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朝廷重臣,何慎勤享有一項尊榮,就是皇帝麵前的這個座位。他很以此為傲,畢竟除了八王千歲,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待遇。今天他的座位上專門換了厚實的褥墊,可他坐在上麵卻不像往常那麽舒服。

“沒有辦法了嗎?”皇上把折子扔到龍書案上。何慎勤說:“回萬歲,今年南澇北旱,各地轉運使所呈均為實情。”內侍回稟:“三司使張大人求見。”皇上眉頭微皺,說:“不見!回來,傳寡人口諭,問他,張美人在宮裏,怎麽知道高家的珍珠衫,是誰攛嗾她的!”接著,對何慎勤說:“你說!”何慎勤慌忙跪地磕頭:“臣的確不知張美人珍珠衫之事,那時節李攸是殿前司的人,皇上何不問董大人。”皇上神閑氣定地說:“我讓你接著說,又沒問你這個。”何慎勤跪在地上,連聲說是。皇上說:“跪什麽,誰讓你跪了,坐!”何慎勤顫巍巍坐回去。

“你是老臣,雖然是科考出身,卻沒有腐味,也不像他們,一口‘之乎者也’。他們一肚子學問,也不知真假,你是滿腦子主意,沒有假攙。”皇上和緩說道。何慎勤忙稱惶恐。皇上說:“你聰明啊,知道體恤寡人。這次,從李攸家裏抄出家伎百人,挖出七八具屍首,還有那麽多僭越之物。大內的宮人,寡人都不忍傷害性命,他對家伎卻如此殘暴,這樣的人,張美人還說什麽‘一心為國、心地寬厚’,要不是看在她主動獻出珍珠衫,連美人都沒有她做!”何慎勤離座恭拜:“是,是,都是臣的過錯,有眼無珠,不辨良莠!”皇上擺手說:“寡人沒有怪你。當初你把她獻給寡人的時候,她不是這樣,這幾年怎麽變了。寡人廢她貴妃之位,是給她警示,讓她明白,多一物多一危險,少一物少一風險。至於張堯佐,此事與他無幹,讓他收收魂兒,把自己的事做好。”何慎勤連連點頭:“聽萬歲一言,臣受益匪淺。”

皇上歎氣道:“哎,修身,齊家,治天下。寡人時時自省,自覺與明皇相差甚遠啊。你們臣子也是如此,要按聖人所言,日三省。”何慎勤頻頻稱道。皇上突然問:“你今天幾省?”何慎勤迅速反應:“臣反省,不能為聖上分憂解愁。如國稅一事,臣知道下屬的難,卻不體味皇上的難。臣一定想辦法,增加賦稅,減少開支,保證國事,尤其是西北戰事的需要!如今江湖一帶每年送到京城的糧食有六百餘萬石,六成用做軍餉,餘下四成則被閑人消費,下官請召集朝臣商議節省開支。”皇上說:“好哇,卿家真如家中人一樣體恤寡人啊!”說著,做抹眼狀。何慎勤表態道:“為我聖主,萬死不辭!”皇上說道:“要節約開支,先從宮掖開始。還有,命開封府再查高家珍珠衫一案,他雖然祖籍契丹,卻無傷損大宋之事,不能讓他含冤難雪!”

聽到窗外的樹枝搖曳之音,安平睜開了雙眼。其實,這一夜她也沒怎麽睡。她推推睡在旁邊的楊文真。她翻了個身,含糊嘟囔兩句又睡了。安平又過去催:“她們兩個都起來了,快起吧!”

當他們一同走上甬路時,新一天的第一縷陽光落在湖麵上,湖麵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陽光在雪的漫反射下散著薄而明亮的一層光。安平轉過頭。她一直不願正視這麵湖,那裏葬著她的往事。

她們來到太後寢宮時,公主和鄭姑姑已在此。太後剛剛醒來,還坐在**。她們分別向太後和公主請了安,在鄭姑姑的帶領下侍奉太後起床。鄭姑姑為太後梳頭。太後問公主:“你要的那個人今天能到嗎?”公主自信地說:“能到,母後。”太後說:“那就好。”又對四位姑娘說:“叫你們過來是要告訴你們,該收心用功了,給你們安排的功課,要邊做邊學。由潤清負責教習你們,你們要用心。”四女應承。楊文真發問:“太後,都讓我們學什麽呀?”太後笑著說:“就知道了。”

果然,接下幾天,鄭姑姑如吃了仙丹,精力旺盛,精神煥發。女戒、女紅、膳食、醫藥、音律、書畫,把四個姑娘折磨得手酸腿軟。楊文真橫躺在**,唉聲歎氣說:“三催六叫,把本姑娘請來,敢情是當廚娘!還不如幹活做雜役呢!”祖婷兒裙邊被踢得飄**,拉起楊文真:“換衣服再躺,一身蔥花味!”祖靈兒一邊挽頭發一邊玩笑說:“三催六叫?我就聽說過‘三媒六證’。”楊文真說:“七媒八證我也不上這鬼地方來,還是展曈聰明,寧可抗命也不往火坑裏跳!”祖婷兒極其自信地說:“依我看,不是她不來,是太後不想讓她來。”楊文真搖著腦袋不忿地說:“她怎麽了?太後幹嘛不讓她來!”祖婷兒把四個金鐲子串在手腕上,抬起來照夕陽:“這還用說,她的出身怎麽能和咱們比。”楊文真哼一聲:“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祖婷兒的柳葉眉幾乎倒立,立時指著她問:“你說什麽!”“好了,到了這裏你們就消停些吧。”祖靈兒說和著,又重找話題把她們引開:“明天還不知道幹什麽呢。不過,也挺有趣,不學不知道,原來做飯還有這麽多門道,真是小技大道,五味人生。”祖婷兒拿餘光得意似的瞟了一眼楊文真說:“靈兒,我聽說了,下麵要比針黹呢,每人要繡五尺五的花開富貴!”“哼,掛門簾啊。”楊文真臉上不以為然,心裏卻打鼓。

安平推開窗。遠遠的湖麵上,彌漫著茫茫煙霧,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一群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夜就要來了。

忙碌了一整天的女孩子們較量著、說鬧著,寂寞了許久的房間在這時生機盎然。隱囊飛起來砸到安平身上。安平抱著隱囊,看著她們笑。她似乎忘了,昨夜的殘夢還依稀染在上麵。

楊文真與祖婷兒因為沒吵夠,特地挪到裏屋,睡在一張**,繼續兩個女人的口舌之戰。可是沒有多久就偃旗息鼓,各歸各的香夢了。安平扭頭,聽著睡在身旁的祖靈兒發出均勻的呼吸,悄悄起身披了衣服,結束與黑夜的對視。

這是她渴望又懼怕的黑夜,那感覺就像家徒四壁的賭棍徘徊在賭館門口,百爪撓心,越演越烈。在開封府的幾天,展曈時時刻刻被她拽在身邊,有她熱熱鬧鬧地圍著,她便不會思想什麽。可回宮來的這段日子,在楊文真小蔫炮竹似的夢話的襯托下,夜晚越發濃黑寂靜,是思緒滋生的大好時光。不管思緒的觸角往哪裏伸展,都會三繞四繞觸到她胸口裏那顆紅蠟做的心。那些個隱隱約約的身影在心裏閃動,一人帶來一股熱氣,把她的蠟心融成一滴滴的紅淚。

情緒在五內翻滾,她推門出去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痛快大哭,剛要出門,祖靈兒躺在**說:“外頭冷,別出去吧。”安平問:“你沒睡?”靈兒說:“你還不是?”安平說:“我以為你睡了。”靈兒說:“我姐姐睡覺輕,我習慣了,不翻身。”安平說:“她還覺輕,我看是你慣的。”祖靈兒坐起來:“反正我也睡不著,咱們說說話吧。”

“有什麽好說的。”安平嘴上這麽說,還是關上門,給炭爐填了炭。從理智上說,她是八王的外孫女,安平不願與她多言,可是平心而論,她卻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她懷揣深仇大恨。安平嚴肅說:“你最好別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靈兒掩口巧笑。安平倒覺得不安,問她笑什麽,靈兒笑著搖頭。安平說:“你不說我也知道,總不會是什麽好話。”靈兒說:“我確實沒聽到什麽,就是臨來,府裏的一個老媽媽說,你原來是男子,因為生得太好,讓龍王招去做駙馬,龍王還有個太子,看見你長得這麽秀氣,就向神靈求了仙藥,把你變成了姑娘,公主一看駙馬變成了太子妃,和哥哥不依不饒,把龍王攪得受不了,就把你偷偷送回來了,你就變成了女子。”

“然後呢?”安平關注地問。靈兒抱著肩問:“應該問你呀,怎麽問我?”安平探秘似地問:“難道沒有其他的話了?”祖靈兒默坐了一會兒,說:“你既然知道莫名其妙,何必去管呢?”安平說:“這裏也沒有別人。你要是真不知道就算了,要是知道,就和我說說,我也想知道,在別人眼裏,我到底是怎樣一個‘牝牡不辨’的妖人。”

靈兒有些坐不住了,輕輕咳嗽了幾聲,說:“我府裏的媽媽就是這樣說,勸我還是離你遠些,你畢竟做過男子。”靈兒越說頭越低,壯著膽子用極含糊的聲音說:“有一次我和我姐姐扮成男子到茶樓玩,聽幾個男人聚在一處評說你的故事,說,說你可男可女,忽男忽女,是修成人形的千年狐狸,到處吸食男陽**,以求速速成仙……”

安平聽她一說,不知怎的,想起李攸的麵孔,一陣惡心。進而又想:世人有嘴,我有腿,他們說他們的,我走我的,別讓歪嘴綁了腿。自嘲說道:“看來範仲淹範大人對我還算客氣,妖人妖人,至少是人,不是狐狸。”靈兒說道:“我倒覺得狐狸沒什麽不好。《山海經》裏記述說青丘山有奇獸,像狐狸,長九尾。古人傳說當為政者治政清明的時候,九尾狐才會出現。夏禹王就遇九尾狐現身。”安平說:“別給我貼金了,我就是個不男不女的妖人。”靈兒說:“撣爰山有靈獸名‘類’,威力巨大,可通天地,就是自為牝牡的。”安平說:“謝謝你安慰我。”靈兒說:“那些人是惡意詆毀,誠心散布的。聽文真說,開封府的人還查過這件事。可是,那幾個散布的人一夜之間都不見了。你仔細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靈兒一氣說完,十分關心地問,雙眼閃動著清透目光,把安平的心房射得透亮。“我這樣的人,得罪的人多了。”安平轉開眼神,說了一聲睡覺,蒙頭就睡。

這天,女官們早早起來就忙個不停,把寶慈宮裏裏外外收拾停當。宮妃齊刷刷來了,在皇後帶領下整齊站在太後跟前。太後先命鄭司宮通報了宮人月俸,一萬兩千貫的數字令大家麵露驚訝顏色。隨後,太後授意皇後,皇後宣布,內宮將要節省開支,將宮人恩放一批。聽了這個消息,宮女多喟然感歎自己好命。太後督促皇後繼續,皇後才道,已令三司取來支費帳目,比附酌減,便不再言聲。宮妃麵麵相覷。太後見狀,道:“皇後心疼你們,不忍心說,哀家來說。今後,禁中支費隻令入內內侍省、禦藥院、內東門司相度減省,無名支費一切罷去。皇後、嬪妃每人捐五個月的俸祿彌補軍費不足,女官捐兩個月俸祿。”宮妃女官們心中雖恨,卻緘口無言。

安平眯了眯眼,覺得金絲紅線纏亂雙眼,手上毫針重千金。外頭傳,給安平請脈的醫官到。安平問:“我們不是都診過了,為什麽又診?”醫官則一問三不知,隻知聽命過來。安平診過脈,醫官又請楊文真出來診。楊文真耷拉著臉讓他診,醫官笑說:“請姑娘不要憋氣。”安平一看,楊文真果然臉都憋紅。她局促不安,隻好安分地任醫官診視。

醫官出去,祖靈兒進來,把自己完成的繡工給安平看。安平愁道:“我就怕這,你怎麽這麽快?”靈兒說:“昨晚你睡後我又繡了一會。”安平問:“你怎麽這麽喜歡這活計,就像著了魔,不吃飯,不睡覺。”靈兒抿嘴一笑,臉蛋緋紅,細細撫摸繡品。安平看著栩栩如生的鮮花彩蝶,笑道:“花開得這樣好,怎麽蝴蝶遠遠的,也不過來?”靈兒故作隨意說:“你問它去,怎麽問我?”安平說:“冬天一過,那個蝴蝶就回來了。”靈兒羞道:“你怎麽學流俗之人,胡說八道。”

寶慈宮中,醫官回稟太後:“安姑娘肝經鬱火內熾,下克脾土,脾土不能運化,而致濕熱之氣蘊於帶脈之間……”太後道:“不要說這些,就說礙不礙事。”醫官說:“楊姑娘身體康健,不礙事,就是,臣請脈時故意憋氣。安姑娘氣血瘀阻、下元虛冷、經脈不利,須加以調養為好。”太後問:“可有礙生育?”醫官說:“謹於調護的話,不至於妨礙。”太後點頭不言。

鄭司宮送走太醫。太後問:“潤清,你說楊文真怎麽這麽淘氣?”鄭司宮說:“楊家不希望女兒入宮。”太後又問:“你說安平這身體調養得過來嗎?”鄭司宮說:“奴才不敢斷言。不過,安平嘛,心根本不在宮裏。”太後問:“安平與展昭真有私情?”鄭司宮說:“外頭的傳言自然不當真,可是,展昭一向清高,為了安平求八王爺,被他撅了回來,便不顧臉麵,直接向太後討要,這還用懷疑嗎?”太後心中暗想:這麽看來還是祖家兩個丫頭更踏實,還好當初沒把祖婷兒指給展昭。原來,當初太後覺察出金蟠對展昭之意,為打消其念就動過給展昭賜婚的念頭,透露給了八王爺,八王以兩個外孫女尚小的借口推辭了,也就作罷。

鄭司宮捧來市麵上采買的木棉給太後過目。太後看看,搖頭說不好。鄭司宮說:“木棉出於閩廣,一時不能得,不如求購麻苧。京城裏的木棉、麻苧都掌控於嶽廣之手,價高兩倍不止。不如從南邊采買一批過來。”太後說:“既然這樣,就速速安排。那也不能就等著,先將京城裏的木棉、麻苧買來,做出來一批。”

說話間,公主和四個姑娘進來,將繡品呈送太後檢驗。公主看看太後身邊的宮女,也少了很多,便說:“母後身邊沒有人怎麽行,把我的人撥來給母後使吧。”鄭姑姑也說:“放出這麽多人去,太後和公主太委屈了。”太後說:“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享不盡的福。告訴你們說,西北苦寒,將士們本來就水土不服,扛不住寒冷,多有病倒了的,連楊府的那個小將,那麽好的體格,也受了外傷,一病不起。咱們,好多著呢。”說著拿了公主的先看,又看了四個姑娘的:祖婷兒繡品華美,祖靈兒繡功精細,安平設計新穎,楊文真最為敷衍。繼而點著公主問:“你的活計是誰替你的?”公主乖巧地撒嬌不說,太後道:“我一看就能看出來。”指點著四個姑娘:“你們不許替公主做。”又對公主說:“那個展昭的妹妹,暫時進不來了,她哥哥入了獄,等他的事清楚了再議。”公主接著話茬說:“他十分冤屈,母後替他做主哇。”太後說:“前朝的事情有你皇兄,你們女孩子家隻管做好你們的事。先帝的時候,與遼打仗,比現在還苦。那時候我們後宮嬪妃都做衣被送去,沒有他們在前邊那樣拚死拚活,哪有你們的榮華尊貴!”

說著說著,楊文真吧嗒吧嗒掉起眼淚,緊跟著,惹得祖靈兒也嗚咽咽哭起來。鄭姑姑剛要教訓,太後揮手攔她,對女孩子們說:“你們都是好孩子,又都是武官世家出身,雖然年紀小,也不能聽說打仗就害怕。”楊文真插嘴道:“太後,我不怕打仗,現在要是讓我去,我立馬出征。我擔心我哥,又去不了,心裏難過!”說著哭得更厲害了。祖婷兒也受了感染,跟著抽嗒。祖靈兒哭著哭著,身子一軟,癱在地上。安平扶起來,忙說:“她為了趕繡工,一晚沒睡。”太後說:“她繡得這樣精細,沒有幾個晚上確實出不來。”又對鄭姑姑說:“傳我的話,宮人和女官,一人趕製至少兩套寒衣,妃嬪自願,送往西北。”鄭姑姑問:“所需布匹是自供,還是發配?”太後說:“這批寒衣穿在兵將身上,要暖到他們心裏,絕對不能差了,你來采買最好的,發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