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充斥著展昭的大腦。

安平對他來說是個最特別的存在,他無法用常理判斷關於她的一切。一個身份不明的家夥,居然堂而皇之的進入了開封府,進入了他的生活,這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安平做到了,她讓他放下了防備,這也是他認為安平最可怕的地方。

世界都被她攪亂了。

空氣微冷,他雙腳冰冷,手掌卻在出汗。他被自己的行為嚇一跳,他不敢相信那個拔劍指著安平的人是自己。到了現在,他已經不能相信自己那個職業判斷了。

“該怎麽辦?”展昭問自己:“大風大浪都頂過來了,難道會在她這裏失守?笑話!”

“把這個問題交給包大人,對!”展昭打定主意。

東花廳外,衙役迎他過來,說:“展大人,包大人去禦史台了,讓我轉告大人,下午隨他去八王府。”展昭問:“大人什麽時候回來?”衙役答:“不知道。”窗外響起趙虎的說話聲:“不是還有一輛車嗎,趕上趕上,別再跑二趟了。”另一個聲音:“大人,一輛大車就乘下了,這月隻發了包大人的‘請受文曆’。”趙虎氣道:“糧科院扣著我們的東西不給?!”

展昭叫趙虎,他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幹嘛,我去領東西。”展昭說:“你替我巡街吧,我有事等大人。”趙虎埋怨著出去了,在外麵喊道:“收吧收吧,明天再去。”

再沒有比這個選擇更讓展昭安心的,向大人全盤托出,把這個難題交給他,而自己什麽也不用想了,大人會給這個契丹女子一個恰當的處理,他可以不再麵對安平了。展昭正襟危坐地等著,過了很久,他累了,活動了一下身體。一名衙役進來,行了個禮,放下一摞文書就走了。展昭看了一眼,字跡整齊娟秀,是安平的手筆。她的形象像幽靈一樣鑽進腦海,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大人會怎麽處置她?”展昭不能自已地想。

展昭狠狠掐著自己的額頭:“就算不是間諜,異族身份和欺君大罪也得押上刑場了。”

門簾聲響,展昭一驚,大人和先生走進來。

“你在這。”大人轉到書案後麵坐下:“八王爺親自過問那幫廚刺客之事,你和安平隨我同去,將當日的情形詳細稟告王爺。”

“安平病了,燒得厲害。”公孫先生一邊說一邊繞到展昭身邊。

“她病了?”展昭自言自語。

“你們兩個有些摩擦,是嗎?”大人問。

展昭一聲不發,他腦子裏各種互相矛盾的預測混亂地攪在一起。他隱隱地意識到如果現在不說,他將再也沒有勇氣說出來,可是那些揣摩好的對事實的表述,突然變成鋒利的刀子堵在咽喉。

屋子裏的三個人陷入沉默。

“嗬,好了,我知道,不管什麽樣的問題你都會處理妥當的。”大人笑著對展昭說。

展昭血衝額頭,雙耳嗡嗡作響。他感到一種摻雜著解脫、後悔、恐懼、壓力的矛盾情感。

“還有什麽事嗎?”包大人問。

展昭抬起眼來,迎麵射來大人銳利的目光,他下意識躲避。

“沒有。”他說。

公孫先生問:“昨天你也淋雨,是不是有些受涼?”

展昭強打精神,說:“我沒事。屬下告退。”

“我們一起走。”先生說:“我去看看安平。”

展昭感到自己走向一個深淵,開始下陷。

這時,德盛氣喘籲籲地跑來:“燒糊塗了,他……”

“她說什麽了?”展昭緊張地問。

“他要去禦史台,還有刑部,打打殺殺的,他要找誰?”德盛不解地問。

一場秋雨一場寒。

秋涼跳過窗子翻進屋來,像貪婪的盜賊在屋裏四竄。經過了兩天的惶恐,安平清醒了,在理智控製下,像所有犯了錯的孩子那樣反省。她認識到自己的愚蠢——不能判斷自己的身份;後悔於自己的魯莽——對人情世故毫無防範;感傷於自己的遭遇——感情錯位的滋長。想著想著,情緒像沸騰了的水噴薄而出,她哇哇大哭,涕淚俱下,並抹在衣袖上、頭發上、枕頭上、被子上以及其他一切可以觸摸得到的地方。這次發泄很成功,她解脫於失戀的濃鬱悲傷,她堅定地告誡自己麵對現實。痛哭停止,安平用被子擦幹淚涕,撫平衣襟,攏齊頭發,同時,她,一個人,笨拙地把生命中又一次傷口包紮。

德盛聞聲而來,在他詫異於安平的形象時,安平從未有過的冷靜的語調讓他駭然。

“刑部?還是禦史台?”安平冷麵飛霜。

德盛不知所措,跑去找包大人求助。

展昭闖進來,關上門。

“你最好不要口不擇言!”展昭說。

安平轉過頭不看他。

包紮了傷口,不代表不會疼。

“你們還沒決定?”安平故意擺出冰冷的口吻。

“隻要你說出……”

“我是契丹人!”

“你的身份?”

“身份?!網罟禽獸,食肉衣皮的異族,還有什麽身份!”

“不要耍滑,說出你的身份,此行的意圖!”

“你沒有資格審訊我!要麽殺我,要麽把我交出去!”

“別以為我不會!”

“你們應當把開封城裏所有的契丹人都抓起來!”

“夏澤鮑丘河邊真的是偶遇嗎?”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你如果肯說出你的目的……”

“沒有目的,隻有原因。”安平轉過頭怒視著展昭:“原因就是你!是你,把我從夏澤帶到開封!”

展昭有些憤怒:“那你為什麽不肯說出事實!”

安平心中似有重重烈火燃燒,沉默良久,看著展昭,說:“事實就是,我太傻了!”

秋涼日短。展昭點了一盞燈,那焰被無情的秋風折磨得東倒西歪。展昭用手護住那焰,一種久違的刺痛心靈的悲傷油然而來。

兩天來折磨他的兩股意識沉澱下來,誰也沒有戰勝誰。

燈光照亮了兩個人,卻照不出一個答案。

安平因為疲倦,長長的出了口氣。

展昭沉重地說:“你走吧,離開開封府,離開汴京。”

安平對這樣的處理很意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寫份辭呈,直接給包大人,別的,什麽都不要說。”

安平仍然一言不發,她閉上眼,想到要離開這裏,這些人,又一股傷感湧上心頭。

展昭走出屋子,秋夜淒涼,抬頭看見一輪將圓的月。

包大人坐在椅上閉目養神。展昭應邀前來。

“坐吧。”包大人說。

展昭坐下。

“安平為什麽要走?”包大人問。

“屬下……不清楚。”展昭低著頭。

包大人睜開雙眼,他說:“即使安平不提辭官,一年半載之後我也會處理安平的事……”

展昭大驚:“大人,她……”

包大人雙目如炬,盯著展昭:“你說,她怎樣?”

展昭說:“她,她身份不明……”

包大人問:“還有呢?”

展昭祈求似的說:“讓她走吧!”

包大人點點頭,說:“是本府太粗心了,沒有注意到,以致這麽久了才看出破綻。安平至今不提身家出處,總當作是你的表弟,你擔責太大,她的事情一旦暴露,開封府、王大人都難逃其咎。”

包大人說得再明白不過,他已經知道了安平的身份。展昭緊張得像在等待一支不明何狀的冷箭,羞慚得像犯錯的孩子等待家長戳破他的謊言。這時,包大人走到他麵前,像反問,又像提醒:“你,沒發覺嗎?”

撲通!

展昭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在地上。

“這是幹什麽,快起來!”包大人笑著攙扶展昭:“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怎麽如此方寸大亂?”包大人仍舊笑著。

可展昭笑不出來。

“這種事是紙包不住火的,你們朝夕相處,你又是在外闖**過的,你不會不覺吧?”包大人笑。

展昭謹慎地問:“大人指什麽?”

包大人收斂了笑容,問道:“祖大人很看重你,八王也喜歡你,若不是刺客之事,我早就要問你了——祖家大小姐你見過,若願意,擇吉日,我帶你過去正式提親。”

“這個……”展昭一陣心亂:“屬下過慣了閑雲野鶴的生活,府裏事情雜亂,還是以後再說……”

“人總要成家的。你想清楚。”包大人坐回原位,鄭重地說道:“今天隻叫你一人,就是要把話說清,如果你決定接受祖大人的好意,那最好。如果,你心儀之人是——安平,告訴我,雖然麻煩,我會幫你處理。”

展昭愣了許久,冷冷地說:“我怎麽會喜歡她,小氣矯情,任性無知!”

包大人等了一會兒,接著說:“安平的身份公孫先生也看出來了。你們兩人的事我不便過問,不過,今後不要再這樣鬧了,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安平是皇上親封,明天我會進宮求旨,準備了幾個借口,又怕會牽出身家之事,還是暫且說她身體不適吧。”

“她是怎麽說的?”展昭問。

“她三緘其口,隻求速速離開。你該勸勸她,不可貿然行事。”包大人說。

“大人。”展昭鼓起勇氣問道:“依您看,她是個險惡之徒嗎?”

包大人笑道:“她性情古怪,敏感脆弱,經不起波折,可能與經曆有關,但是,險惡,卻說不上。”

“我該怎麽做?”展昭自言自語。

“當局者迷。這隻有你自己決定了。”包大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