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十七歲的瓦姆,第一次帶領商隊進入東部荒漠就遇上了麻煩。

瓦姆是亞蘭大陸北部的商民,家族世代以經商為生。半年之前,瓦姆的父親帶領駝隊到東部交易鹽和香料,非但沒能在預定的時間內返回,還徹底失去了消息。

不單是瓦姆的父親,自那之後,商隊中的其他人也沒有任何消息傳回家中。這樣的情況隻代表一件事,他們遇上了麻煩。

可怕的沙-暴,潛伏在陰暗處的強盜,甚至是商隊內部成員的陰謀,多種猜測縈繞在瓦姆的心頭,在沒找到商隊成員之前,卻都無法證實。

瓦姆是家中的長子,卻隻有十七歲,下麵的弟弟妹妹年紀更小。父親失蹤,家中斷了生計,要想維持生活,他就必須繼承家業,沿著祖輩的腳步,帶著駝隊走出北部。

借助父輩積累的資源和人脈,購買駱駝,重組駝隊,收購貨物,瓦姆終日奔波,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就由一個孩子成長為一個能保護母親,養育弟妹的男人。

一切準備妥當,瓦姆終於召集起一支中等規模的商隊。四十隻駱駝,二十一頭屬於瓦姆,其餘都是零散的小商人。

東部的沙漠強盜,西部失去部落的流浪蠻族,都是商隊的最大威脅。少於二十隻駱駝的商隊根本不敢輕易進入大漠和荒原,有九成的可能會遇到襲擊。數量多了也隻是相對安全,隻有少數商人能獲得東部城主和西部蠻族族長的庇護,要付出的代價也同樣巨大。

瓦姆很聰明,口才和手段都不缺,他能將商隊的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能想方設法獲得商隊成員的信任,但作為商隊的領隊,他終究缺少經驗,沒能及時發現向導的不對勁,被向導欺騙,走進了強盜設下的圈套。

在一處綠洲休息時,瓦姆的商隊遇到了襲擊。

幸虧強盜預先下在湯裏的毒藥沒能發揮作用,商隊中有部分人的身手也相當不錯,不到二十人的強盜被擊退了,和強盜勾結的向導也在混戰中被殺死,商隊中的大部分人活了下來,卻被困在了綠洲。

沒有向導,沒有經驗豐富的領隊,初次進入東部荒漠的北部商民根本無法準確辨識方向。

“現在該怎麽辦?”

瓦姆麵臨著艱難的抉擇,繼續留在這裏絕不是好主意,能遇到一股強盜就能遇上其他的強盜,離開的話,該向那個方向走?這裏不是他熟悉的北部山地,迷失了方向隻能等死。

最終,剩下的商隊成員共同商議,決定離開。

留在這裏隻能等死,離開或許能遇到牧人,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新的向導。

將皮囊灌滿水,商隊繼續上路。

唯一能指引他們的,隻有天空中的太陽。

瓦姆表麵很鎮定,牽著駱駝走在最前方,可他心裏卻在打鼓。前路漫漫,一切都是未知,就算再聰明,表現得再成熟,他也隻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烈日,黃沙,灼人的高溫,商人們在大漠中艱難的跋涉。

在離開綠洲的第三天,他們遇上了可怕的沙-暴,沙-暴過去,十一隻駱駝被掩埋在黃沙之下,包括駝背上的貨物。瓦姆再一次僥幸存活,隻損失了一頭駱駝和部分貨物,比起和駱駝一同消失在黃沙中的商人,稱得上是幸運。

短暫的休息之後,商隊繼續上路。這一次幸運之神總算眷顧了他們,有商隊成員發現了畜群的痕跡。

“不會錯,是三角羊,而且數量不少。”

散亂的蹄印遍布在一處環繞岩石形成的水塘周圍,濕潤的泥沙上留著來喝水動物的足跡。

商隊的成員全部精神一振,沿著還沒消失的蹄印推測出畜群離開的方向,立刻跳上駱駝,追了過去,這幾乎成為他們最後的希望。

大漠中的熱風掀起一片片黃沙,畜群的足跡消失得很快,瓦姆用鞭子抽--打著駱駝,換成以往任何時候,他都不會這麽做,駱駝是商民珍貴的財產也是重要的夥伴,沒有人會輕易傷害駱駝。現在他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了,其他的商人也是一樣。

逃出這片大漠,成為他們唯一的願望。

他們要活下去,貨物損失了沒關係,駱駝受傷了可以救治,如果走不出這片荒漠,他們就隻有死路一條!

隻是,瓦姆等人做夢也沒料到,他們跟隨的畜群並不是想象中的某個部族財產,而是迷失在大漠中近乎野生的三角羊群。

這群三角羊隨著羚羊群不停向大漠深處遷徙,循著青草和水的指引,奔向傳說中的巫之城。

跟在羊群後的瓦姆一行人被發現了,牧人將消息傳回城中,何寧對商隊攜帶的貨物很感興趣,卻不打算將他們放進城內。

“米雅,這件事你來辦。”

“是,主人。”

惹怒穆狄的原因未知,這支商隊是真是假,來此是誤打誤撞還是另有目的也是未知,何寧可不想讓重建中的荒城再遭遇一次強拆。

“先把他們安全的請來,若真是商人,咱們有不少東西可以交換,如果身份和意圖不明……”

何寧話沒說完,米雅已經領會其意,無非是殺人越貨,這事她熟,做起來也相當順手。

米雅帶上了三個朵沙人和十五個姑娘,還勞動了五名騎士,何寧對米雅的安排沒多做置喙,也沒去湊這個熱鬧。

“主人要去看看嗎?”

“不。”何寧搖頭,放在身側的手掌握緊又鬆開,重複幾次。他不確定,一旦米雅等人遇到反抗,就地來一場黑吃黑,自己會不會受到影響變得狂-躁,再起殺意。

這種可怕的狂-躁已經很久沒有影響到他了,何寧不想之前的努力全部功虧一簣。

米雅離開後,穆狄看著何寧,突然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兩天後和我一起離開吧。”

“去哪?”何寧捂著被穆狄親過的地方,總覺得掌心下的肌膚有些發燙,“我現在不能離開這裏。”

“去阿裏爾城。”穆狄牽起何寧的一縷黑發,“阿裏爾城城主是歐提拉姆斯神殿的忠實信徒,正陰謀策劃著一件事,需要盡快解決。”

穆狄話隻說了一半,不再繼續往下說,何寧皺眉。

“你發怒是因為這個城主?”

“是也不是。”

“不能說得明白點嗎?”

“歐提拉姆斯神殿發下神諭,阿裏爾城將與霍希姆城結盟,聯合部分蠻族攻打普蘭城。”

“……這些人腦子發抽了吧?”

“或許吧。”穆狄被何寧的話逗笑了,“歐提拉姆斯的神諭加上壓抑不住的野心,不難理解。“

披著信仰的外衣,被利益迷住了雙眼,忘記了穆狄·普蘭是個多可怕的男人,自不量力的結果將是滿盤皆輸,甚至輸掉性命。

“阿裏爾城靠近北部邊境,與普蘭誠相距很遠,沿途隻有三處綠洲。”

穆狄盤膝坐在地上,示意何寧也坐下,然後用手指蘸水,在石板上勾畫著兩城間的的路線和地圖,很簡單,卻一目了然。

“霍希姆城在阿裏爾城和普蘭城之間,”白皙的手指在尚未幹涸的水跡中又分出一條短線,“城中開鑿有極深的水井,兩城結盟,阿裏爾城的戰士可以從這裏得到水源和食物補給。他們會聯係蠻族倒是有些出乎預料。”

何寧低頭看著石板上的地圖,正隨著水跡一點點消失。

單手撐著下巴,好像明白了穆狄邀他同行的原因。

在阿裏爾城出兵之前先發製人,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普蘭城的軍隊不可能從霍希姆城得到補給,除非先把這座城市打下來,但那同樣需要速度和時間。

“是我想的這樣嗎?”

何寧挑起一邊的眉毛,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穆狄毫無壓力的點頭。

何寧朝屋頂翻了個白眼,果然,人工造水機。

“我可以和你走。”何寧捏了捏眉心,沒有繼續推辭,“荒城這裏,你派個可靠的人來暫時接手。”

他和穆狄離開,米雅必然要跟著,不用問就知道。這裏沒有一個主事者,他不放心。

“好。”

“還有,你剛剛提到那個神殿又出了神諭?”

“不過又是一個謊言。”

普蘭城出現神諭者的傳說愈演愈烈,情況“嚴重”到歐提拉姆斯神殿無法不重視。

新神諭者的出現,完全是在挑戰歐提拉姆斯神殿的權威。

臥床的大巫在短暫的清醒時間,下達了必須將其殺死的命令。她的生命之火所剩無幾,巫力也油盡燈枯,智慧卻依舊存在。有著強大巫力的黑發青年,繼承王族血脈的普蘭城主,兩者聯合起來,歐提拉姆斯的命運將變得岌岌可危。

如果不能奪取他的巫力,那就殺死他,徹底讓他消失!

躺在**的大巫就像一截失去了水分的枯木,或是包著皮的骷髏。擺在枕下的羊皮卷成為支撐這具骷髏的全部力量。

她堅信,隻要殺死大巫的傳承者,歐提拉姆斯神殿將屹立不搖。四百年前沒有斷絕的王室血脈,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沒有了歐提拉姆斯神殿,巫女的權力和地位都將化為泡影。為此,她不惜讓亞蘭大陸再次血流成河。

東部野心勃勃的城主,西部渴望血腥的蠻族,北部尋求利益的商民,南部狡猾的海民也別想獨善其身。

她無法奪取的強大力量,化為自己的血肉,那就徹底將其毀滅。在鮮血和屍體構築的基石上,隻有歐提拉姆斯神殿屹立不搖!

四百年前的大巫,今日的傳承者,都改去死!

男巫不該存在!

神諭下達之後,大巫又陷入了昏迷。

歐提拉姆斯神殿就如一條盤踞在屍骨堆上的毒蛇,陰險的吐著芯子。處於荒城中的何寧,能夠察覺到環繞周身的危險,卻無法想象對方的瘋狂,為了殺死他,竟然不惜將整片大陸再次拉入戰火。

這一切隻因他還沒有意識到,信仰在亞蘭大陸到底代表著什麽。他傳承了大巫的記憶,思考與行為方式卻沒有改變。

穆狄知道歐提拉姆斯的巫女想要做什麽,並非無法將何寧與這些危險與陰謀全部隔離,隻是不能這麽做。

四百年前的一切不能重演,隻有讓何寧知道即將麵對的是什麽,才能更好的保護他。將何寧帶上戰場,是重要的一步。

穆狄緩緩的笑了,神諭者降臨,傳播信仰,戰場也是不錯的途徑。

信仰是一把雙刃劍,能割傷敵人,也能割傷自己。

若歐提拉姆斯的巫女知道穆狄打算做什麽,絕不會下達之前那勞什子的神諭。所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很快就將在她們身上得到驗證。

看著穆狄的笑容,何寧不免為惹怒他的家夥再掬一把同情淚,這些人到底是有多想不開啊……

荒城外,瓦姆等人翻過一座沙丘,精疲力竭之餘,眼中映入了一片蔥綠。

蔓延到沙丘邊緣的草場,成群的牛羊,遠處的的被花海包圍的湖泊,矗立在花海深處的古城,所有人都下意識的揉了眼睛,以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樓。當他們牽著駱駝走下沙丘,步入草間,才發現自己不是在做夢。

“天神!”

震撼,感歎,都無法形容他們此刻的心情。

劫後餘生之後,驚慌的情緒陡然升起。

在大漠深處,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即便是瓦姆也能確認,這裏不是十二座東部之城的任何一個。

不期然的,有人想起了流傳百年的荒城傳說,驟然之間,沒人敢再邁出一步。

繼續向前,還是離開?

站在草地上,畜群旁若無人的吃草,沒有牧人,耳邊隻有風刮過的聲音,恐懼開始蔓延,膽子最小的,已經控製不住的發抖。

“離開,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這句話就像是開啟洪水的閘門,隊伍中一般的人都騎上駱駝,另一半,包括瓦姆在內,都在遲疑。離開?再回到大漠中,沒有向導,下場同樣是死。

就在雙方陷入爭執時,破空聲傳來,幾支利箭狠狠紮入了瓦姆麵前的沙地中。爭執聲立刻消失了,商隊中的人立刻聚集到一起,連膽子最小的也抽--了彎刀。

米雅騎在駱駝上,出現在沙丘之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瓦姆等人,在他們為離開還是留下爭執時,絲毫沒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

一聲尖銳的呼哨之後,更多的箭矢射向了他們,沒有造成嚴重的傷害,卻刻意將他們逼得更近,等他們意識到想要四散逃開時,揮動的皮鞭和長刀,就像驅趕畜群一樣,隨即,一張用藤蔓編織的大網從天而降,藤蔓上帶著尖刺,一旦被刺中,身體會緩緩陷入麻痹狀態,意識也會變得模糊。

五名騎士和三個朵沙人抓緊大網的一角,同時用力,網收的更緊,被網在其中的人,再也無路可逃。

瓦姆緊靠在駱駝身下,想要避開尖刺,卻根本沒辦法做到,這時,遠處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個龐大的身影,越來越近,瓦姆張大了嘴巴,他看到了什麽?一頭會飛的黑蜥?!它背上似乎還坐著一個人……

這是瓦姆陷入昏迷前,腦海中留存的最後一個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