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的等待,在晉州州城並圓城的雪夜,對體弱的人人而言未嚐不是種極大煎熬,武夫的敏銳五感無疑又放大了這種煎熬,冰涼的氣息觸及人幹燥皸裂的肌膚,宛如有人拿著極細的針在不停紮,細微卻連綿的疼痛在**出來的麵皮上揮之不去。

生長在晉州的人往往也會對這地的苦寒有疏漏的時候,默立的不知多久的顧盛才想走兩步活動活動筋骨,失去知覺的酸麻腿腳令他撲倒在雪地中,發出一聲悶響,身邊揚起一片雪塵。

顧盛雙手撐著地麵撐起來,用手拍拍衣上的雪,身後傳來老人幸災樂禍的笑聲。

“七叔,沒見過子侄遭罪還在一邊樂嗬的。”拖著腿走到牆根下,顧盛效仿賣菜老農的姿勢蹲在牆根下埋怨,一麵身手摸索身上有沒有哪處被劃破洞口,許久也未摸到,這才鬆一口氣。

更夫的鑼聲從不遠處傳來,伴著更夫更輕些的蒼蒼聲音,在夜空中傳得極遠,整個並圓城百姓都知道這是平頭百姓能在街麵上活動的最後一個時辰,自入秋以來為了提防蠻人南下劫掠,本還駐紮在並圓城以南的晉州州軍南大營已向北推移了八十裏,與東大營成掎角之勢遙遙相對。

畢竟是離大堯北方疆界僅有不足二百裏路程的州城,不少人在今年春都曾作為被征上城的力夫目睹過大堯大軍與北地蠻子騎兵交戰的場麵,蒼黃的原野上遠處升起一線的黑,蠻子的騎兵如潮水一般悍不畏死地衝向配合機括和弓箭的步卒軍陣,兩邊人的性命割草一般葬送在郊野,群梟在戰場上空流連,等待著新鮮的血食。

南方的饑荒並未令大堯皇帝北征的決心動搖,強行籌措的軍糧和民夫在某種程度上不但加劇了荒年,還令徽、宿二州,連帶著傾盡嘉禾倉全數餘糧的江州,恢複應有元氣的時間都要遠遠超出戶部的預估。前朝的文治所令國庫盈餘的近千萬兩白銀都投入到整頓北征的軍備中,大堯北方各州出丁二十餘萬,大車兩萬乘以保障十萬大軍的糧草,此外牽扯的人力更不能以數記。

饑荒並未令大堯皇帝北征的決心動搖,強行籌措的軍糧和民夫在某種程度上不但加劇了荒年,還令徽、宿二州,連帶著傾盡嘉禾倉全數餘糧的江州,恢複應有元氣的時間都要遠遠超出戶部的預估。前朝的文治所令國庫盈餘的近千萬兩白銀都投入到整頓北征的軍備中,大堯北方各州出丁二十餘萬,大車兩萬乘以保障十萬大軍的糧草,此外牽扯的人力更不能以數記。

自開國皇帝以後首次,泱泱十六州大堯疆土的共主帶著號稱足有三十萬的大軍,剿滅了數股從草原流竄至晉州的打秋風流寇,後與蠻族諸部聯軍相戰於晉州州城以北二十裏的原野,在並圓城這座城牆高聳的北方雄城北麵城頭,被刺史府緊急征調的力夫和守城的軍士以旁觀者的視角目睹了這場絕世的大戲,禦駕親征的大堯皇帝在四匹頭上插著白色雉羽龍駒拉著的禦攆上拔出先祖的配劍,向三軍高呼,意欲振奮先祖的武功,劍鋒利如開國帝王站在京城城頭上舉劍時,亦如當年發硎的刹那。

鐵器的轟鳴,馬蹄聲,哀嚎聲,甲片摩擦聲,箭矢破風聲,兵刃相擊聲,兵勢變換推移,最後如潮水一樣湧動的生鐵光輝吞沒了所有的一切。

大堯幾代人皇帝的積澱都投入到這場大戰中,兵部日以繼夜最新鍛造的兵器和鎧甲,將軍們為了克製蠻族騎兵鑽研布陣的畢生心血,數百萬人為這場北征所流的汗能夠裝滿大堯京城的易清池,還有帝王奮武的決心。在蠻族的騎兵麵前,一一摧折。

兵部最新的鎧甲和兵器在悍不畏死的騎兵麵前被洞穿和拋棄,將軍們窮盡畢生心血的布陣在在蠻族駿馬的馬蹄下功虧一簣,數百萬人的勞苦功虧一簣,大堯皇帝,他的決心他的抱負他的縱橫,都在並圓城以北二十裏的原野上化為烏有,隻得到蠻族不堪折損後退兵,一位和親的公主和大群瘦骨嶙峋的牛羊。

後世的史家在評說這場大堯立國以後最大的一戰時往往感慨,要是這位皇帝效仿他的父親和爺爺偃武修文,亦或是率軍退入並圓城中,即便晉州和臨近的州郡為蠻族騎兵肆意燒殺,大堯幾代皇帝的心血積澱便不會葬送在晉州,還有大堯數萬好男兒的性命。

數年後晉州的農人在耕作那片原野時,田地中還常見未曾掩埋的白骨和殘損的鐵器,在鹽鐵生意都被官府壟斷的大堯,這些殘鐵被農人拿到當地的鐵鋪去,這些本就精煉過的鐵便能賣出相當不菲的價錢,對於農家而言不亞於一筆天降的橫財,附近村鎮的男女老少便都一頭栽進田中尋鐵,為此還有數不清的械鬥發生,連耕作的田地也荒廢了。

在大堯烈帝在位的第五年,這位皇帝在班師回京的路上回望那座硝煙和血腥都未曾散去的戰場,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

這些都不是並圓城中百姓能觸及的事,顧盛也不願去多想這些,作為習武的青壯,他若是沒有鏢師身份,多半便要被官府征兵的差役拉去充當參軍的壯丁,在這場兵卒十去五六的慘烈戰事中,想要活下來也是殊為不易。

小院鏽住的門栓傳來吱嘎的刺耳聲響,方才還蹲坑也是蹲著的顧盛拍拍屁股,便起身與老人一道隱沒在屋簷下的陰影中,同時側著腦袋望向院門方向。

“鄒家的女子,果真都是剛強的人啊....”在伍和鏢局內擔著大夫職責的老人望著隻身一人出來的魏長磐,喃喃道。

他與鄒永安的爹是舊識,同為許多年前北蠻進犯晉州時被征上城頭守城的壯丁,後者被一根城下攻城蠻子射來的流矢中了咽喉,不說當時還隻是粗通醫術的他,便是放在現在也無從去醫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咽氣。

是他去鄒家報的喪,那時老人未被伍和鏢局主人請去坐館,是個還沒見過太多生死間事的不得誌書生,被征上城牆時連槍矛都刺不動,是鄒永安他爹一直將他護在身後,不論是殺蠻子還是放飯時搶吃的,都幫著去,笑說他是讀書人,做不得這種粗蠢活。

那年蠻子進犯破天荒是夏天,屍身放久了便要發臭,容易在城內引起疫病,便都堆放在一道焚燒了,也分不清誰是誰的灰,他覺得該做些什麽事,便弄得一隻壇子在河邊反反複複洗了不知多少次,盡可能往壇子裏多裝了些灰,帶著官府撫恤的幾兩散碎銀子,還有他上城所得的半吊銅板,捧著灰壇子來到小院前。

在那時候小院的院牆還沒塌,杉木的院門兩個銅環都還在,也沒破一個拳頭大的窟窿,兩小無猜的兄妹正在院中嬉鬧,聽了爹爹戰死的消息一時還不明白,隻當是爹爹出了遠門,雖然久,但還是會回來的,便扯著他寬袍的袖問爹爹什麽時候回來。

兩個孩子雖說都黃瘦,身上卻都還是幹淨的,男孩兒虎頭虎腦,女孩兒紮著兩根羊角辮,在知道爹爹再不會回來的時候不約而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那時還年輕的鄒永安他娘將兩個孩子都勸住了哭,再帶他到屋內,拿出家中最後一點陳茶和糕餅款待他。

鄒永安得以進了伍和鏢局,其中多半是他引薦之功,許是被那人女人強忍這悲痛卻還不忘款待報喪人的堅忍打動,老人因醫術高明在伍和鏢局內說話也漸有了分量,加之當初還虎頭虎腦的鄒永安也爭氣,靠著一手勤懇練出來的刀術在伍和鏢局內站住了腳跟,就等張八順告老退下便接任鏢頭的職責,可惜世事難料。

“魏兄,怎樣了?”顧盛的聲音將老人從恍惚的思緒中拉出來,魏長磐胸前懸掛的烏木盒已經留在了小院內,“永安哥他娘親和他妹有沒有說什麽?”

顧盛雙手扶住魏長磐的肩膀,要從他低垂的眉眼中望出些什麽,卻無所得,便惶急地問道。

“留在晉州,被官府拉壯丁的人拉過去,打仗的時候死在戰場上,魂兒都回不來,在押鏢的路上沒了,是他的命。”低低念出這些句子,魏長磐仍是低垂著頭,教人看不清表情,“永安和他爹都能留點東西回來,老婆子我就知足了。”

他沒說的是,那個半身都不靈便的老人歪倒在炕頭上說這些話的時候,渾濁的老淚從皺縮的眼角止不住的流淌下來,淚流而不聞哭聲,是哀痛到了極點,卻還摸著他的頭發寬慰他,說不必把這事看得太重,生死之間的事,到老便看得通透了,死的人已然死了,還活著的人更要好好活。

鄒永安的妹妹是今年春新嫁的,丈夫也死在了北征的大軍中,和幾萬人的丈夫,幾萬人的兒子,幾萬人的哥哥一道,在那片原野上,自此,紅塵白浪兩茫茫,她哀哀的啜泣,也不大聲,淚水打濕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