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男男之間

第八十六帖

一通忙完,終於把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搞定,我才和彭智然有空喘一口氣。

為了慶祝,我們倆跑去吃開在他媽家附近的一家湘菜館。

有房子了,等合同交上去貸款批下來,就要每個月還貸款了。一個月兩千多的貸款,再加上現在的房租五百塊,一下就三千沒有了。兩個人隻能用一個人的工資,不節衣縮食不行。他媽家附近的這家湘菜館據說是正宗湖南人開到這裏的。犄角旮旯的胡同裏,很小的店麵,兩三張桌子,家庭作坊形式,但是菜卻燒得很棒而且價錢還便宜。一份酸豆角肉末六塊錢,剁椒芽白也是六塊,小炒牛肉絲十塊,剁椒魚頭十八塊,真是實惠又美味。兩個人呼啦啦吃了四五個菜,五十幾塊錢搞定,心滿意足的回家看電視,經過便利店,我想進去買包煙,彭智然就站在便利店外麵等。

我買好煙出去,卻看見他正在和羅峰吹牛。

羅峰的家和彭智然媽媽家很近,他們兩個人是小時候一起打架認識的。看見我從便利店裏出來,羅峰忙跟我打招呼。

我看他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問他:“喲,起色不錯麽,幹嘛去呢?”拆開煙給他一支,彭智然也隨手抽了一根。

羅峰笑眯眯:“約了女朋友,剛剛有人給她兩張張國榮演唱會的看台票。她叫我去看演唱會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

張國榮開演唱會!!奶奶的我怎麽不知道!!怎麽都沒看見有海報!宣傳呢?媒體宣傳呢!海報呢?便利店海報呢!

我激動地衝著他:“張國榮演唱會,什麽時候?今天?”

“對啊,”羅峰看了看時間,六點十五分,“今天啊,差不多快開場了。昨天已經開過一場了。”

我靠!最近為了房子的事情,我跟彭智然已經太久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撲在買房上,結果連張國榮來開演唱會都不知道!

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我太專注於房子了,而是由於張國榮毫不掩飾自己的性取向,以及他前衛的長發穿裙褲等舞台造型,令那次的演唱會被很多別有用心的香港媒體給冠以了“變態”“□”“可怕”“恐怖”“□”等不堪的詞語,以致內地沒有多少媒體給予這場延長會高曝光率。沒有電視台無處不在的廣告播出,也沒有媒體的正麵宣傳,有的隻是記者拿著話筒采訪內場區歌迷:“請問對於張國榮的改變,你有什麽看法?”

那個女生大聲衝著鏡頭說:“沒有看法!我們喜歡他,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我們都愛他!”

但當時的我沒有那麽勇敢,還不及那個女生。

聽說張國榮開演唱會,我和彭智然陪著羅峰一起到了場館外等他女朋友。他女朋友一到就說:“哎,羅峰,我對張國榮沒興趣,聽人說他現在很妖形怪狀的,長頭發穿裙子什麽都來的,一塌糊塗,很變態的。你們看不看?我是沒興趣了。”

羅峰聞言忙附和:“我也無所謂,不看就不看。”轉頭問我們,“聽說他現在是同性戀,你們也沒興趣的哦?”

我頓時啞了。

彭智然看我一眼:“那票子也不能浪費啊,要不然你們沒興趣我和陳嘉去看。”

羅峰女朋友聞言在口袋裏掏票子:“我也是朋友不看給我的,你們要看就去吧……咦,怎麽沒有了,哎……遭了,不是剛才掏錢買車票的時候掉了吧!”

羅峰聳聳肩無所謂道:“哎,算了掉了就掉了,反正也是人家送的不是自己掏錢買的。”

彭智然見狀用手肘撞了撞我:“看不看?看的話我去買黃牛票。”

羅峰叫囂:“有空哦,不要錢的麽看看無所謂,花錢去看這種演唱會,有空哦。人家小姑娘喜歡他長得帥不在乎他是同性戀,你們兩個男人去看什麽,浪費錢!喜歡同性戀啊!”

被羅峰這麽一叫,即使我想看也不能說了,隻好衝彭智然苦笑著搖搖頭:“不看了,黃牛票難說挺貴的,算了。”

四個人慢慢朝場館外圍走,走到外麵路邊,羅峰女朋友要吃冰激淩,我們三個站著聊天等她去買過來,隻聽得一陣陣喧嘩的叫聲從演唱場館裏傳出來,我有些些失落的小聲說:“演唱會開始了。”

羅峰說:“嗯,聽著人好像還不少麽。倒是沒想到。我以前對張國榮就一般,他現在這個樣子我更不喜歡了。好好的人幹嘛去做同性戀。”

我和彭智然不禁對看一眼,彭智然說:“性取向是個人自由,按道理說別人又沒有資格管。你很反感這個麽?”

羅峰大大咧咧:“廢話!男人就應該喜歡女人,天經地義的。兩個男人一起,還要上床……”說道這裏作勢打了冷顫:“你知道是怎麽做伐,他們說是用那個拉屎的地方……艸,我想想就惡心。”

聽見這話,我頓時像吃了隻蒼蠅一樣難受。

這就是普羅大眾對同性戀最直接的反應!

彭智然似乎還想說什麽,我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子。羅峰的女朋友正好買好冰激淩回來,給我們一人一個,然後問:“那不看演唱會,接下來做什麽?”

羅峰掉頭問我們:“打星際,去不去?”

彭智然麵色不大好,又不好發作,勉強笑笑搖搖頭道:“不去了,你們去吧。我和陳嘉還有點事。”

等他們走了後,他拉著一直沉默著的我就地坐在街沿上,攬住我的肩膀,讓我把頭靠在他肩上。

場館裏熱火朝天,可外麵的天已經黑了。張國榮已經唱了四十多分鍾,想必黃牛早走光了。

靜靜地,仿佛街上的行人都不在,我們相依相偎在一起,在這漆黑沒有星的夜空下,在這微涼有些冷的九月天裏,坐在街邊街沿上聽完了張國榮兩千年熱情演唱會,偶爾隨著遠遠傳來的歌聲輕輕和唱,唱一曲世人聽不懂的戀歌……

那一夜,我畢生難忘,也終生後悔。

第八十七帖

兩千年九月底,梁明傳要去日本留學。

去之前請幾個好朋友去家裏聚會。他叫了羅峰叫了彭智然,也叫了我。

聽過羅峰對於同性戀的看法,我和彭智然明白了一個事實,千萬不要妄想你的朋友能坦然接受你的性取向,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要以為自己人緣好,就以為自己不會因是同性戀而遭人唾棄。

要知道,他們是你的好朋友,他們跟你關係鐵,首先都是建立在你是個“正常”人的基礎上的。

好比像張國榮這樣在娛樂圈素有好口碑的,有那麽多FANS的人,也還不是會被媒體旁敲側擊的攻擊麽。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好好保護自己才是真的。那是大環境大輿論使然,在人們的觀念改變之前,彭智然說,如果我們想要走得更遠,就要更懂得隱藏。

所以我去梁明傳家的時候極其注意,絕不和彭智然有一絲一毫的眼神交流。跟梁明傳和羅峰接觸那麽久,我知道羅峰是個比較粗糙的人,相比來說,梁明傳要比他細心得多。

於是吃飯前,他們三個人在那邊吹牛,我假意陪梁明傳的侄子玩變形金剛,沒去湊熱鬧。事實上也是他們三個關係比較鐵,好多年的哥們兒了,我隻是個半路加入的而已。

吃晚飯,梁明傳爸爸媽媽在對彭智然他們說:“彭智然羅峰啊,我們家小明最好的朋友就你們幾個了,以後他去了日本,你們也要多多聯係,千萬不要就關係疏遠了啊。”

彭智然和羅峰猛點頭,梁明傳拿了一包他哥的煙出來,眼神示意我去陽台上抽根煙。我就跟他去了。

他發我一根煙,自己卻不抽,把整包塞給我。我立刻意識到他是有話要跟我說,立刻神經就繃緊了。

彎著腰兩隻手肘撐在陽台欄杆上,看著對麵的樓房,他問我:“陳嘉,彭智然是不是戀愛了?”

“啊!”我一驚,故作鎮定,“怎麽這麽說?”

他笑笑:“感覺。總之覺得他有點變了,以前感覺他是個很沒計劃性的人,可現在看他的樣子,似乎比以前有責任感和目標了。”

“哦,”我鬆一口氣,“可能吧,我不知道。”

他瞥我一眼:“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誰知道!”說完側過身,一隻手撐著靠在欄杆上玩味的看我,話裏有話:“我猜吧,他這次戀愛對象必定非比尋常,不太簡單。你知道麽,去年也不知道前年,有一次他到我家裏來跟我聊了個通宵,跟我說了半天感情上的苦惱,似乎他喜歡的那個人很棘手,跟那個人談戀愛不是件很容易的事,顛三倒四的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懂到底他們兩個人的障礙在哪裏,不過我倒是聽出來他好像很喜歡那個人。你知道麽,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家夥這麽不知所措六神無主,直覺告訴我他大概遇到克星了。後來發現他好像變了,我才想他應該是戀愛了。”說到這裏他頓了下。

我整個人已經呈呆傻狀態,直覺上告訴我梁明傳應該是知道什麽了,可聽上去好像他又什麽都沒說,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接口了,連個嗯字都嗯不出。

梁明傳看著我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煙頭要燒到手了!”

我指尖一燙,忙甩手把煙頭丟出去,他嗬嗬笑道:“沒什麽,我就是問問你。他喜歡的那個人你應該認識的吧。”繼而微微正了正臉色,按著我的肩膀說:“我一開始覺得彭智然這條戀愛路可能挺難走的,想勸勸他,但後來發現他喜歡的那個人其實人還真不錯。”他低了低眼睛,歎口氣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們兩個都能好吧,既然已經這樣了,就好好的,希望能有一天修成正果。你明白嗎?”說完勾了勾嘴角也不等我反應,就笑笑開了陽台門,見我沒跟上,掉頭說了句:“你不進去?”

我忙跟上去,他在我身後關上門,低聲說了句:“下次和他一起來日本找我玩兒啊!”然後越過我走過去和彭智然他們聊天去了。

我又是一陣癡傻!突然有點想哭的感覺。

我想梁明傳是毫無疑問知道了,但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在祝福我跟彭智然。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在當年來說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一直到多年後我私下問梁明傳,是什麽令他當年就那樣的接受了我和彭智然這種在大多數人眼裏看起來是“變態”的戀情,他說他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即將離開家園,那種以後將孤獨無所依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打拚的感覺,令他異常珍惜在國內的朋友和友情,所以用大愛包容了我們。

我笑笑,捶了他一下說了句遲到的謝謝。

人生真的很奇怪。有一則故事是這樣的。二戰期間有兩個猶太人家庭分別向自己的朋友發出求救的請求。一個家庭向一個曾經受過自己恩惠的人求救,而另一個家庭向曾經施以過自己恩惠的人求救,結果向曾經施以自己恩惠求救的那家人得救了,而另一家人則被受過自己恩惠的人出賣了。

這說明一個道理,愛你的終究會愛你(是指廣義上的愛,不是指愛情),不會在乎你是否曾經有恩於他。

而我們和梁明傳這十幾年的友誼似乎就是這樣。我們似乎從來都未曾跟對方說過謝謝,每次他托付我們做事情,或者我們托付他做事情,似乎都一直是理所當然並且被托付的一方也總是竭盡全力的。這種感情很奇怪,我們相距千萬裏,一個月也不會通一次電話,但一旦聊上天總是一小時起。就是這樣一個遠在異國的朋友,默默地支持了我們十幾年,給了我們最初的一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