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縱貫伍和鏢局大院的甬道走上半柱香的光陰,眼前便是一間坐北朝南的大屋,飛簷拱角,雕梁畫棟,雖說不大,氣勢卻頗為不凡,與前方照壁相對,近旁不見人影,靜穆安詳,屋瓦上還留有薄薄一層殘雪,兩隻雀兒嘰喳。
魏長磐一路走來,時常能見著孩童嬉戲打鬧,都是伍和鏢局的鏢師子女,若是沒積攢下來購置房產的銀子,那鏢局就在這大院內給你安排一處容身之所,這大院近乎於又在並圓城內辟開一處小天地,由大院內的鏢局孩子自成一派耍弄。
不過甬道將盡的時候,周圍人驟然少起來,兩旁栽植的柳樹也愈發高大,若是在夏日翠柳成蔭的時節,隻怕整條甬道都會在綠蔭遮蔽之下。
“前麵就是祠堂。”顧盛在距離那間大屋還有百步的時候便止住了步伐,“魏兄,好自為之。”
瞧見顧盛臉上那股子真摯的同情,魏長磐很有些不自在,覺著自己不像是去幹些灑掃的活兒,倒像是赴龍潭闖虎穴的死士被親人送行時的感覺。
“那祠堂是什麽地方,怎麽你們一個個都怕的跟什麽一樣。”他一捅顧盛的腰身,“話先說明白嘍。”
顧盛東躲西閃的同時嘴上還不忘討饒,”總鏢頭來之前吩咐過....“
“總鏢頭說的話,你顧盛就聽了?”魏長磐氣笑道,“之前連他老人家穿什麽顏色褲衩的事都跟我說了,現在反倒賣起關子來?”
終是武道境界差了魏長磐一籌不止,三下五除二的功夫顧盛便被牢牢控住,撓了三兩下咯吱窩後終於忍不住癢,“別別哈哈哈,別撓了,魏兄,我說,我說還不行嘛。”
待到魏長磐終於停下手,顧盛緩過一口氣來剛要往回奔,抬頭卻見他堵在身前。
“得了得了,和你說還不行。”顧盛見他又要來撓,告饒道,“不是我不樂意告訴你,總鏢頭說,要是我能守口如瓶到送你進去,就讓我每天少掃一個時辰的大院兒...”
魏長磐正色道,“既然教你掃大院兒磨練心性,那自然不得偷懶了去,總鏢頭這看似是為你好,實則是誘你偷懶,如此一來當上鏢師那更是遙遙無期的事。”
“有點兒道理....”顧盛若有所思,而後大大咧咧揮手道,“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小時候鏢局裏頭大人都把祠堂說成是那些鬼物棲身的所在,若是小孩兒進去要就要被吸食陽氣....”
“這些玄乎其玄之說你也信?”
“早先也隻當是大人用來哄小孩兒的玩意兒不放在心上,不過邪門的事兒一樁接著一樁,有膽兒大的要進去祠堂裏頭瞧瞧,站著進去,躺著出來!”顧盛神神叨叨,“所幸是性命無礙,進去時一個膽大包天的混小子,後來起夜撒尿都不敢一個人去。”
接著顧盛又添油加醋說了好些半是道聽途說半是自個兒知道的故事,無不是與那祠堂有關的可怖事情,有半夜去撞見鬼影的,也有聽見祠堂中傳出女子啜泣的,最離譜是有人夜半在祠堂的窗戶紙上看見一個獨臂獨腿老頭兒模樣的人影衝他傑桀地笑。
“這些事兒都玄乎,所以才有了此前魏兄還是否要另做打算這一問。”
聽顧盛繪聲繪色比劃著說了小半個時辰光陰,大白天的魏長磐身上裹得嚴嚴實實還是感到一絲寒意,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雖說已獨自一人在江湖上闖**了好些光景,所遇事也不少,卻仍是被他言語唬住,心裏也打起鼓來。
“總鏢頭教你去這麽個靈異的地方,正是看中了你武道境界高,又是個年紀輕輕陽氣正旺的童男子。“顧盛板起麵孔來,裝出總鏢頭宋彥超沉著嗓子說話時的腔調,“‘借魏小兄弟陽氣一用,壓一壓這祠堂裏的鬼氣’。”
被顧盛言語撥撩得心頭很是不安,再看那祠堂時果然覺得是鬼氣森森,不像是人呆的地兒。在青山鎮時他曾聽鎮上一位略通青囊術的老人講鬼故事的時候說過,城裏頭有錢人家的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照壁用來擋住來訪的小鬼,裏麵的鬼也出不出來,現在看來還真像那麽回事兒。
“魏兄!過三天記得來找老弟,不然就當你出事兒了啊。”在照壁前魏長磐聽見身後老遠傳來一句叫嚷聲,顧盛一邊往回跑一邊扭轉身子向他揮手。“要是碰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千萬別睜眼看啊!”
像是料到魏長磐這時有想揍人的衝動,顧盛飛也似的跑遠了,隻留下他一人對著照壁。
耳邊依稀還能聽見孩子的吵嚷,約莫是在拿牆根子地下還留著的殘雪做些遊戲,晉州並圓城他方言他本就隻能聽懂不多,伍和鏢局裏鏢師更是多是來自北方州郡,來了這麽些時日,鮮少聽見南方口音的言語。
要說心裏一點不怕,那必然是假,在錢二爺的魂歸來看他時他便已信了這天下有鬼神的說法。
師父和師爺在天上看著我所作的一切。
心中默念這一句話,魏長磐深吸口氣,繞過照壁走進祠堂,推開祠堂的兩扇雕花的木門而後....被門檻後的一塊碎磚絆倒在地,磕破了頭。
捂著血流不止的前額爬起來時,魏長磐聽到身邊傳來兩聲沙啞的笑聲,是那種生氣極少的幹笑,興許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成分,“走路要看地啊....”
這句話的聲音在整間祠堂內回**,魏長磐起身時四顧,見整間祠堂中央有一處坑洞,裂痕從坑洞蔓延到三麵牆旁供奉牌位的木案前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用巧力擊一點後瓷器的的裂痕,卻僅限於祠堂中央的一片地麵,未曾波及到牆麵和祠堂的整體。
他的目光被那處坑洞吸引了,再顧不得額頭上的疼痛,汩汩鮮血從麵門上流淌,如果他沒有看錯,那處坑洞像極了....拳印!
有人在祠堂的磚地上打了一拳,深達半尺的坑洞還有蔓延到幾乎全屋的裂痕,幾乎所有的細清水磚都碎成至少五塊,這是人力所能造成的?
“拳的力道不是一切,在這裏能造成比這還大損害的不隻有一人,可能將力道控製到這種程度的,鏢局唯有一人而已。”
魏長磐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閉眼,在這片地麵狼藉得不像祠堂倒像是廢墟的地方內他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一人的身影,這毫無生氣的聲音好似從天上,從地下,從屋內的四麵八方傳來,縹緲而空虛,不像是活人的聲音。
但好奇心壓過了恐懼的念頭,“這樣拳是怎樣打出來的?”
他向周遭發問,同時悄無聲息地將身上小小的包袱放在地上,右手按住了皮革條纏繞的刀柄,身在伍和鏢局的大院內,太多未曾料想到的事超出了他所認知的範疇,原本冰涼的刀柄上傳來絲絲的暖意,兵器溫暖了武人身體的四肢百骸。
刀見過血,才算是真正開了鋒,不再是一塊冰冷的頑鐵。周敢當將自己的佩刀摘下,送到魏長磐手中時這般說,劍有兩刃,刀止一鋒,是該用來殺人的東西,也隻能用來殺人。
微微矮身後前傾,一腳向右寸寸拉開,而後全身靜止不動。
“是柄見過血的刀,不是配著玩的玩意兒,刀原先的主人必然是個拿它殺過很多很多人的人,在你手裏,有些憋屈。”
魏長磐沒有答話,武夫說話的一瞬間吐納的氣息和蓄勢都會被擾亂,或許是微不足道的毫厘之差,卻是能成為勝負手的關鍵所在。
那聲音沉默了很長的時間,才又出現,先前不摻雜絲毫的悲喜,現在帶了微微的訝異:“你殺過人?是什麽樣的人?又殺過幾人?”
他依舊不答話,在久到按刀柄的手心出汗到沾濕上麵的皮革帶子的時間過去之後,那聲音方才帶著點好奇的意味再次出現,“就這麽擔心我會對你不利?這裏是伍和鏢局的大院,鏢局裏的人這些日子待還算不錯,你....究竟在害怕些什麽?”
....
“好吧好吧算你小子憋得住,老夫出來還不成嘛!媽了個巴子的,弄得老夫也有服軟的一天,算你小子的本事!”罵罵咧咧的老人從供奉這牌位的木案後轉身走出來,獨臂獨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除去南人北人裝束的少許不同和缺少的兩肢,他就像青山鎮上任何一個在鎮口槐樹下早就做好棺木等待自己死去的老人。
在幾乎長達一個時辰的對峙內,魏長磐隻用必要的挪動來確保自己的出刀動作不會因為筋肉的酸麻遲鈍,身為張家族長的老人在經過一個時辰的等待後終於喪失了耐性現身,瞪大眼睛問道,”還按刀?老夫都現身了!真想把你怎麽樣還會在這兒和你瞎掰扯?什麽暗器機關早就往你身上招呼....”
“不是。”
“不是?”老人接著吹胡子瞪眼,“不是什麽?”
魏長磐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僵,僵住了,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