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姑姑做事極其精細,看了大半個城,選了最好的材料。時至中午,木棉還沒選足,鄭姑姑便帶著一隊人到白礬樓用飯,再行采買。金蟠幾次伺機溜走,被鄭姑姑抓住,交給安平,公主一旦脫逃,就杖責於她。安平暗暗叫苦。鄭姑姑選在樓上靠近窗子的位置。金蟠百無聊賴,趴在窗台上看景。正午將至,安平估摸著這個時辰正是巡街的時候。果然,趙虎帶著兩個衙役巡到了這裏。

安平招呼了一聲,趙虎喜出望外,上樓來。鄭姑姑不悅,把筷子拍到桌上。金蟠公主幫腔說道:“姑姑放心,我哪裏都不去,就說幾句話總可以吧。”說著,拉著安平到旁邊桌上與趙虎說話。趙虎還未開口,金蟠迫不及待地問:“展昭怎麽樣?”趙虎說:“還在殿前司水牢裏。”安平問:“那案子到底什麽情況?”趙虎說:“邪性得很,我們找到了讓陳三送藥的孫富,他招認是那家的主人弄大了一個丫鬟的肚子,要他想辦法墮掉。孫富知道自己的藥不好,先討了定金,讓別人去送,餘下的錢他並未打算拿到。這個陳三也是倒黴碰上了這個事,丫鬟吃了藥,掙吧了不會兒,流血不止,那家的主人也不叫郎中,可惜一個女孩子就這麽送了命!”安平問:“那家的主人是誰?”趙虎小聲說:“現在就爭執這個事呢。那個院子原本是要給咱們府做花園的,後來被何慎勤占下了,蓋了宅子。他又賣給了嶽廣,有字據為證,那家的仆人都指認說嶽廣是主人,可是……”趙虎環視左右,看看一邊桌上坐著的鄭姑姑,低低地說:“嶽廣叫冤,說院子借給王硯璞暫住了。他風流成性,造下冤孽。我們找了王硯璞來,他一概不認,那些仆人也認定嶽廣。”

金蟠說:“那就是嶽廣無疑了,你們趕快定罪結案,好把展昭救出來啊,這麽冷的天,在水牢裏泡著怎麽行!”安平問:“嶽廣財大氣粗,經多見廣,怎麽會去找神棍處理這事?再說,他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她的夫人並不在意,怎麽這個丫頭就不能放在府裏養起來。況且聽說嶽廣總尋醫問藥,可子嗣不多,有了孩子怎麽就墮掉了?”趙虎在安平耳邊說:“還有個疑點:嶽廣買何慎勤的宅子,隻用了五十貫,這連一間屋子也買不起啊。還有,他們本來就認識,卻找了一個莊宅牙人做中間人。”安平點點頭說:“又有字據又有莊宅牙人,看來他的確是主人,不過這主人可真是不得人心,仆人們異口同聲地指認他,就像教好了似的。”金蟠往兩人中間鑽,不停地打聽。安平又問:“那個丫鬟是哪來的?”金蟠插嘴道:“那還用說,必定是嶽廣府裏的丫頭唄。”趙虎說:“嶽廣說不認識,抓了吳諒來認——就是跟了嶽廣多年的那個親信小舅子——也認不出,盤問那私宅的仆人,有的說是買來的,有的說是嶽廣府裏帶來的,有的說不知道。”安平說:“疏忽了,沒提前對好哇。”趙虎說:“還有一事要和你說,高家之事查明了。”安平道:“一直沒有證據,怎麽就查明了?”趙虎說:“以前上頭按著不讓動,現在李攸死了,家被抄了,倒抄出好多事來。這家夥實在不是東西,不得人心,他那些家仆原來是有怒不敢言,現在都反過來告他那些無良之事。”金蟠說:“這就是報應!”趙虎說:“不過,這裏也有渾水摸魚、牆倒眾人推的主兒,這會兒是什麽渾水都往他身上潑了。”安平問:“這話怎麽說?”趙虎說:“還有人一口咬定,李攸是刺殺包大人一案的主謀。”金蟠問:“你們怎麽知道不是他做的?”趙虎說:“我們辦案是要證據線索的,隻有口供是不能定案的!”安平問:“你先說高家的案子如何了?”趙虎說:“其實這個案子是再明顯不過的了,高家有珍珠衫,全城皆知。高家死了人,丟了寶貝,宮裏又出來件珍珠衫,硬說不是一件,不是騙三歲孩子嗎!如今上頭發了話,從裏頭審起來,張美人立時刻供出李攸來。李攸三個家仆都有供詞,說案發後見過任中傑抱著包袱進來找過李攸,我們把他鎖來,他死也不認。”安平問:“拷問他那件案子沒有?”趙虎說:“沒有證據,他怎麽會認,拷問也沒用。”安平問:“吳仁興還在獄裏押著嗎?”趙虎說:“他本該問斬,就是關聯此案才留他性命,可是他也沒見過那人麵目,無法認定。”

“你們說完了沒有。”鄭姑姑催問。金蟠走到身邊說:“姑姑,我們還有幾句話,說完就走,絕不給您找麻煩。姑姑的時間寶貴,不如姑姑先走,我們隨後就到。”鄭姑姑舒緩悠閑地品著茶,說:“既然是幾句話,我就到樓下等。安平!要是這幾句話的功夫過了,還不見你們下來,小心受罰啊。”說完,放下茶杯下樓去了。

鄭姑姑一走,金蟠回轉頭來笑道:“這回放心說話吧。”安平問趙虎:“那嶽廣的案子你們有什麽想法?”趙虎說:“我們就是覺得奇怪,嶽廣這宅子裏的人,沒一個向著嶽廣的。”安平說:“你們懷疑有人陷害嶽廣?”趙虎說:“對。”安平問:“嶽廣得罪了誰呢?”趙虎說:“他人緣不好,得罪的人可多了,不過能讓董輔承蹦出來賣力的,可就不多了。”金蟠問:“你們懷疑誰啊?”趙虎對她說:“不要多問了,我們沒有證據,都是推測,不能胡說。”安平問:“王硯璞怎麽說?”趙虎說:“嶽廣說這宅子給了王硯璞,死了的丫頭也是王硯璞金屋藏嬌,可王硯璞一口咬定嶽廣栽贓。其實,那宅子離咱們府近得很,你去了殿前司後,咱們好幾個人見過王硯璞出入那宅子,可是那家的仆人不認,也沒辦法。”安平問:“搜過宅子了嗎?”趙虎說:“案發時想搜,殿前司一鬧,沒搜成,皇上把案子交給咱們後去搜了,隻有嶽廣一些衣物。”安平歎氣說:“這可就難了,難道不能從失蹤人口裏找一找那丫鬟的線索?”趙虎說:“找了,沒有,不過,我們看那丫鬟十分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哪裏見過。等展昭回來,讓他辨一辨,也許他能記得。”金蟠問:“到底是你們開封府辦案子還是他們殿前司辦案子,怎麽老有他們一腿。”安平問:“就是說啊,這家人怎麽一案兩告呢?”趙虎說:“他們並沒到開封府報案,是一個不相幹的人,來府裏舉報他家的宅子侵占官街,軍巡院才去察看,沒想到正好撞上人命官司。”

鄭姑姑在樓下等候,盤算著如何尋找安平把柄,稟明太後,給她一個教訓。一麵想一麵在街上漫步。年幼時隨父母離開嶺南故鄉入京為官,這裏還不似這般熱鬧,轉眼二十年,竟變得如此繁華。可自己生命的繁華卻已零落殆盡。或許是生不逢時,到如今,連一個司宮令的位置都被人覬覦,鄭姑姑不禁鬱鬱低落。街邊一個畫攤,老板正把掛出去的畫一一收回,其中一副墨梅,高傲身姿,落英飄飛。鄭姑姑撫著畫賞看,突然一陣大風,把剛剛取下未放入箱裏的幾幅撲啦啦吹跑了老遠,賣畫的急忙一幅幅追回,到攤位上展開,查看有無破損。其中一幅美人圖與眾不同,是位異族少女畫像,紅衣飄飄,歡快淋漓。鄭姑姑拿起來仔細端詳,那模樣與安平相差無幾,心中一驚,便問攤主:“這畫上的人是誰?”攤主抬眼看了她一眼,輕慢言道:“你問我,我問誰?”鄭姑姑冷笑一聲,招來了同行的侍衛。攤主見幾名壯漢把自己團團圍住,馬上換了笑臉說:“客官看上就拿走,不必客氣。”鄭姑姑追問:“我問你,畫上的人是誰?”攤主為難答道:“這個小的真不知道,這都是小的從別人手上躉來的。”鄭姑姑問:“畫這幅畫兒的人在哪兒?”攤主說:“這要問我那上家,小的不知道啊。”鄭姑姑問:“你是替人賣畫兒?”攤主說:“是啊,都是畫師畫好,放在我這,我賣了錢再給他們。”鄭姑姑問:“那這幅畫兒是誰托你賣的?”攤主說:“這是一個酒館朋友放這的,聽他說是抵酒錢得的。”鄭姑姑笑著說:“這畫上的姑娘是我的朋友,你幫我找到畫師,我問問他在哪裏畫的這幅畫,你把心放肚子裏,找不到這畫中人,能找到畫師,我便重重有賞,這個就算定金。”說著拿出一吊錢給了攤主。攤主見了錢眉開眼笑,點頭哈腰,說:“小的找到就稟告客官。”說完收拾東西就要離去。鄭姑姑說:“你走了,我可到哪兒找你呢,不如,讓他們陪你去找,還能快些。”說著遞過眼色,侍衛架起攤主去了。

鄭姑姑交代好了這邊,回身到白礬樓,見安平、金蟠和趙虎已經道別。鄭姑姑瞥了一眼,侍衛已經走遠,才讓趙虎去了。安平笑對鄭姑姑說:“姑姑,今天金蟠真是乖巧得很呢,看姑姑喜歡吃這裏的炙鴨,特地買了給姑姑帶回去。”鄭姑姑笑著問:“你吃這鴨子如何?”安平說:“我吃也好。”鄭姑姑問:“我家鄉的鴨子多用酒糟,你家鄉如何吃啊?”安平隨口說:“我家裏吃鴨子少,沒什麽特別做法。”鄭姑姑點頭笑道:“好,好得很。”

回到宮中,鄭姑姑向太後回了話。太後閉目養神,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問:“公主今天可守規矩?”鄭姑姑回了一句“是”。太後睜開眼看看金蟠,說了一句“好”。

安平回到房中,楊文真興奮地通知安平:展昭出獄了!安平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楊文真嬉鬧著說:“這回你可放心了。”祖氏姐妹掩麵而笑。安平不安,故意問道:“公主知道了嗎?”楊文真揚著眉毛說:“我才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反正也和她沒什麽關係了。”祖氏姐妹聽她這麽一說都嗬嗬笑起來。安平一頭霧水看著她們。祖婷兒拱手笑道:“我們這兒先給你道喜啦。”祖靈兒看安平無所適從,便繪聲繪色複述說:“展昭被放出來,來拜見太後謝恩,替妹妹請罪。我們三個都在場。太後和他聊家常,問家裏都什麽人,問成家了沒有,展昭說沒有,太後說‘是了,你還向我討過安平呢,我怎麽忘了’……”楊文真哈哈笑起來,晃著安平說:“快說,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安平羞紅了臉,推開楊文真說:“他是為了救我出這牢籠編出來的幌子,你們別信。”祖婷兒說:“哪裏有拿婚姻做幌子的,也好也好,你算是修成正果了,省得在這裏虛度青春。”安平嗔怪道:“你們別鬧了,再鬧,白礬樓的炙鴨就別想要了!”姑娘們聽說有白礬樓的美味,語笑喧闐鬧成了一團。

往年臘八寒風刺骨,今年卻風和日麗,低垂的光禿柳枝似乎都有抽芽的欲望。皇上特為母親蒸製乳糜捧送過來,親手喂食。太後會心微笑著說:“娘知道你的心,不必年年如此。”皇上說道:“母親為兒子受了多年的苦,這一碗乳糜也彌補不了兒子的愧疚。”太後拉著皇上的手說:“為娘的受些苦沒什麽,隻要我兒的江山穩固,朝野臣服,為娘的做什麽都願意。”皇上問道:“今日臘八,金蟠怎麽不在宮裏?”太後說:“她在,我沒叫她過來,今兒就咱們娘倆個。”皇上說道:“兒子整日應對朝堂之事,不能侍奉左右,有她在您身邊,兒子還安心些。”太後麵露不悅,說:“金蟠大了,越來越不懂事了。”皇上說:“金蟠的確是大了,這丫頭在外麵長大,性子野,恐怕不能按規矩安排。她曾找過兒子,說……”

“皇上!”太後攔住話,麵色嚴肅,說:“不管哪裏長大,帝女的身份改變不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皇上忙附和:“是,該守要守。”太後說:“不光是規矩,還有責任。皇家的適齡公主都已下降,如今就剩下她一個,萬一朝廷有所需要,她是要盡心盡力的,難道這榮華富貴是這麽好享受的嗎!”皇上應著說:“還是母後想得長遠。”太後皺著眉說:“還有一件,別嫌棄我嘮叨,皇上沒有子嗣怎麽成,這就怪你後宮裏沒有像樣的人!”皇上聽又扯到子嗣上麵,煩悶起來,卻還聲聲說是。太後何等聰明,於是不再提,改口問道:“皇上,這臘八節除了祭八方八神,祈求來年風調雨順,還有什麽來源?”皇上答道:“乃是佛祖成道之日。”太後點頭,說道:“佛祖有意攜眾生度‘八苦’,皇上可知道是哪‘八苦’?”皇上搖頭說不知。太後說:“‘八苦’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取蘊。細想來,為人一生不過就是這‘八苦’。我與你母子分離那些年,也曾怨恨先皇,如今人事已非,當初那些執念,放下也罷!”皇上說:“母後先嚐盡人世悲苦,後潛心修佛禪悟,才能有這般大智慧。”太後搖搖頭說:“人世間的悲苦何其多,還有比我更命苦的人。現今能和你這樣對麵坐著,我就滿足了。”皇上說:“兒臣一定兢兢業業,讓百姓少悲苦,多富足!”太後滿意點點頭。皇上起身辭行,太後說:“還有件小事——展昭和我要過幾次安平,我想準了他,成全一樁好事。安平畢竟跟過你,還是要說給你知道的。”皇上頓了半晌,說了句好,躬身離去。

安平停下手中的活計看看祖靈兒。從微陽初照到日上三竿,靈兒心不在焉地縫著寒衣,時時怔怔發愣,眼睛汪汪地要流出淚來的樣子。她雖然時常感傷悲情,但做起寒衣來就會一心投入,廢寢忘食,今日如此反常,令安平十分疑惑。吃過午飯,祖婷兒把妹妹拉出去說話,安平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尾隨了出去。她們姐妹到了背人處,婷兒劈頭蓋臉責怪道:“你苦著個臉要怎樣!安平已經注意到你了,你就不能穩重些!”靈兒揚起臉來,詰問道:“我不知道穩重,你知道!你但凡穩重一些,巧英會死嗎?”婷兒道:“哪裏就一定是她了,你又沒看見,不要胡說。”靈兒道:“你心知肚明,還要自欺欺人!”婷兒說:“就算是她又怎樣,這幾天越來越暖,屍體放不住就會下葬,就沒人能指認了。你也不想想,就知道擔心。”靈兒說:“我不是擔心,我是傷心。她跟了咱們這麽多年,朝夕相處,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兒自責?”婷兒長歎一聲,說:“你哪裏知道,我哭了一宿,到底是一條生命,我怎麽能不後悔,可是,這事也不能怪我,是她不知道自愛。”靈兒道:“你要真的後悔,就和我一起去指認!”婷兒大驚失色,拉著靈兒說道:“你為了她連姐姐都不要了?”靈兒不理。婷兒想想說:“事情出了這麽久,爹娘一定知道了,他們沒有指認,就說明他們不想此事張揚出去,現在你去指認,不是違背父母意願嗎?”靈兒見姐姐毫無擔當,多說無益,轉身離去。

夜色涼如水,更深月光來。靈兒獨擁寒衾,輾轉反側,悄悄起身出門,淒泠冬夜,形單影隻。

“凍病了可沒人心疼你。”

靈兒聞聲轉頭,安平款款走來,手裏抱著衣服,遞給靈兒。靈兒笑笑披上。安平故意問:“又有什麽心事?”靈兒苦笑說:“能有什麽?”安平說:“自從我告訴你們外頭的案子,你就這麽心神不寧的。難不成是我講的故事把你嚇著了?”靈兒遲疑片刻,說:“要真是個故事就好了。”安平說:“是啊,這裏麵掛著一個人的性命和一個人的清白。”靈兒頭垂得低低的,下巴已經抵住鎖骨。安平接著說:“有人想隱瞞,有人想維護,有人想利用,假相就像一床被子,把真相蓋在下麵,沒人去揭,日子久了,爛在裏麵,也就揭不開了。”靈兒試探著問:“他們又查到什麽了?”安平說:“你是怎麽了,我在宮裏和你們在一起,我怎麽能知道?”靈兒怯生生地說:“是啊,可是你到底在開封府那麽長時間,你懂得比我們多。我聽說官府常常把無辜證人拘捕起來,是真的嗎?”安平說:“我聽他們說過,地方衙門有利用‘門留’、‘寄收’之名敲詐勒索、謀取錢財的,不過開封府是絕沒有這種事的。”靈兒點點頭寂然無語。安平說:“咱們兩個性情很像,有什麽都掛在臉上,說不了假話,心又重,想得多。其實,有什麽可想的呢,萬事都有一定之規,想了那麽多,該怎樣還是怎樣,半點由不得人。”夜風低吼,兩人緘默,倚欄杆處,正恁凝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