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之間

第一百二十帖

我一直想,歲月應該才是這世上最偉大的導演,你永遠猜不到它為你準備了一本怎樣的劇本,而你又會在這出人生的戲劇中有些什麽樣的變化。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發現我的心境慢慢地變化著。

我曾經很討厭我爸的第三春。雖然當初我父母離婚不是因為她,但可能我潛意識裏還是把她當做了狐狸精來看待,畢竟她小我爸那麽多年,而且看上去也並不是什麽賢妻良母型的人,一看就是有些手腕的。我甚至還曾經想過,也許等到我爸變成老頭子的時候,她會嫌棄他也不一定。所以過去那些年,即便有時候我爸找我吃飯也帶著她,可我始終都把她當空氣,連招呼也不打一聲,每頓飯的氣氛都異常拘謹。然而十多年後,當看見她前前後後按時按點地服侍我爸吃降血壓藥心髒病藥,而我爸像個老孩子一樣因為硬要點某個他不能吃的菜而快樂地跟他的第三春鬥著嘴的時候,我卻突然就釋然了。其實這就是生活吧,酸甜苦辣辛苦自知。雖然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白頭偕老,可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像怨偶一樣互相折磨的話,還不如各自去尋找適合自己的那一半,然後走完這一生。所以後來偶爾一年在一起吃個兩頓飯,我也會叫她一聲阿姨。她起初有些驚訝,然後看得出很高興。

漸漸地,我們之間的關係融洽起來,甚至後來知道我和彭誌然的關係後,對彭誌然也很好。所以二零一二年初,當她說起陳芳要回本市讀美國學校,她既擔心跟著陳芳回來我爸沒人照顧,又怕她不跟回來陳芳這孩子一個人不行,兩下為難的時候,我主動提出可以讓陳芳住在我們家,隻要我爸和她不介意。

於是就這樣,陳芳在二零一二年夏天來了我們家。

世事就是這樣,你曾經厭惡的,可能在某一天,你卻突然發現,其實那並沒有多麽難以接受,隻要你用寬容的心去對待。就好像小時候不喜歡吃的苦瓜一樣。

隻是這世間仍舊有一些事情是讓人唏噓不已的,好比如今屢見不鮮的離婚事件。

柏蓉和師兄四年前離婚了,當時我還有些驚訝,但現在再聽見彭誌然回來跟我說起某個我認識的他的朋友離婚了的話,我已經很淡然。

這世界節奏太快,人的壓力也大,所以人心的變化也更難以捉摸。

潘曉若也離婚了,她結婚三年多後就離了。現在有時候看著我和彭誌然,她反而會感歎,有那張紅PASS又如何,還不及我們這種法律不承認的。

我忙擺著手說你千萬別把我們想太好,我們吵起來的時候你不知道,摔東西什麽都有的,要不是電視機太貴,彭誌然火大起來恐怕也會摔掉的。

是的,彭誌然的脾氣這幾年裏真的見長。

可能跟他的病也有一定關係。這幾年我們很當心。除了飲食方麵比較注意外,才三十多歲的我們就已經跟老頭子一樣早睡早起,保持有規律地生活作息。彭誌然每個月都去做尿檢,有一段時間他工作太累,再加上房子剛裝修好甲醛的影響,他的小便指標不是很好,後來吃了一段時間中藥倒還不錯,隻是中藥卻把胃又吃傷了。後來中藥停了後,就一直吃著蟲草。但從中醫學的角度來說,腎主水,肝主火,腎髒不好的人,肝火都容易鬱結,所以他的火氣總歸會比一般人大,因此我也總是讓著他。

可我畢竟也有脾氣,真的被他氣到不行,有時候我也會有一些瘋狂的念頭,想著要麽我們就這樣算了。

有一次周末跟他吵完架,他對我采取冷暴力。射手座跟雙子座不一樣。當雙子座靈魂裏的小魔鬼出來的時候,他真的是可以冷心冷肺,一連一個禮拜都不理你的。射手座不行。射手座是個溫暖的星座,外表熱烈開朗實則神經質敏感,我寧可他跟我吵得天翻地覆,兩個人對罵哪怕打起來都行,也好過他冷著臉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所以我無法忍受冷暴力,當一整個周末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無論我怎麽主動跟他搭訕他都不睬我後,我受不了了。

星期一我上班去銀行辦事。那天一直辦理公司業務的工作人員卻換了一個新實習的年輕人。我把單據交給他後就一直神經質地看著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幹淨修長,骨節的地方比手指其他地方略粗,指甲邊緣剪得很幹淨,很像彭誌然的手。我沿著那雙手往上看,是一個幹淨清爽的單眼皮高鼻梁男生,有薄薄的嘴唇。我突然覺得他很像年輕時的彭誌然。

回去的路上我竟然就一直在想,彭誌然你不是不稀罕我麽,不是不理我麽,不是對我不好麽!然後鬼使神差地我撥通了銀行的電話。我一直在那個銀行支行辦公司業務,所以櫃台的電話我有,我直接就打過去問那個男生要手機號,說留個手機號,萬一下次有急事他卻正好不在櫃台邊能打他手機。他微微一愣,可能剛到這個崗位經驗不足,就把手機號碼給了我。

然而等要到手機號後,我又猶豫了,突然想起張國榮。

張國榮離開前那幾年,身邊有一個助理一度被傳為是他的緋聞男友,人人都說他像年輕時的唐唐,而張國榮離開後也一度有傳聞說他是因為無法在兩人間做出抉擇而陷入憂鬱症。我雖然不相信這種毫無根據的傳聞,然而卻不由自主的想到,難道我今天對那個男生的好感,不正是由於他有那麽幾分像當年的彭誌然麽?人一次又一次地選擇同一類型的愛人,因為你愛的根本就是你的第一個愛人。所以我愛的依舊是彭誌然,隻是潛意識裏希望能找回當年那個會哄我會心疼我舍不得罵我的彭誌然而已。即使我被別的身影吸引,也隻是因為那身影裏有他的影子。

認清自己的內心後,我再也沒有因為被他傷害而試圖放棄他,我開始試圖尋找一種方法讓他安定下來,不要那麽容易動怒。

我開始給他灌輸與人為善與己為善的理念,開始和他探討一些儒家中庸的思想,探討一些佛理。開始和他討論當人對他人惡語相向的時候,自己是否也會被這種惡劣的情緒所反噬,對自身亦造成傷害。

他雖然也同意我的一些說法,並且覺得自己應該控製自己的脾氣,然而有時候卻還是會忍不住,因為總有一些現實問題,在無形中給我們造成壓力。

兩年前彭誌然本來就可以被提為工程部主任了,然而總有那麽一些人,喜歡將目光放在別人的生活上。彭誌然外形上佳,收入不低,家境不錯,人又幽默聰明,前途光明,就算不是鑽石王老五,也絕對不至於連女朋友都沒有,於是有些閑得無聊的人開始探聽他的八卦。世上沒有永遠不透風的牆,何況我們的事情在自己的圈子裏基本上是公開的,於是漸漸地他公司裏有了一些他的傳聞,而他升職的事情也就這樣石城大海,再也沒有回音。

起初彭誌然並不在意。他本來就不是個權利欲很重的人,然而漸漸地,他還是對那些投來的探究目光厭煩起來。我明白,即使再不在意,可過度的關注依舊會給他造成壓力,而最痛苦地是這種壓力根本沒有出口宣泄。

所以他越來越容易心浮氣躁,有時候一件極細小的事情都能讓他雷霆震怒。我理解他,所以一方麵多跟他溝通,希望能讓他平和一些,另一方麵也經常扮演著出氣筒的角色。然而我並不是沒有感覺的死物,當被他屢屢傷害的時候,我也會痛的。

就好像這次吵架。短短的一周內吵了三次,我真的是覺得累了,無論什麽理由,如果他愛我,就不應該這麽傷害我。

一周沒有跟他說話,我每天埋首寫字,想從從前的記憶中找回一些可以讓我堅持下去的東西。每天早上木然地起床,下班回家煮好飯後迅速吃完,就又埋頭寫字。終於那天早上,等陳芳上學去後他拽住我,說要跟我好好談談。

我想我真是老了,很多事情我都隻能記得當時心底的那種感覺,卻已經記不清事情和對話的細節。那天他跟我說了什麽我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大致上他的意思是因為我是他愛的人,所以他才會對我特別嚴格,容不得一點的錯,而那周前兩次的爭吵已經令他的心情很不好,所以當那天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情,結果被我一個錯誤的建議給耽誤了那麽久,還害得他上上下下跑了三趟都沒找到我的時候,他暴怒了,才會那樣不顧場合的對我發脾氣。

然後他向我道歉,他說他錯了,特別是當那個女生說了那句“渣攻”的時候,他是真真實實的認識到自己過了。但我看得出來,他道歉的時候還是有些端著,並不是真心實意的道歉的。這種道歉方式就跟從前一樣。從前他跟我吵架,我被氣得狠的時候他也不是沒道過歉,然而他每次道歉的時候總是說:“這次是我錯,但是你也有不對的地方。”這就是他道歉的方式,他總要找到一個平衡點,不肯全然的認錯。

我很恨他這種道歉方式,然而隻要他開口,我卻總是會原諒他,即使他道歉得並不徹底,這大概就是冤孽。

這次也是,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心如止水了。一周沒有跟他說話,兩個人各過各的,各自洗澡上床他也不像從前那樣把我抓去暖被窩,我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一定要臨睡前抱著他的腦袋啃上兩口,似乎就這樣清清靜靜也能過。然而當他開口的時候,我卻竟然還是傷心地又哭了。

我真恨自己淚點這麽低,這麽沒出息。我一邊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一邊咧著嘴控訴:“彭誌然,你知不知道你那天有多過分,連旁邊的人都看不過去了,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他低著頭嘟噥:“你知道我生氣起來不管不顧,是我不好,我不應該不顧場合。”

我不理他,繼續控訴,邊抹眼淚:“你知道麽,其實我特別恨自己動不動就哭,我一點兒也不想這麽沒出息哭著跟你說話,一個男人哭起來多難看,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並不住。”

他看著我點頭:“我不嫌棄,你哭起來不難看,特別楚楚可憐……”

我截住他話頭:“放屁,不要用這種詞!”抽口氣,我平複下繼續說:“彭誌然,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盡量讓著你了,可你老是這樣,動不動就發脾氣,動不動就訓人,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跟隻蝸牛一樣,被你戳一下就嚇得躲到殼裏去,好不容易傷好了,伸出觸角出來爬兩步,又被你戳一下痛得縮回去,這麽來來回回的,以後總有一天我會全身都是傷,然後就躲在殼裏再也不敢出來了,你懂不懂!”我一邊說一邊用兩隻手指做出蝸牛爬兩步遭到攻擊後又縮回去的樣子。

他聞言動容的看著我,沉默了片刻,伸手來抓我的手,抿了兩趟嘴,這次終於誠懇的說:“對不起,老婆我錯了。”他低著頭:“你這麽說我聽了真心疼,我不是要故意傷害你,真的,我很愛你,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頓一下抬頭看我:“我不想用任何借口,傷害你就是不對的,我答應你,以後我一定控製自己的脾氣好麽,老婆你千萬別怕我,千萬別縮在自己的殼裏。”

我抽著鼻子看著他:“你說話算話?別下次你的小魔鬼出來了就又什麽都忘記了。”

他重重點頭,然後從桌子上方把頭伸過來:“我保證,讓我親一下。”

那天早上後來我們又談了很多。他也談到了自己最近這段時間的情緒波動,談到了他現在在公司所處的氛圍對他造成的心理影響。我也談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談到最後,我們說起了張國榮。

我說:“其實你看,在Leslie出櫃之後,因為他自己的努力,他給予這個社會的正麵形象和正能量,可能影響了很多人對同性戀的看法。一些以前不了解不理解同性戀的人,正是因為他而理解了我們這個群體。所以彭誌然,即使我們現在要麵對一些質疑,麵對一些壓力,可如果我們能堅持自己的原則,讓那些人明白同性戀也可以有真愛,甚至有些比男女之間的愛情更堅定的話,我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理解接受我們的。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做好自己。隻有我們先把自己做好,給這個社會看到我們正麵的一麵,給這個社會提供正能量,而不是讓他們一想到同性戀就先想到**艾滋這些負麵的東西,我相信總有一天,人們會慢慢接受我們。你看,潘曉若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麽?這樣,也許有一天我們的國家也能承認同性婚姻。”

是的,這大概就是我寫下這個故事的真正目的。

我多麽想告訴這個世界,其實有一批人,他們也很渴望真愛,他們也渴望被理解,他們也渴望被承認,然而目前他們得到的卻隻是不理解,苛責和雙重標準的對待。

我不否認我們這個圈子裏有**的現象,然而這種現象的產生,難道不正是由於這個社會的不理解而造成的惡性循環麽。

首先,社會不理解同性戀,使得同性戀隻能晝伏夜行在黑暗的陰影中尋找著同類,他們沒有機會像正常人一樣先看電影先逛馬路先談戀愛再結合,所以他們隻能選擇簡單地從肉體開始,於是他們被冠以**的罪名。然而即使同樣是簡單的肉體關係,人們可以接受男女之間的□關係一夜情關係,卻接受不了同性戀,這是多麽不公平的雙重標準。

其次,法律將同性婚姻置之門外,即從一開始就將同性之愛判了死刑,這使得很大部分的同性戀者覺得追求一生一世無望,轉而隻尋求肉體上的刺激。如果到最後一切都是空的,那何苦還去苦苦追尋真愛,何不享受當下呢?但反過來,如果同性間的婚姻是合法的,那麽相信會有很大一部分人會選擇潔身自愛,起碼不會草率地隻為了解決生理需要就跟人發生關係。人都是一樣的,都會希望自己能在純潔的時候遇上一輩子最愛的那個人。

有時候我會想,我是真的很幸運,讓我在年少還相信愛情的時候遇上了彭誌然,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年齡遇到他,恐怕我們就不會在一起。

試想一下,如果在我二十好幾已經被愛情傷害得傷痕累累,隻追求肉體上的愉悅的時候遇到他,我想我不會去招惹他;或者即使我去招惹他,可他一旦知道我跟很多人上過床,恐怕也不會愛上我。

我很幸運,在對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但有很多人,他們都沒有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這個圈子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遇上真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傷痕累累,放縱到不敢去愛了。

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相輔相成的,有時候有一個方圓,才是管理這個群體最好的方法。我想,如果有一天,同性之間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公開自己的戀情,然後像普通的情侶那樣,基於一個好的開始向一個好的結果努力,那麽,我們就不會再聽見那麽多騙婚形婚**419之類,而會有一個健康正麵向上的同性戀群體。

雖然這是一種美好的期望,但我仍舊希望有一天這能成真。

差不多寫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和彭誌然已經開始從自己內心出發,去尋找平和。

差不多經過兩個多月的考慮,我們一致認為我們需要一個信仰,一個引導我們向善的信仰,可以在我們迷茫的時候指引我們,為這個社會做些善舉。

於是我們開始參加某個佛教團體每月的放生活動,並且同這些善者一起捐獻衣服等物資給四川甘孜地區的孩子。

彭誌然也不再在公司掩飾和我的關係,當有人在他背後竊竊私語的時候,他會坦然地告訴對方他的伴侶的確是個男性,而且已經在一起十多年。這種坦****的態度反而使得那些在背後議論他的人不能再在背後說些什麽,漸漸地也有人站出來表示性取向是個人私隱,沒必要牽扯到工作中來。雖然這些都改變不了他無法升主任這個事實,但他的工作氛圍卻明顯受到了改善,再也不會有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揣測他,他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二零一三年過完年後,租我們那套小房子的那個女生因為換工作後繼續租我們這套房子不方便,於是把我們這套小房子轉租給她的一個朋友。

新老房客交接的時候是我去的。家裏這種事情通常都是我打理,彭誌然一般不出麵。原來的租客,那個女生先到,過了一會兒一前一後進來兩個男生,才二十出頭剛畢業的樣子。可能因為我自己是,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來他們是一對,但他們掩飾得很好,普通人可能不會注意到。小0比小1高一點點,稍微有一點點C,不過看不大出來。我微微一愣,就問他們:“你們是兩個人租麽?”我倒沒有別的意思,這套房子小,之前的租客都是一個人住,看到他們兩個進來,我就問一聲。但那個小0立刻說不是,這是我朋友,陪我來而已。

突然間,我就想起了當年的我和彭誌然。我笑著說沒事兒,然後拿過他的身份證,把舊合同上原來租客的名字改成新租客,然後把打房租的卡號給了他,讓他把一個月的房租押金直接給老租客,這手續就算完了。

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跟當年的我們差不多的年紀,真好。

隨手掩上門,我衷心地希望他們這一代,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和寬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希望有一天,他們能光明正大的牽著手,走在陽光下。

………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整個禮拜都在一個沒有網絡的地方,今天終於通網了,上來貼掉這個結尾。實在抱歉拖了這麽久。

後麵還有一章尾聲,會很短小,下周寫完後貼上來,周末有事就不上來更了。

然後答應過大家會在寫完後說下這個文。

很多親說這個文寫實,問是不是真的故事。

我重申下,本文純屬虛構,如有雷同,是你抄我。但我不否認藝術來源於生活。

寫這個文的目的很簡單,一是紀念哥哥,二是希望通過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故事,讓大家看到同性間亦有真愛,他們其實就和普通的男女之情一樣那麽簡單,那麽真誠。

最後,衷心希望我們的社會能對同性之愛給予寬容和體諒,並希望天朝有一天能修改婚姻法。

謝謝大家一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