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對於將他倆單獨留下這件事耿耿於懷,以至於還沒找到展曈所說在袖子裏剪字的人,就急匆匆返回,全然不理她一起看戲的請求。回到酒樓,迎頭看到展昭和安平湊近,就要貼到一起似的,困擾著她的擔心立刻變成怒火,三步兩步跨到安平近前,一手揪住她的衣領,揚手就要打,卻被一隻力大無比的手攥在半空。
這一幕來的太突然,凝聚在這一桌的注意力才剛剛散去,又被聚集起來。展昭低且沉地說:“市井之地,請小姐慎重!”把公主的手重重甩下來。公主一趔趄,坐在了地上。旁邊無聊之人有的嗬嗬笑,有的指點點。展昭伸手來扶,公主惱羞成怒,將他推開,跑了出去。安平和展昭馬上去追。展昭卻被小二攔住,安平到了門口與展曈撞個滿懷。展昭付過錢,再找公主,已經沒了影子。
三個人將周圍尋了個遍也無結果。安平焦急萬分。展曈說:“也許她自己回宮了,姐姐不如回宮看一下。”展昭說:“不,我進宮去,你們繼續找。”安平說:“你不要去,我們是偷跑出來的,你不要去自找苦吃。”展昭說:“那我更要去,太後不會難為我。你們如果找到就進宮,找不到就回府裏等我。”
安平和展曈將所有玩樂的去處都找遍,毫無消息。這時,日頭西斜,兩個人隻好回到府裏。安平的到來令大家欣喜異常,可是知道了發生的事情,俱都憂心忡忡。不久,展昭和殿前司祖大人一起回來。開封府和殿前司一同安排,將公主畫像分發下去,以尋找失蹤宮女為由布下天羅地網尋找。
安平問展昭:“太後和皇上很著急吧?”展昭安慰說:“一定能找到的,放心吧。”安平說:“他們有沒有斥責你?”展昭搖搖頭說:“沒有,他們隻是希望盡快找到她。”安平憂慮地說:“她不會遇到不測吧,我寧可她對我刁蠻,也不希望她受到傷害。”展昭說:“相信她,她能應付得來。”安平自責地說:“可是,她畢竟是個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我應該勸阻她出宮的。”展昭說:“她從小在市井長大,何況她那麽聰明,不會有事的。”安平問:“她在市井長大?”展昭說:“是的。與其在這裏著急,不如咱們一起去找。”安平點頭。
人海茫茫,那麽多麵孔。原來,尋找一個人,好難。
天上飄起雪來。因勞累和擔憂,安平有些恍惚。她不時要想一想:我在尋誰,我在哪裏?
夜色中,腳步毫無目的。衝撞中,他們到了一所宅院附近,門上懸“曾府”大匾。李攸抱著胳膊倚在牆邊,身旁是來回巡視的禁軍。他老遠看見了他們,大聲地招呼他們過來。安平不願靠近。展昭獨自走去,問:“李大人一直在這裏嗎?”李攸說是。展昭問:“你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從這裏經過嗎?”李攸挑釁說:“我知道‘韶華館’裏女孩子多,你沒去那找找?”展昭正色道:“此人非同小可,李大人也認識,是禁中之人,大人若是看到了,請直言相告。”李攸侈然說:“禁中之人?我在這個鬼地方站了一天,就看到一個小妞。”斜視著安平,露出佻達輕薄之態,說:“就是她,是皇上送來慰勞我的嗎?”
展昭黑著臉不理他,拉著安平離去。拐過一個胡同,一條黑影從頭上掠過。安平並沒注意,展昭卻停住了腳步。他抬頭觀察了一下圍牆。雪,停了。枯樹從牆內探出頭來,枝丫被冰雪凝固。展昭躍起,彈跳到房頂,對安平說:“快去告訴李攸,加緊巡邏,以防生變,我先去看看。”
展昭的身影像迅捷的狸貓消失在月華中。安平按照他的吩咐找到李攸,說:“展昭發現了異情,你快布置人手,小心偷襲。”李攸陰陽怪氣地說:“安平大人——”她再次催促:“我沒和你開玩笑,展昭已經進去了!”李攸聽說展昭進了宅子,十分不滿:“他憑什麽插手皇城司的差事!哪兒的高枝兒他都攀!”安平非常生氣:“我不知道什麽差事,橫豎你也是替皇上做事的,不會是你家裏的私事!”李攸把腰間的寶劍抽出,惡狠狠說:“你不用拿皇上壓我,我這就進去,隻要在曾府裏找到一個曾家以外的人,我就格殺勿論!”說完氣勢洶洶衝進了宅子。安平要追進去,被守衛禁軍阻攔在外。
安平焦急地在門口踱來踱去,時時傾聽裏麵的動靜。這個宅子的大門有高高的門檻,兩側的小門用來通行車轎。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安平被等待折磨得煩躁極了。她想:李攸口中的“曾家”會不會就是撰寫《武經總要》的曾公亮?她再次要求進入,守衛不耐煩地往外推搡安平。這時宅子裏嘈雜聲起,濃煙火光高漲,守衛伸著脖子張望。
一輛軍巡鋪的水車咕嚕嚕飛奔而來,三個鋪兵一前一後一個在旁,老遠就喊:“水火無情,開門救火!”守衛中有人嘀咕道:“這回反應夠快。”說著已經打開了小門。另一個諷刺說:“沒長進,也不知道帶個雲梯、鎖鏈、破門斧啥的。”也有警惕的,攔住鋪兵盤問。鋪兵呼呼喘著說:“大家都一樣,上頭知道這家子是皇上眼珠子,後頭還有人呢,您老攔我們,裏頭火成了勢,咱們都交代不了!”守衛隻好放行,嘟囔道:“見風使舵!”果然,不會兒鋪兵陸續增援而來,水行人供水不絕。
天上又飄起雪花,在寥寥的星光裏起舞,才一會兒就把車轍印覆蓋。咕嚕嚕的水車聲回來了。四個水行人圍在水車前後。其中一個人,引起安平注意。別人頭上的水布或搭在肩上或扔在車上,隻有他還蒙在頭上。救火蒙水布,接近大火時可以阻隔烈焰和高溫,出了火場何必蒙著這個冰冷東西?
水車比來時飛奔得更快。那個蒙水布的越到門前頭低得越深,以至於出小門時撞到門框。這一瞬,水車便飛出去老遠,那個人快追。一個守衛埋怨他道:“這麽小個水車幹什麽使,派個大的來。”那人悶悶地說了一個字:“是!”
“這個聲音!”安平的心突然提到了咽喉!
“張湛!”
安平叫出了這個名字,在無意識中。話已出口,嚇了自己一跳。
被嚇到的不僅是她。蒙水布的人像被這雷電擊中,身子歪了一下,跺了跺腳,頭也不回地繼續追。
“攔住水車!”
展昭的喊聲穿過院落發射過來。守衛們有的從門檻上跳起,有的從美夢中驚醒,有的提著褲子從茅廁出來。安平更加確信她的猜測。她拚命的追,跟著那道車轍,踩著他的腳印,迎著絲絲涼的雪花。她喊一聲:“別走!”一大口涼氣卷著冰晶被吸進口中。她更加清醒和興奮,力量也似乎充盈了,大力地搖擺著胳膊奔跑,嘶嘶雪聲在她腳下響成一片。
“水行人”中後麵一個忽然大叫一聲,粗俗地用契丹話咒罵,回身越過張湛,從腰裏抽出一把軟劍,向窮追不舍的安平刺來。安平欲停,卻因慣性向前,腳下一滑,摔在雪中。她乘勢一滾,躲過一劍,那人變招式挑安平喉下。這時,那個熟悉的寬闊後背擋在她麵前,抬腿把劍踢飛,頭上水布掉落安平身邊。
襲擊安平的人用契丹話罵著,下死手一拳攻向張湛。
無巧不成書。殿前司一小隊人便裝查訪公主下落,正好找到這裏,看到皇城司之人吃力追趕,便一起迎麵攔擋水車。此時,李攸追近,還不忘向後麵的人喊:“攔著展昭!”皇城司武士們在他的帶領下匝地而來,前後夾擊,包圍了水車。局勢霎時變化。張湛和另外三個人相背而戰,冷兵器撞擊之聲刺耳。安平逃避似的往後退,心中呐喊了無數遍:“怎麽辦!”
曾經如此難熬的時間,現在就像啟動了快進鍵,除了鏖戰的張湛,其他三個被殺。皇城司武士踢翻了水車,解下被捆成粽子綁在車下昏迷不醒的曾公亮。“勝負已分,束手就擒!”武士們在李攸的帶領下發出龍吟虎嘯之聲。張湛虛晃一刀,做出假式,將眾人注意力引向前麵,他向後一個騰身飛躍,刀鋒寒烈,就要劈到曾公亮頭上。
安平大叫:“不要!”
張湛真的停下來。
他轉頭看著安平。安平推開人群,向她夢寐的人跑去。張湛晃了晃左手,不知是迎接還是拒絕。猛的,向前一趔趄,隨著一種短促、悶悶的奇怪響聲,他胸口探出一個滴著血的東西。他低頭看了一眼,臉上竟然綻放出一個安平從沒見過的喜悅表情,右手的刀扔了,快速向前走了兩步,張著的左手豎起了大拇指,在安平眼前晃,晃,腳下一絆,身體向前撲倒,重重拍在雪地上,背上插著一把劍,晃,晃,拍打著他身後李攸的身影。
這一切太快,快到安平沒有眨一下眼睛。安平想:也許我眨一下,幻境就會消失。她做了,幻境沒有消失,看到的卻是熱血融化了冰雪。
一聲力竭聲嘶的吼叫從安平單薄的身體裏迸發。她運足了全身力氣撲過去,卻被一隻強壯的手臂攔腰抱起往後拖,眼睜睜看著,李攸把劍從他身體裏拔出來,翻轉過來他的屍體,任意搜查。
她瘋樣地大喊大叫,嘴巴卻被死死捂住。一直到遠離人群之處,她的嘴才被解放,身體卻依然被裹在那個人的懷抱裏,打不開,掙不脫。展昭任憑瘋癲狂躁的安平打、罵、撕、咬,就是不讓她脫離自己的控製。等著她身體裏無盡的力量釋放幹淨,聲音嘶啞地哭出第一聲,才緩緩鬆開臂膀,讓她癱軟在雪地上,嚎啕大哭。
展昭扶著安平蹭回府裏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這一路,他們不知走了多久,走一會兒,安平想起什麽,就嗚嗚哭一陣,走一會兒,怔怔地非要往回去,走一會兒,冷不丁地推開展昭,責問咒罵。展昭一句話也沒有,就隻抱著她,拉著她,看著她,任她發狂。
展昭把她帶回她的房間。除了有些落塵,並沒有變化。到了這屋,安平安靜下來,順從地躺下,睡了。早晨,雪停了,炳然白日,霰雪將消。有一束陽光經過銅鏡的折射,調皮地圍著安平的小臉挑逗。安平被它叫醒了。睜眼,看到倚在床尾睡著的展昭。她坐起來,雖然很輕,還是驚動了他。他警惕十足地準備迎接安平新一輪的狂飆,她卻說了一句讓他無奈地話:“今天該我當班吧,你怎麽不叫醒我?”
他不忍將她帶回那個沉重時刻,含糊說:“不該你班。”安平下床,穿上那雙大內特製繡鞋。展昭伸手攙扶,手背上的牙印經過一夜更加清晰。點點滴滴勾出記憶。安平到院中,白雪皚皚,琉璃世界,冰清玉潔。安平自嘲道:“開封府裏哪還有我的班啊。”
趙虎和展曈一前一後走來。展曈問:“姐姐,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趙虎問:“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們先聽哪個?”展昭問:“有什麽好消息?”趙虎說:“殿前司的人找到瘋公主了。”展昭說:“太好了。”展曈垂頭喪氣說:“好什麽,又被她跑了。”展昭自我安慰說:“也好,至少知道她現在是安全的。”
安平自語道:“如果我阻止,公主就不會出宮,如果她不出宮,就不會走失,如果她沒走失,我就不會跑到曾府,如果,如果,他沒遇到我,就不會死……”
“李攸來了!”張龍跑來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