王旬端害了,大人為我做主呀——”包大人扶起朱老漢問:“你怎知你兒子是王旬端所殺?”老漢答:“他怕我兒子把他供出來呀!”衙役一邊安慰一邊扶下老漢。
馬漢說:“我到他家,門沒鎖,家裏沒人,包袱還沒打開,桌子上就放著朱北河的靈位,我怕是這老頭子急了找鹽鐵使王旬端去拚命,就往鹽鐵司去,果然……”
張龍說:“我到廣備作,聽說朱北河死了,就往鹽鐵司去看看動靜,聽見裏頭混亂,我要進去,他們攔著不讓,情急之下,和他們衝突了,後來馬漢帶著朱老頭跑出來,我們就把他帶回來了。”
馬漢說:“王旬端一定會通知胡蒙,肯定會有人來找麻煩,大人,我們……”
“好。”大人說,“若讓他們再傷人性命,我這京畿父母官也不必做了!”
話音未落,衙役來報:鹽鐵司來人!
公孫先生驚道:“這麽快!請入官廳。”
張龍馬漢避進廳側耳房,展昭要留下,公孫先生說:“見客又要起起坐坐,何況是他們。安平,快扶他下去。”展昭拗不過,也避入耳房。
幾個人走進的聲音,拜見了大人和先生,呈上書信一封。耳房內的人屏息聽著。大人說:“開封府掌管京畿治安,有人到鹽鐵司鬧事,本府已經知道,煩勞轉告王旬端王大人,開封府從來勿枉勿縱,作奸犯科之人一定嚴懲!”隻聽來人說:“是是,不過,那鬧事的是已故勾當八作司朱北河的父親,他本有些癡傻,新近死了獨子,兒媳婦帶著孩子奔了娘家,他就有些犯病,這才鬧出這事來,我們鹽鐵使王大人體恤他,特命小的來銷了此案,代他回去醫治,方不枉與朱北河同僚一場。”
公孫先生笑道:“我們正說呢,這老者來了便胡言亂語,嚇了我們一跳,原來是個瘋子。”說著叫來一人:“快去後麵——帶那鬧事的老者來。”
衙役當當當大踏步去了,安平要去攔,被張龍拉住。果然,不會兒那衙役悄聲從側門進到耳房來了。安平以為大人讓他傳話,沒想到他卻等著展昭等人示下。展昭張龍馬漢低聲商量一番,交待給衙役。安平問他們,馬漢笑說:“看戲吧。”
忽然後麵大亂。隻聽衙役跑進官廳說:“老頭犯了瘋病拿刀砍人呢,兄弟們知道他是鹽鐵司的貴客,不能傷他,他往西邊小廚房跑呢。”
公孫先生故作驚狀說:“不必管什麽貴客了,鹽鐵司是講理的地方,快去抓他回來,西邊小廚房有個便門,小心跑出去傷了路人!”
鹽鐵司來人一聽,顧不得許多,也往西麵跑去。
展昭對安平說:“你是生臉,去看看,快來告訴我們!”
安平樂得去看熱鬧。安平往人群擁堵處湊過去,吃了一驚,滿地血點,幾個壯班衙役渾身是血呻吟不止,西便門果然開著,四五個生人正往外跑,開封府的三班衙役跺腳喊著:“追呀!”
安平回來,大人和先生也到了耳房。安平一說,大家笑起來。安平說:“真流血了,我看見了。”馬漢哈哈大笑拉著安平說:“走,看看今晚上吃什麽?”安平納悶。到了小廚房,迎麵一股油煙夾著血腥氣味,安平一皺眉。薑廚子倒香料罐,兩個助手拔雞毛,其中一個不肯將手放進熱水裏,正被湯廚子罵,他的旁邊是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瘦長臉,大眼睛。安平進來,他就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看,一隻手沒在蒸騰著濃濃熱氣的水裏,另一隻手準確無誤地將雞毛丟進麵前杯口大的竹筒裏。
薑廚子問:“馬爺來了,雞還沒熟呢。”
馬漢說:“知道。”
湯廚子問:“中午剩飯還要不要?”
馬漢說:“這我不管。”
湯廚子說:“何苦來,今晚上不吃明兒就扔了。”
馬漢笑:“誰說不吃了?”
薑廚子問:“那可宰這些個雞幹什麽?”
湯廚子說:“本來香料就快沒了,我說買些去,賬房讓我過些天再買,我問他‘過些天?那這些天吃什麽?’”
馬漢說:“用這麽快,當飯吃呢!以後少燒些精細飯菜,誰敢挑推我身上。”
倆廚子忙點頭應和,馬漢又問:“衙門的公使錢還不下來?”
薑廚子道:“那是,要不帳房還敢不給我們?”
馬漢對薑廚子說:“我屋裏西牆櫃子中間抽屜裏有幾串錢,你拿去。”
薑廚子慌道:“不敢不敢,這兩三天裏不發下錢來也得發下東西來了,那裏能動您的東西。”
馬漢道:“你掂量著吧,我不講精細,可也不願吃沒味的白飯。”
薑廚子忙點頭答應。湯廚子一旁小聲納罕說:“給誰說都不信,這麽大個開封府,是個空架子!”
馬漢道:“誒,誰說我們是空架子,少了你的錢了?再廢話,請兩個絕色的廚娘來換了你們!”
湯廚子笑道:“我說錯了,隻是怕被人說我們偷扣府裏的香料。”
馬漢說:“怎麽會,你們在府裏這些年了,誰敢說!”
薑廚子背過身去,小聲嘟囔道:“廚娘?你們也得養得起啊!”
馬漢唬道:“說什麽呢!”
安平忍不住笑了,與馬漢回到前麵。
吃過晚飯,展昭被迫休息。大人對朱老漢正式詢問。
安平到展昭房裏來,隻他一人靠在**。
安平問:“他們走了?”
展昭說:“在東花廳呢”。
安平問:“你想那朱老漢的事呢?”
展昭歎說:“朱北河死了!”
安平說:“我聽德盛說,你們早找過那老頭,他死不說實話,這怪他自己。”
展昭搖頭說:“百姓膽小,就一個兒子,出人頭地了,又被人害死……”
安平默然走到窗下,無月夜,滿天星鬥。
安平問:“你父母還在嗎?”
展昭說:“父親不在了,母親還在家鄉。你呢,記得你說家裏有父親,令堂呢?”
安平問:“母親沒了六年了。你有兄弟姐妹嗎?”
展昭說:“上有大哥,下有小妹。這些年都是大哥和小妹照顧陪伴母親,替我盡孝。”
安平笑道:“我也有個哥哥!”
展昭笑:“你好像不隻一個呀。”
安平說:“多又怎樣,除了叫同一個爹沒什麽一樣。你和你哥哥可好?”
展昭想想說:“好。”
安平笑:“我哥哥特別疼我。”
展昭問:“哪個?”
安平說:“大哥,我叫哥哥就是叫大哥。其他哥哥我都不叫。”
展昭問:“怎麽連哥哥都不叫?”
安平說:“沒什麽感情。”
展昭問:“你說逃婚,是怎麽回事?”
安平臉紅,說:“不是我願意的,是我爹和二哥,哥哥也不願我……”
“嫁”字在嘴裏滾了個滾兒,又被安平吞回去,她偷眼看展昭,他也正看著他。
展昭問:“為什麽?”
安平想想,說:“他們想用我換東西,我不甘心!”
展昭笑道:“換什麽?”
安平憋紅了臉,嗚了半天說:“就是……那些……好處唄。”
展昭問:“你說過,家在北方,又說祖籍梅家塢,到底哪個是真的?”
安平想了想說:“都是。”
展昭問:“那你怎麽打算?還回家嗎?”
一言觸動安平,沉默好久,她說:“今年臘月十五我哥哥到相國寺見我,到時再說。”
展昭說:“你做了官,難道不向家中報喜?”
安平說:“沒什麽可報的。”
展昭想:他對官職毫不在意,莫非他是官員子弟,又問:“你父兄做何營生?”
安平想了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展昭說:“你已經是開封府的人了,你的事情不僅是你的,也是開封府的,進了這裏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安平擔心,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麽簡單,自己進宋廷為官,太不合適了。
夜深了。
“開封府裏不以出身論英雄,但說無妨,明白嗎?”展昭溫柔地說。
安平突然**漾起一吐為快地衝動。她顫抖著嘴唇說:“其實,我是……”
德盛敲門,安平的表白被打斷。
“王大人來了,在官廳。”德盛慌張地說。
展昭問:“老王大人還是少王大人?”
德盛說:“老的,參知政事王韞玉王大人。”
展昭頓時緊張,一麵起身一麵對安平說:“我去看看。”
安平攔道:“大人叫你休息的。”
展昭不理,安平隻好攙他往前麵官廳去。
展昭不進官廳,從側門入耳房。王朝、馬漢、趙虎兩站一坐,張龍晚上有班。
王朝扶展昭低聲說:“沒什麽事,誰嘴快?”
展昭問:“是不是大鬧鹽鐵司的事?”
王朝說:“也沒什麽,來時王大人一臉不快,說話也急,大人和他解釋了半天,現在安定下來了。”
展昭問:“出了什麽事?”
馬漢說:“聽著是樞密院在中書門下告了咱們。說咱們私下在廣備作定做武器。”
趙虎說:“他衙門再大也管不著這事!”
馬漢說:“現在胡蒙紅了眼,用這事編故事,說朱北河的死與咱們有關。”
趙虎說:“怕什麽,參知政事不是親自來通知咱們了嗎?”
王朝狠狠瞪了他一眼,馬漢則不理。展昭側耳細聽廳中動靜,心憂:已經鬧到那裏,怕是離禦前不遠了。剛剛過了一關,不要這麽快鬧到皇上跟前吧!
安平問:“不是騙過他們了嗎?”
趙虎說:“你以為鹽鐵司和你一樣是十幾歲小孩?”
安平噘嘴問:“我就是糊塗嘛,什麽廣備作、八作司、鹽鐵司,這麽亂。”
趙虎說:“現在沒空給你解釋!”
王大人一陣咳嗽之聲。展昭長歎,心想:開封府欠的人情是還不完了。
這時來人報:“八王千歲到!”
安平一凜。
王朝等急忙攙扶展昭外迎。他們出來時包大人、王大人已在,張龍也從外麵回來。原來,他出去時正巧王大人的馬車進府,這麽晚來他也疑惑,巡視了第一圈回來又見八王儀仗往府裏去,張龍心中忐忑,終放心不下,令人代班,回來看個究竟。
開封府正門大開,禁軍兩排站好,皇輿上下來一老者,正是右太和殿中眾星捧月的那位王爺。八王臉色凝重,不理眾人參拜,噔噔噔走進官廳。
“包拯!本王這張老臉給你送來了!”
包大人撩袍跪倒,周圍呼啦啦跪了一片。
王大人忙說和:“王爺千歲息怒。”轉而換做黑臉問包大人:“你又做了什麽事,顧頭不顧尾!”
八王怒到:“包拯,連王大人也被你害了!”
王大人驚道:“王爺明示,小老兒經不得嚇呀。”
八王哼一聲,指著包大人說:“包拯,你的人出事,本王抹下臉來為你求情,你的人白撈個官做。展昭受了窩心傷,本王也曾在萬歲麵前提點。你是閑安平的官小了還是李攸的罰輕了!是呀,你開封府包大人怎看得上小小武翼郎的封!你可想想,你十七八歲時在哪呢!你還是想讓李攸打折了腿賠展昭?你不知道他身後是什麽人嗎!”
王大人忙解勸:“怒傷身,王爺……”
八王瞧見王大人想起什麽,怒氣又翻一浪:“你知道你開封府在外麵人緣怎樣,王大人體恤你,向本王開了口,你不想想,樞密院那麽容易與你的人入名,占著殿前司的好位置,幹著你開封府的事,好事都讓你占去!實話說給你,胡蒙也向皇上討要那後生小子呢!人沒到手,你們還偷查他的女婿,他怎麽不恨你?”王大人一聽樞密院心頭便抖,又勸:“包拯到底年輕,看跪這一地後生,還有帶傷的。哎,包拯,你倒是說話呀。”
包大人仍舊無言。
八王發作:“你要查他,不能等此事過了?替你說的好話還沒冷呢!他已經把你告到萬歲那了!”八王怒氣依舊,指著王大人:“包拯,你可知道,胡蒙連王大人一起告了,告他包庇,告你們結黨呢!”
王大人立時呆在那裏。
包大人緩緩抬頭,雙手舉過頭頂,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王爺與王大人愛護包拯,包拯無以為報,全心所想隻有‘身居廟堂,致君堯舜’!”
八王抖手指點包大人:“少說這些!”
王大人忙說:“王爺請聽他下文——包大人你快說呀。”
包大人抖擻精神,鏗鏘說道:“樞密使兼三司使胡蒙之婿,鹽鐵使王旬端,借轄管三司胄案之便,夥同勾當八作司的朱北河,私賣廣備攻城作庫藏鐵鑞,胡蒙發覺但密而不報,還指使朱北河將廣備作鐵鑞記載薄毀滅。”
八王大吃一驚。
包大人接著說:“一月前,廣備作失火,所存文書盡毀,開封府調查火因,詢問勾當八作司朱北河,卻遭阻撓。後來朱北河失蹤,其父隨即出走。昨天朱北河之父在京出現,朱北河已死,他一時悲憤,在鹽鐵司門前大鬧,如今他已在開封府告下胡蒙和王旬端,開封府業已立案!”
王大人盯著八王。八王沉思,紫繡龍袍抖動著,金絲線熠熠生輝。
“賣給何人?”八王問。
“這,還不清楚。”包大人答。
“賣了多少?”八王問。
“至少庫存一半。”包大人答。
“可有其他證據?”八王問。
“隻有朱老漢這個原告。王爺,請準許開封府繼續調查!”包大人說。
“多久的事?”八王問。
“火災一月前,私賣之事至少一年有餘。”包大人答。
八王暗自尋思:這一批鐵鑞已然鑄成兵備,除供應京畿,樞密院給各路也配發了部分,餘下鐵鑞庫存在廣備作,發下去的數量絕無錯誤,難道庫存是假?胡蒙真有如此豹膽?不可能,不可能,偷賣保不準是真,哪家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許數量沒有包拯說的那麽大……可恨呀,私販朝廷兵鐵,無論多少,豈不是吞我大宋城郭!
八王轉念又想: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幫包拯多次,得罪了萬歲多次。一把年紀了,天下又不是我趙德芳的,罷了!
——“包拯,茲事體大,無憑無據,你可要想清楚。”八王歎了口氣說:“本王出了宮便來給你報信,保不準後麵也有跟著的,明天我也成了結黨營私!”八王接著說:“其他案子你先放放,想想萬歲那裏怎麽交代吧,這一案頂著你全府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