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出去回複了皇後宮人,閻文應恰帶範仲淹入,安平便命人奉上晚膳。

皇上另設一席,範仲淹危坐於席前,十分拘謹。皇上便命安平為範仲淹布菜倒酒,安平每布一箸,範仲淹便起身謝恩。皇上笑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都準備停當了,像你這樣,吃到什麽時候,真是大煞風景。安平,給他盛一碗粥,看著他喝下去,他不喝你給他灌下去!”

安平笑著把碗端到範仲淹麵前,說道:“雪羹蘿卜粥,能飲一杯無?”範仲淹接過來說:“不敢勞動姑娘。”放在桌上。皇上笑道:“安平灌他!”安平說:“聖命不敢違抗,賢明不敢辱沒。皇上等不到範大人,連晚膳都不肯用,可見範大人於萬民於社稷之能。不僅皇上等著與大人促膝長談,連後生我也十分慶幸能稍做窺聽。還請大人成全小女子。”

範仲淹端詳安平一眼,說:“範某一貶謫之人,不堪謬讚。”說罷將粥喝了,對皇上說:“多日不見,皇上身邊何時多了這麽一位美豔動人、口舌如簧的體己人。”皇上稍作思考,笑著答道:“這是開封府展昭的表妹,能文能武,心地純善。她也在開封府住過,你沒見過她嗎?”安平接過來說:“小女子曾見過大人,但人大沒見過小女子。”範仲淹道:“範某怎敢打擾女眷。”

皇上打趣道:“什麽大人,安平,你給範老頭子準備的好東西快拿出來!”

安平聽命撤下飯菜,鋪好織金氈毯,立好高足樽樣熏爐,撿了龍腦、乳香,未及熏點,範仲淹說道:“合香如藥方一樣,要講‘君臣佐使’配伍,怎能胡亂搭配。”皇上說道:“海南香就好。”安平照辦,又將梓檀條案放置殿中,皇上和範仲淹盤腿席地而坐。安平捧上注碗,注子中滿是美酒。範仲淹細細端詳,這注子和溫碗既不是瓷質,也非金屬,溫碗是整木雕成,注子為青竹一節。

隨著熱水的催熱,酒的清洌與木和竹的幽香縈於殿中,沁人心脾。幾杯之後,皇上慨歎一聲問道:“希文你說,創業難,還是守業難?”範仲淹答:“創業難,守業更難。太祖黃袍加身,東征西戰,打天下,而守業則要後人嘔心瀝血,除舊布新。”皇上舉目問:“你的意思是——這‘守’字名為守,實為‘變’?”範仲淹反問:“萬歲認為,我太祖皇帝為明君中的明君,為何?”皇上脫口說:“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範仲淹說:“皇上所說極是。從太祖至萬歲,四位賢帝都不是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先帝和親之舉與漢時細君公主遠嫁烏孫國一樣,所為隻是局勢平穩,百姓安寧。但臣認為,我太祖之明,不僅在‘百戰沙場碎鐵衣’,更是因為完全出身於武門之家的他,卻毅然決然切斷了武人亂政,這一點上說到底也是‘變’。”

皇上點頭沉思。範仲淹說:“自古,守舊易,識變難。不變則不能重生,變革過於激進,則傷筋動骨,最終全盤失敗。”皇上說:“今天隻是隨便聊聊,你有什麽見解隻管說出來,不用顧慮。”範仲淹說:“變革要想成功,要做好充分準備,按步驟推進。首先,未成功前先做好失敗準備,二,聖意堅定則執行者有力,三,將變革的好處在未實現前先構建,並宣傳為大眾所知,四,授權參與執行者為變革做出一切努力,五,適時獎勵以行鼓勵,六,鼓舞士氣以解決棘手的變革障礙,七,將新的管理格局變成從政習慣,深植於百官萬民之心”。

皇上默思良久,說:“接著說,你到底想怎樣變?”範仲淹連飲了三杯,麵色紅潤,略發微汗,變了個坐姿,曲起一條腿,立著,胳膊拄著膝蓋,用大拇指擷去嘴角的餘酒,說:“從古至今,變革為的都是國庫增且百姓輕,變的都是舊有的製度,要變的不外乎官員管理之策、侍農之策、徭役之策、武備之策而已。”皇上問:“你要變的到底是什麽‘策’?”

範仲淹雙肘立於案上,雙目閃動著激烈的熱忱,問:“萬歲真的想聽?”皇上不答,反而申斥安平:“愣什麽,拿酒來。”安平一看,原來注子已幹,忙填滿,並將碗內熱水換掉,笑說:“皇上的酒好,注子怎能不幹。”又對範仲淹說:“常聽人說,飲必小咽,越是美酒越要品味,大人博學多才,不知是不是有此一說?”

範仲淹苦笑一下,說:“罪臣今日**形骸了,皇上,莫怪啊!”皇上哼一聲說:“**形骸,寡人不怪,如果你還遮遮掩掩,不肯吐露,以後也不必再對寡人說了!”範仲淹慌忙五體投地,口中說:“今日皇上眷顧,臣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禍。臣心中無限抱負,積稿盈篋笥,隻望得遇堯舜之君,得以施展,今日看來,終成矣!”說罷,從懷中取出一折,雙手捧上。安平轉遞皇上,皇上翻開,通篇瀏覽,點點頭,交安平誦讀,自己閉目傾聽,遇有疑問處,便由範仲淹解釋。完畢後,溫碗和注子已透涼。安平又換了熱水來溫酒。

皇上又沉思良久,突然發問道:“非改不可了嗎?”範仲淹抬了抬頭,欲言又止,皇上也不出聲。安平將溫好的酒各倒一杯,皇上飲了,便自己取出注子來倒,將注子隨手放在案幾上,安平將注子放回溫碗中。

皇上若有所思地問道:“既不冷,何須溫?”安平答:“待冷透了再溫,為時晚矣。”

皇上思忖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晚矣?”忽然又問:“你說現在拉攏元昊晚不晚?”範仲淹說:“一定要拉攏,隻看如何拉攏。皇上,據臣所知,楊文廣今日晚間將從前線趕回述職,如果皇上不召見臣,臣現在一定在天波楊府等待這位小將。”皇上道:“噢,你和這後生還有交情?”範仲淹說:“臣不敢隱瞞,臣與楊文廣曾有書信來往,討論戰事格局。”皇上說:“他怎麽說?”範仲淹說:“皇上何不把他宣來,讓他自己說與萬歲”。皇上點點頭:“可以。”說畢,命安平安排人在城門等候,楊文廣一進城便進宮。

皇上心事重重地說:“現在西邊打仗,北邊也不寧靜,這回契丹又要增加歲幣,寡人真是不希望後人說我是‘坐吃山空’,遺笑於人。可是,要變,何其難也!隻要變,必有亂,隻是分大亂小亂,不到萬不得已,怎麽敢走這一步!”範仲淹說:“昨日,臣去開封府,與公孫策徹夜長談,他說了一句話,臣十分認同——‘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皇上冷笑說:“你倒是很誠實,你不怕旁人說你‘朋黨’嗎?”範仲淹說:“臣曾有擔心,但是,近朱者赤,聽了皇上的肺腑之言,知道皇上如此坦誠,臣也就無所畏懼了。”皇上含笑道:“你先拽來個楊文廣,又牽出公孫策,你是怕你一個人勢單力孤,要對寡人群起而攻之啊。”範仲淹說:“皇上說,今天是隨便聊聊,讓臣想什麽就說什麽,臣隻是遵從聖命而已。”皇上佯裝為難,說:“再來兩個人,寡人又得多拿出一壇子酒來。”對安平說:“還是拿兩壇子吧,一會兒你範大人又叫幾個人來,省的你閑跑路了。”

安平授意,出來安排酒菜,並叫人速請公孫先生入宮。這時,皇後宮人來到,囁嚅著不敢進去。安平詢問,宮人似乎對她很有戒心。安平明白是那天拒絕皇後的緣故,便不多問,領著宮人進殿。宮人見了皇上惶恐地撲在地上稟報:“皇後身體不適,命小的來請萬歲。”皇上蹙眉道:“哪不舒服找醫官,找禦藥院,請我有什麽用!”範仲淹見狀說:“尋常百姓家,夫人身體不佳,做丈夫的先關懷後醫治。對萬歲而言,家和才能萬事興啊。”皇上瞪了範仲淹一眼,起身出去,安平正要跟上,皇上轉過來說:“你不用去,在這裏等著。”

安平為範仲淹斟滿,和顏微笑說:“大人慢用。”範仲淹說:“不用再倒了,等萬歲回來我再喝。”安平笑道:“皇上到了皇後那,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範大人不如效仿李太白,今朝有酒今朝醉。”範仲淹顏色陰沉,責難道:“國後抱恙,無一絲擔憂,成何體統!”安平聽言,聯想今日範仲淹對自己頗多抵觸,不動聲色地言道:“元昊外擾,朝廷內憂,皇上心急如焚,卻不能表露,範大人一心為國,卻並不激進。原因就是,擔心和憂慮不能解決任何事情,隻能讓自己和身邊的人心情更糟,不是嗎?”範仲淹怒道:“小小奴婢敢擅議國事,日後必成合德、小憐之勢!我今日就要稟明聖上,拚了一條老命也要把你這牝牡不辨的妖人清掉!”

安平道:“我是不是妖人,大人不必擅定。不過,安平我早就聽聞範大人有顏回之毅,有築‘範公堤’之功。像大人這樣的賢臣真是生在了好時候,能遇到皇上這樣近賢臣、遠小人的君主,才能得以施展。若當真生活在合德、小憐那樣妖人橫出的年代,不就成了亡國之臣!”範仲淹自知口誤,但仍不示弱:“皇上不會因我一時之語遷怒,即便遷怒,為保這樣一位明主聖德,我也不怕得罪你!”安平苦笑一聲道:“這殿裏又沒有其他人,剛剛您說的話我也不記得了。當初在開封府第一次見到大人,就感覺您和包大人一樣,是能為百姓為社稷做事的,今天更加明白,有您這樣的能臣,是這個國家之幸。而我隻是一個飄搖不定的女子,微不足道,哪有什麽得罪之說呢?”

範仲淹道:“你還敢提開封府?你在外麵把開封府的名聲累帶壞了,進了宮來又敗壞聖名,真不知道皇上為什麽要容你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安平苦澀上湧,欲哭無淚,說:“看來,大人已聽了我的種種說法。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反駁,從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一會兒公孫先生和楊文廣來了,大人可以問問他們,他們都是我的故人。我入宮的過程,包大人、王大人是經曆的,大人如果真的關心,可以問問他們。我想不想來,都已經來了。既然來了,我就要活下去,盡量不幹涉旁人。如果今天不是大人您說起,我真的不想抬出這麽多人來證明自己。活成什麽樣,我沒有強求,但也不能什麽髒水都往我身上潑!”範仲淹道:“你倒義正辭嚴,你要真這麽清白,若皇上將你調離開身邊,你能不能答應!”安平噗嗤笑了,說:“範大人好人做到底,讓皇上放我出宮去吧,重獲自由之日,我一定備厚禮登門拜謝!”殿裏沒了聲響,安平與範仲淹默然對視。

這時,內侍報,公孫策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