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安平病情見好。這天風和日麗,便出門散步,正在街上閑轉,德盛興衝衝跑來:“安大人,我正往您那裏去呢。”安平笑道:“大忙人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我?”德盛道:“看您說的,我不是給您送藥嘛。”安平接過來說:“我好多了,趕明我去府裏當麵謝先生。”德盛說:“這兩天要不去就得過一陣兒了,他們正準備跟隨包大人去兗州賑災呢,明兒不走後天也要走了。”安平問:“又出什麽事?”德盛說:“兗州鬧蝗災了。”安平道:“十冬臘月的,怎麽鬧起蝗災?”德盛說:“先是蝗災,後是饑荒,死了好多人,賑災款物到現在還沒發到災民手裏,造孽!”安平問:“當地的官員幹嘛去了?蝗災之後必定饑荒,早應該防範。”德盛說:“我聽他們嘟囔,說當地的官不是防災是防責,不是保民是保穩。”安平問:“怎麽說?”德盛說:“朝廷的指令沒個準兒,一時一變;指揮的比幹活的多,一人一變。下頭的為了不擔責,說怎麽就怎麽,不知道應變,好多做法都自相矛盾,各州各縣之間也不通氣,還遮遮掩掩的,耽誤事兒!”安平說:“他怕擔責就查他的責!死了那麽多人就沒個交代?”德盛說:“人家按著朝廷的交代辦事,這件是什麽時候下旨的,那件是某某某說的,樣樣記錄在案,沒錯,反倒個別骨頭硬有主意的,沒全按朝廷說的辦,正查著呢。”安平氣道:“豈有此理!事兒都這麽幹,還有個好?你跟我細說說,那幫家夥怎麽就沒錯了?”德盛說:“嗨,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要不您去府裏問問?”安平頓了頓,問:“兗州又不在開封界,大人去幹嘛?”德盛說:“這是奉旨辦案。”安平點頭,語氣緩和,問:“你留在府裏看家?”德盛說:“是呀,他們年前能回來就不錯了。對了,你知道嗎,王硯璞入了擊鞠隊了,紅得很,皇上天天叫他陪練。”安平說:“是我舉薦他。”德盛一臉茫然:“啊?為什麽舉薦他?”安平嚴肅地對德盛說:“你不要受馬漢他們影響,要有自己的主見,他有什麽不好,他好歹也是王大人唯一的孫兒,王大人對開封府那麽好,你還這麽說他的孫兒!”德盛吐吐舌頭。

告別了德盛,安平了無生趣的回到家中,春竹擺好了飯菜,宋通匯報說:“上午,參知政事王大人府上總管王慶看望大人,說他家孫少爺本要親來探望的,可近日……”“得了得了,慶公來就行了,誰希罕他來。”安平懶洋洋地坐下吃飯,春竹和宋通站立伺候。安平叫他們同坐,說:“我就怕悶,你們在家裏陪我,我高興得很,都坐下,就像家人一樣,好不好?”安平把二人都摁在桌前,坦誠地說:“其實我已經好了,你們不必小心翼翼地照顧我。你們來之前,我連家都懶得回,有你們我才不那麽冷冷清清的。我知道,你們終究是要回去的。我現在就先謝過你們二位,多謝你們這幾天對我的照顧。”宋通忙站起來說:“包大人安排我們來就是為了照顧大人的生活起居,大人千萬不要客氣,眼看就快過年了,我們兩個想著陪大人過了除日再說。”安平開心地說:“真的,太好了!”

安平身體痊愈,入宮見駕。來至鞠場上,發覺擊毬供奉大多麵生,還有幾個是安平拒決過的三衙吏卒和裏閭惡少年。王硯璞坐在以前安平常坐的透雕靠背椅上,悠閑地看李攸揮舞著鞭子罵人。李攸見安平走近,滿臉堆笑問:“安大人大安了?”王硯璞忙站起來:“安兄,你怎麽今天就入宮來了,我還想著晚上去看望安兄,順便傳皇上的話,請安兄安心在家休養。”安平問:“這些人是怎麽回事?”李攸惺惺作態說:“什麽人?噢,這是王兄的安排,安兄養病這段日子,王兄可是隊裏的主心骨,盡心盡力,甚得皇上器重。”安平看著得意洋洋的王硯璞:“是嗎,好。”王硯璞坐回椅子上,內侍忙捧上幹果,王硯璞一邊吃一邊說:“李兄太自謙了,你才是費盡心機呀,皇上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嗎?”李攸惡狠狠瞪著王硯璞,說道:“凡入大內朝覲,即便是我們這樣的臣僚,也是上下馬有定所,所帶人從有定數,王兄這樣,今天帶來一個,明天帶來一個,真是把大內禁地當成自家花園啊。”王硯璞笑道:“輸了幾個球,李兄就這樣不自在啊。”又故作殷勤地對安平說:“皇上今天不會來擊鞠隊了,這麽冷的天,安兄,你大病初愈,還是回去休息吧,我一定會代你向皇上請安的。”安平冷笑一聲:“我是要走了,擊鞠隊有你們兩位坐陣,我非常放心。”安平走到遠處,回頭看看,李攸擰著馬鞭盯著王硯璞,王硯璞眯縫著眼,遠遠地向安平揮手告別。安平覺得好笑,心想:你們爭吧,哥哥就要來了,我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轉回頭,大步出了鞠場。

安平回到家中,宋通說:“春竹回府去取個花樣子還沒回來。”安平說:“那咱們等她回來再吃飯好不好?”宋通問:“見著皇上了?”安平說:“沒有。”宋通安慰道:“不要急,明天一定就見著了。”安平說:“明天我不打算去了。”宋通說:“那大人準備什麽時候去?”安平說:“再說吧,天天打馬毬,我早煩了,他不叫我,我就不去了。”宋通憂心忡忡地說:“這,不好吧,依老奴看,這本來就是趁熱打鐵的事,越放不就越冷了嗎?”安平忽閃著大眼睛問:“什麽冷了?您是說皇上?”安平思忖了一陣,揮手說:“隨他吧。”說完進屋去了。

下午,安平正蒙著大被呼呼大睡,宋通來報:何大人府上有人來請。安平不耐煩地說:“不去,替我推了。”宋通勸道:“大人,何大人來請,不去不好呀,大人還是去看看,敷衍一下也好。”安平翻眼看看宋通,想想也是為了自己好,醒了醒精神,還是去了。

安平到了何府,家仆把安平讓到書房等候,說何大人正見一位遠客。約有一盞茶時間,安平被帶到客廳,何大人讓了座,詢問了安平病情。

安平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何大人找我來所為何事?”何大人道:“安大人抱恙這幾日,擊鞠隊被搞得烏煙瘴氣,不僅如此,還有人為皇上出些個餿點子,組建什麽女子擊鞠隊!”安平笑道:“噢,果然是個好點子嘛。”何大人道:“非也非也,這女子拋頭露麵地騎馬打球,成何體統,況且元昊自立之事才出不久……”安平插道:“對啊,這時候皇上怎麽可能有心思搞這些事。”何大人臉一沉冷峻責問:“安大人在開封府的時候,沒人教過你,不可打斷上官說話嗎?”安平一時五味雜陳,賠笑說:“下官失理,大人責備得對。”何大人問:“女子擊鞠隊的事,你什麽打算?”安平道:“想先請教,何大人之意。”何大人道:“希望安大人能力戒皇上。”安平笑道:“這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現在我連皇上的麵都見不到,怎麽勸呢?”何大人說:“安大人不必擔心,小人得道隻是一時,皇上是不會忘記安大人的,隻要有人在皇上耳邊提一提。”安平問:“那誰會來提呢?”何大人道:“這就不勞安大人操心了,隻要安大人記得今天老夫的話就行了。”安平歎氣道:“就算我能見到皇上,可皇上的脾氣您也知道,他若是強起來,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何大人道:“如果真是這樣,希望在人選上,安大人能好好把握。”安平問:“如何把握呢?”何大人道:“凡善媚者,絕不入選。”安平道:“何大人是擔心皇上被女色迷惑?不過是擊鞠罷了,何至於此?”何大人道:“列朝列代,都有奸佞小人,專用妖女迷惑天子,擾亂朝綱,老夫不能讓大宋重蹈覆轍呀。”安平道:“這個任務太重了,我怕做不好。比如,什麽樣子叫‘善媚’呢?”何大人道:“這個,到時候我會告訴安大人。”安平道:“不過,我還是擔心以我之力不能說服皇上,恐怕到時候還得何大人親自麵聖,當麵陳情。”何大人臉一沉,道:“到時候老夫自然會勸諫皇上,希望安大人助老夫一臂之力。請安大人踏實過年,年後老夫一定讓安大人重澤聖恩。”

說完送客。

安平在何家家丁的帶領下,從後門出何府。安平正琢磨何大人的用意,忽見前方一個高大身影先一步出了後門。安平覺得那身影極其熟悉,她相信,隻要再看一眼就能想起他的出處。出了門來,安平忍不住好奇,尾隨那身影穿了幾條街,來到澋色坊梅家塢茶樓。到了茶樓,他就沒了蹤跡。樓下沒有,樓上也遍尋不著,安平正要下樓,就聽說話的醒木聲響,開講了。

“朝朝有奇聞,沒有本朝多!昨天給您說完了‘烏盆記’的故事,今天再給你講一段傳奇,這段故事可不是本朝本國的了,那是在北方有個國家,原來國號‘遼’,現在改成‘契丹’,那位說了,‘楊家將’,不是!跟您說了,不是本國的事,到底是誰,您別急,聽我慢慢道來——”

安平聽說話人要講契丹故事,不禁勾起思鄉之情。

“這遼國後妃中有一位承天皇後蕭綽,小名燕燕,是一位風流倜儻的女能人,現在的契丹王就是她的兒子……”

安平聽說話人提到自己的祖母和父親,好奇之心更重,要了茶點,坐下聽書。說話人能言善表,把個年輕的蕭燕燕形容的美如天仙。可聽著聽著,說話人撇開蕭太後政績,卻圍繞著她與韓德讓的辟陰之私展開,言語露骨,齷齪不堪。安平羞憤,拍案而起:“你亂噴什麽汙水!你哪隻眼睛看見他們情意綿綿、軟語溫存了!”

安平一語滿座驚。

說話人也愣住了,緩過神來辯解道:“這位客官,我說我的話本,你愛聽就聽,不愛聽就走,別擾了大家的興!”

“既然不講古書將當代,就不能任你隨口胡說!”安平怒道。

“你這人真奇怪,你憑什麽說我胡說,哎,我說蕭燕燕,你著什麽急!”說話人話音未落,座下聽客議論紛紛,全指向安平。

安平一怒之下登台,將說話人揪了下來,頓時書場亂作一團。這時茶樓小二喊嚷著跑來:“住手住手,開封府的大人來了,都讓開!”

安平將說話人按倒在地,抬頭一看,展昭二目圓睜盯著自己。

“放手!”展昭一把拽開安平,將說話人扶起。說話人見官爺來了,便將安平大鬧書場的事說給他聽。

“是你胡說八道!”安平餘氣未消。

“你住口!史不失書,你不懂嗎?”展昭訓斥道。

“憑什麽要我住口,憑什麽不讓我說話?”安平將怒火轉到展昭身上。

“他一說話人,俚語詼嘲以取衣食,你不該找他的麻煩!”展昭又回身對說話人道:“你的損失我替他賠償,這套書有涉國事,以後不要再講了。說書可以,不要諷時罵世,招惹是非。”

“我不用你替我賠!”安平怒對展昭。

“不用賠不用賠!”韓宗瑛小跑而來:“都是誤會,誤會。”

“我替他向你賠罪了。”展昭說著向韓宗瑛施禮。

“哪兒的話,都是我的不是,全在我身上了,我也有兩手,說話、影戲、弄傀儡,什麽都成,我給安大人耍一場賠罪!”韓宗瑛極力斡旋。

“你幹嘛替我,我不用你替!”安平不理會韓宗瑛,對著展昭任性大發。

“帶回開封府!”展昭命令衙役。

“我又沒犯法,你憑什麽扣押我!”安平怒火中燒。

展昭很是無奈,想對安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不能開口,狠心拉住安平的手就走,安平摔打著不肯相從。正在僵持之時,一名大漢擋在他們麵前。

“放開她!”

此人身材高大,麵色黝黑,劍眉倒豎,豹眼圓睜,頭戴護耳風帽,護耳翻至帽頂束起,身穿布衫,下襟撩起,掖在腰間,下垂一酒囊,手持一包裹,聲若巨雷,勢如奔馬。

安平遲疑地看著來人。

“五年不見了,不記得我了吧?”來人與安平對話時語氣溫和,麵帶笑容。

“是你!”安平吃驚不小。來人正是臨潢縣青峰山上救過自己的獵人。

“你怎麽來了?”安平推開展昭,抓著獵人驚喜地問道。

“找你。”獵人說:“是你大哥讓我來的。”

“哥哥!”安平欣喜若狂。

展昭一把拉過安平:“你的事還沒完,跟我回府!”

獵人啪在桌上砸了一錠銀:“夠不夠!”

展昭雙目鋒利,如箭刺人:“不必,展某已經說過,這裏的損失由我賠償。”說著也掏出一錠銀子推進韓宗瑛懷裏。

“我也說過,不用你賠!”安平怒視展昭。

獵人一把將安平拉到自己背後:“她沒有打傷任何人,隻掀翻了一張桌子,沒那麽嚴重,教也教訓了,損失也賠償了,為什麽這位官爺一定要帶她走呢?”獵人語調不高,卻字字有力。

獵人擋在麵前,展昭看不到安平,他感覺不安。

安平藏在獵人身後,感覺那寬闊的脊背可以遮擋住整個世界。自從離開哥哥,她的心中第一次充滿安全和踏實。從現在起,她可以不用說一句話,放下一切防備,隻要乖乖地躲在這背後就好。

衙役們疏散了圍觀人群。

展昭對安平說:“跟我走,我有話對你說。”

“有什麽話你就在這說吧!”安平躲在獵人身後說。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說著展昭繞過獵人來拉安平,獵人再次把安平藏在了身後。

“我們沒什麽好說。”安平說完,拉著獵人噔噔下樓。

“我明天就要走了!”展昭喊道,目光追隨安平的身影,滿懷期望。

安平回頭看著他,一雙凝眸冷漠苦澀,轉回頭毅然下樓而去。

太陽落山。夕陽漫漫,潑落在展昭身上。他知道,那筆帳,抽骨掏心也難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