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河水躥過鵝卵石河床的聲音在夜色裏越發清晰。
趙煜風在岸邊幹燥避風處升了一個火堆,我身上的濕衣服都脫了下來,在火旁烤著,身上現在穿的是趙煜風原本穿在外袍裏麵的隻濕了下擺的交襟長衫,和他的中衣。
而他則隻穿著濕了半截的長褲和外袍,坐在火堆另一側,此刻正往火堆裏添著枯樹枝,兩人皆脫了鞋襪光著腳。
趙煜風麵容十分嚴肅,且帶著一絲緊張,不住地朝我看。
“全白極疼,管叔告訴過朕,從前宦官全白淨身入宮,疼死的人便有一半,淨身後,流血不止而死,傷口感染而死,又有一小半,且傷口痊愈之後,終身……終身都不方便,尤其小解……是極不方便的。”
也沒人問他,他突然就冒出這麽長段話來。
我靜了靜,開口道:“若全白真這麽痛苦,那我就去死掉。”
趙煜風臉色一僵,連著添了幾根柴,把原本很旺的火,壓得弱了許多:“朕說過了,朕會考慮讓你回家去,但朕與你一場交情,豈能讓你說走便……”
我:“火太小了。”
趙煜風一愣,繼而用樹枝把火挑亮了一些,片刻後,臉色不太自在起來,大概是封建大地主的血統讓他本能地對於為一個奴才生火感到有些不愉快。
但他忍受了下來,他真棒。
衣裳烤至半幹的時候我們就穿上,往回走了。
“你大概什麽時候……會讓我走?”我坐在他身前,馬慢慢悠悠地走著。
趙煜風:“不能等圍獵結束了再議此事?”
我沒說話,趙煜風又道:“起碼得等回京之後再說不是?現在說了也不能馬上回去。”
一路上沒話了,穿過樹林,和外麵等候的幾個侍衛匯合,再朝那一片亮著燭光的帳子回去。
到得營地前,趙煜風似有醞釀,說了句:“你今夜若還想在管叔那兒睡,便在那兒睡。”
不然呢?
我下馬,當著幾個侍衛的麵,還是衝他行了個敷衍的禮,獨自一人走進了營地。
回到自己帳子裏換了身幹衣服,找了些吃的先墊了墊肚子,繼而躺在**細捋方才在河邊的一幕幕來。
這也許是我的好運氣來了,我用我的絕望換來了他的惻隱之心,換來了他的妥協與鬆動。
這是前人留下來的寶貴方法,簡稱一哭二鬧三上吊,果然奏效,讓我絕處逢生。
雖然這惻隱能持續多久,答應我的東西最終會不會作數,在趙煜風的話語裏,依舊充滿了彈性的空間。
而且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就是規則,誰也別想去和他講道理,不,也許成田軍的孫將軍能,也許太後能,也許管叔也能,但我不能,我這個小小的太監不能。
我隻能碰運氣,鑽空子,忍耐,還有哭的,但無論如何,今天他的態度看著像是對我有利。
這一切都比之前要好太多了,生活再一次撒進了希望的光芒。
這讓我稍稍振作起來,握了握拳給自己打了股氣,從**爬起來去管公公的帳子裏蹭晚飯吃。
席間爺兒倆說著話,怕他擔心,傍晚被趙煜風擄走掉進水裏的事絲毫沒提,隻和他說交了個新朋友一塊兒玩了一天的事,吃著聊著趁他不注意,偷偷往袖子裏揣了個雞腿。
“帶給朋友吃?”管公公一眼看破,“傻小子,找朋友玩別帶這日常的吃食,帶點兒好的。”
他吩咐下去,要了兩隻鵪鶉,半斤牛肉幹,還有一盒蜜餞果子。都包在油紙包裏,甚是方便,不必提著食盒來回了。
“幹爹你真好……”我雙眼頓時感動到濕潤,管公公溫柔起來的時候好像我媽媽啊。
“您肩頸勞損不?我給您捏肩膀!”我起身過去,展示我在古代唯一有所用處的技能。
管公公舒服地眯起眼睛,道:“你小子這兩下子還真挺像樣兒,原來咱家的幹兒子並非什麽也不會,咱家甚是欣慰。”
我:“……”山上的筍要沒了幹爹。
管公公享受了一會兒按摩後,抬眼看了看我,眼裏有溫暖笑意:“幹爹想你養好心情,看樣子今日在外邊玩兒得不錯,你晚間也盡管去玩兒,亥時敲更時就回來,可成?”
“成!”
可太成了!
管公公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從腰間繡金革帶上摘下個東西來,是塊鍍金腰牌。
“這是咱家的腰牌,你掛在腰上,在營地裏走動便無人敢隨意欺負你,”他略一思忖,又補了一句,“隻要你別去招惹那兩位主子,和伴駕的大臣就行,四品以下的小官,還是會忌憚咱家的。”
我接過那腰牌一看,之間上麵有“司禮監掌印”這麽幾個字,頓時感覺這塊牌子十分沉重,這是太監頭頭的腰牌啊!
如果這牌子一直在我這兒放著,等到回宮,也不必趙煜風同不同意,拿著這塊腰牌就能暢通無阻地出入宮門了吧?
我簡直驚喜到頭懵,冷靜下來之後先把腰牌在革帶上係牢了,才假裝客氣地問一句:“那您沒有腰牌不會不方便嗎?”
“咱家穿這身衣裳,”管公公展了展灰紫色太監服的袖子,神情驕傲,“底下人的人自不敢在咱家麵前造次,營地裏但凡有官品的,又都認識咱家,要不要這塊牌子有什麽不方便的?”
“那二寶謝謝幹爹!”我愉快地給他行了個禮,提著油紙包衝出了帳子,外間篝火、點燈的帳子,亮晃晃的,在此刻的我感覺就像是過節一般可愛。
“跑慢點兒!看路!”管公公的囑咐落在身後。
今天真是太美好了,除了遇見趙煜風那一段,都很美好,有朋友玩,有幹爹疼,有好吃的,不用幹活,簡直是我這些天來最快樂的一天了。
我隻要等待回宮的日子到來就可以了,如果回宮之後管公公找我要腰牌,我就騙他腰牌掉了,隻是怕會害他挨趙煜風的罵。
我揣著管公公給我準備的送朋友吃的東西,喜滋滋往禦廚那邊去,路上忍不住還跳著跑了幾下。
回家的希望越來越大啦嘿嘿,等會兒找完吳貴寶再去找劉雙九,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鵪鶉他倆一人一隻,牛肉幹我吃不動,都分給他倆,蜜餞就可以一起吃了。
吳貴寶還說晚上教我抓羊拐,可以一邊玩兒一邊吃東西,不過也許見著好吃的吳貴寶就沒心思教我了,這小子一見吃的就兩眼發直。
快到吳貴寶的帳子,我把吃的先藏在背後,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然而等離吳貴寶的帳子越近,我卻發現帳子附近圍了好些人,有太監有宮女,正神秘地交談些什麽。
我有些奇怪,不過沒太在意,可能還是來對吳貴寶指指點點的,大不了等會兒我們出去玩兒就是,離了這些人,倒還清淨。
“貴寶?”我走至帳門前叫了一聲,裏麵無人應聲,然而卻傳出好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情緒很高昂,像是喝了酒的人。
太監還聚眾喝酒的?
我又叫了一聲,還是沒聽見吳貴寶應我,便掀簾進去:“不好意思,我找一下吳貴……”
簾布從我手裏滑下,我瞪大眼睛,手上紙包掉在地上,腦子裏驟然空白一片,甚至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仿佛連聲音也聽不到了,眼前所有成了默片。
帳子裏擠滿了少說十個成田軍兵士打扮的男人,眾人皆圍著一個衣衫淩亂,袍子底下雙腿光著,被反捆雙手的太監,其中一個人正站在他身後正解著褲腰帶。
吳貴寶看見我了,但他嘴裏塞著個布團不能說話,雙眼空洞無神,毫無生氣,仿佛已經成了一截木頭。
“住手,你們住手……”我渾身麻木,走上前去試圖撥開圍著吳貴寶的人。
“嗬!怎麽又來了個,這個長得更好!坐蓮童子似的!”其中一個兵士抓住了我的手腕,“來來來,讓哥哥來好好疼你……”
我幾乎是本能般的反應,一耳光甩到了他臉上。
“媽的你個死閹貨!”
他回手更狠地在我臉上甩了一掌,手上帶著習武之人的力道,我摔倒在地上,耳內轟鳴,嘴裏一股子血腥味。
有人道:“咱們哥幾個先上這個新來的,本來與他無關,非得自己個送進來,不好好享用享用,豈不是辜負他一番心意?”
“咱家是禦前內侍……”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把我從混沌中喚醒,我撈住腰間沉甸甸的鍍金腰牌從地上爬起來,“司禮監掌印是我幹爹!”
眾人看我眼神皆愣住,我抽出最近一個兵士的佩刀,於恐懼、憤怒與恍惚中,朝吳貴寶身後正準備幹什麽的兵士胸前劃去。
到底是個兵,他迅速朝後一躲,躲開了。
我撿起地上一件衣裳往吳貴寶身上一蓋,繼而雙手握刀亂揮:“你們這些畜生!不想死的就給老子滾!不然我砍死你們!啊啊啊啊啊啊!!!砍死你們!!!”
兵士們全被嚇得跑出了帳子,有一個連褲子也來不及提好,摔出了帳外去。
我揮得過猛,一不小心砍到個櫃子刀抽不出來了才撒手,腿軟地跪在地上,抱住吳貴寶,將他嘴裏棉布取出,解他手上捆住的繩子。
那些畜生剛一走,帳子又被人從外麵掀開,一個太監冒頭進來,看見裏麵狀況時整個人都呆了。
我和他對視上,即刻便懂了,他大概是今天被派來記錄我行蹤的人。
“去把周亭叫來,讓周亭把那些畜生抓了!”我喊道。
“不,不要……”一直沉默的吳貴寶虛弱地出聲道,“二寶哥,別讓周大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