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殘月的夜晚。月光很淡,朦朦朧朧,為墨藍色的夜空蒙上了一層霜華。白月光印在地上,使夜晚的街道顯得異常冷清。晚辭獨自走在路上,格外小心謹慎。
熏子掐準哨兵換班的時間把晚辭送出了出來,她怕驚動山田,不敢送太遠,晚辭更是一步都不敢停留,出了大門就趕緊離開了。
晚辭大概記得來時車夫走的路,她努力辨識著,過了眼前的弄堂應該就是正街了。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上海是沒有晝夜之分的城市,除了那冷清的弄堂,有人的地方哪怕是大半夜,也永遠有歌舞升平的一幕,絲毫看不出與的時局相符合的緊張氣氛。
當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弄堂,看到燈火通明的大街,她頓時就豁然開朗,如劫後餘生一般。她感覺到自己終於不是獨自在黑夜中摸索了,但此刻她已經很累很累。
她靠著路燈杆子上喘氣,黃色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不再那麽孤獨無助,她愛上了這刹那間的喧囂。然而僅僅也就是那麽一刹那,因為身後的汽車喇叭聲叫不停,吵得她心煩。仔細一聽,好像有人喊她的名字。
“晚辭?”
晚辭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地回頭。
蔣文軒又驚又喜:“真的是你?”
晚辭沒想到大半夜還能在街上碰到蔣文軒,一時不知該寒暄還是說別的。蔣文軒想說什麽,開口,又硬生生的把話咽了下去。
“文軒哥哥,有什麽事嗎?”
“先上車吧。”蔣文軒打開車門。
晚辭一看,嚇了一大跳。
紀澤宇坐在駕駛座,臉色陰沉的恨不得立刻把她生吞下去。她心裏犯嘀咕,嘴上卻半個字也不敢多說,跟著蔣文軒坐了後座。可是紀少爺卻一點要開車的意思都沒有,他轉過頭來,麵無表情地看著晚辭。晚辭心虛,不敢說話。
“鬧夠了?”紀澤宇輕聲問了一句。
晚辭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索性閉嘴。
“你以為你是誰,間諜還是高級特工?先是半夜三更跟蹤我,接著是老胡,現在倒好,你居然敢跟蹤孫綺紅!你知道她是什麽人嗎?誰借你的膽子!”
說著說著,紀澤宇突然伸手地往車窗上拍去。晚辭聽見咣的一聲,隻見無數細玻璃飛濺而出,鮮血從紀澤宇的手背上滲了出來,慢慢的沿著手臂往下流,在他白色的西裝上蘊開。
她不是沒有見過血,卻是第一次有這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紀澤宇仿佛失去了知覺,絲毫感受不到流血的疼痛。他眼中寒光刺得晚辭渾身顫栗。晚辭猶豫了好久,把手裏絞了半天的手絹遞給他:“擦一下吧。”
他瞥了一眼,沒有接過去。
“你愛要不要,疼死你算了。”晚辭嘴硬。
蔣文軒勸她:“晚辭你少說幾句,這個時候你就別火上澆油了。”
晚辭不服氣,想了想,又頂了一句:“我當然不知道孫綺紅是什麽人,我問過你的,誰讓你不告訴我。你要是早告訴我,我也不會冒險去跟蹤她。”
紀澤宇聽了,又要發脾氣。蔣文軒及時製止了他:“算了澤宇,晚辭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們先回去再說。”
紀澤宇瞪晚辭一眼,臉色還是很難看,但怒氣明顯消了很多。晚辭心裏明白,他生氣都是為了她好,可她就是看不慣他那副看不起別人的樣子。
車開得很快,風呼呼的從破裂的窗口灌進來,晚辭冷得直哆嗦。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她心裏怪怪的,沒有平常回家時的那種感覺。
想到回家,晚辭恍然大悟。難怪如此,因為他們走的方向不對。
“停車,這不是回家的路。”
“我有說過我們要回家嗎?”紀澤宇反問,“大半夜的,你現在回去就不怕爸爸大發雷霆?”
晚辭腦子亂做一團。也對,她負氣從學校跑出來,又半夜三更不歸家,家裏不知道鬧成什麽樣了。其他人且不說,樂心蘭絕對少不了會在她父親耳根子前添油加醋,芝麻大點的事的指不定被說成什麽樣子呢!
“爸爸一定很生氣吧?”晚辭試探的問了一句。
“知道他會生氣你還敢亂來?”
“我又不是故意的。”晚辭心裏咯噔一下。一想到到父親發怒時麵紅耳赤的樣子,她惴惴不安。
蔣文軒見她如此,忙安慰她:“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們也不是送你回家。”
“那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去夏府,找燕妮。”
“這麽晚了去找燕妮幹什麽?”
“當然是找她救你的命!”
路上,他們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跟晚辭說了一遍。
晚辭離開學校後,蘇淩之到處找她,到了中午還是沒半點頭緒,她又不敢把這事告訴玉正揚,隻好找了紀澤宇和蔣文軒幫忙。
蔣文軒一聽晚辭還沒回學校,隱約感到事情不對。他把晚辭去找他的事告訴了紀澤宇,以紀澤宇的聰明,馬上猜到了晚辭的真正目的。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葉雷不知從哪裏聽說晚辭和宋書雲在學校禮堂吵架並負氣出走的事,一氣之下找人把成副校長撤了職。紀澤宇怕事情鬧大,就對玉正揚撒了謊,說晚辭是和程司令的小姨子吵架,心裏不舒服,跑去夏府找燕妮訴苦去了。
晚辭剛從德國回來,在上海沒有別的朋友,燕妮和她表姐安娜都是德國人,遇到這樣憋氣的事,她去找她們也在情理之中,玉正揚自然沒有懷疑。
“我對爸爸說,你還在鬧脾氣所以今晚不想回家,燕妮和七太太安娜會照顧你的。爸爸沒有生氣,他隻讓我帶話給你,氣消了就早點回家。”紀澤宇說,“我已經和燕妮說好了,明天一早她和安娜送你回家,一切事情由安娜向爸爸解釋,你就別胡思亂想了。”
晚辭問他:“安娜什麽都不知道,他怎麽向爸爸解釋這件事?”
“這你就別管了,該怎麽解釋我已經跟她說好了。你該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什麽事?”
“今天下午你外公來家裏了,為了等你的消息他在大廳一直坐到晚上,非要看見你平安回家才肯回去。爸爸好說歹說他才答應明天一早再過來看你。你好好想想該怎麽應付他老人家吧。”
紀澤宇說的對,葉雷年紀雖大卻不糊塗,要是被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就糟了。他是政客,而紀澤宇和玉正揚所做的事無疑與他有一定的利益衝突。晚辭下定決心,無論如何決不讓外公察覺到此事。
車子在夏府門口停了下來。外麵很冷,蔣文軒想把他的外衣脫下來給晚辭,晚辭拒絕了。她記得,上次就是因為這樣被蔣明輝誤會了。這裏不比國外,月姨就老在她耳邊念叨,女孩子要矜持,女孩子要優雅,女孩子要保守……
“我找你們家二小姐。”紀澤宇對開門的人如是說。
晚辭調侃他:“不是來找安娜和燕妮救命的嗎?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
“你不是不喜上歡國文課嗎。”紀澤宇瞪了晚辭一眼,“含沙射影的話你倒是學了不少。”
三更半夜的去找別人的姨太太的確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晚辭自然知道,紀澤宇是想讓夏麗梅帶他們去見安娜罷了。但她就是想找紀澤宇的茬,說不上是什麽原因。
夏麗梅走了出來,大老遠看到紀澤宇,笑靨如花:“終於等到你們了,我還以為你們今晚不會來了呢。”
“燕妮呢?”紀澤宇問他。
“噓——”夏麗梅作了個噤聲,“小心點,讓我爸爸知道就麻煩了。我這就帶你們去找七姨和燕妮。”
幾個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夏麗梅身後,幸好大晚上的夏府的人都睡下了,而且安娜住的院子離夏麗梅不遠。一路走來,他們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
安娜開門看到晚辭,臉上的焦急頓時消失:“感謝上帝,他們總算找到你了!”
“我沒事,讓你擔心了。”
“你去哪裏了?”燕妮湊了上來。
晚辭一時語塞。安娜看出了她的尷尬,便也沒有多問,而是輕輕拉了拉燕妮的衣袖。
紀澤宇說:“先別問那麽多了,安娜、燕妮,晚辭就拜托你們了。我們不能在這裏待太久,回去晚了在爸爸那裏不好交代。”
“放心,我們會照顧她的。”
“多謝。”
“澤宇——”紀澤宇正要出門,夏麗梅開口叫住了他。
紀澤宇回頭:“還有事?”
晚辭搶道:“能有什麽事,舍不得你唄。”
夏麗梅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她看著紀澤宇的眼睛似含無限深情,欲語還休,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了。唯獨紀澤宇無動於衷:“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眼見紀澤宇毫不留戀地邁出了大門,夏麗梅滿臉不舍,又不好說什麽。她紅著臉:“我也回房睡了。”
畢竟剛吃了癟,高傲的夏家二小姐覺得難堪,灰溜溜回房去了。
房間裏隻剩下晚辭、安娜和燕妮三個人。安娜拉過晚辭的手說:“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米婭,你也太任性了。”
“給大家添麻煩了。”晚辭低頭。
燕妮搖搖頭:“我和表姐都真心拿你當朋友,說不是麻不麻煩。我們會幫助你的。”
晚辭明白燕妮話中的意思,既是朋友,就會完完全全信任對方,她也不會再多問。晚辭很感動,然而此刻,說什麽都比不上彼此交換的一個微笑。
翌日清晨回到家中,晚辭惴惴不安,總感覺園子裏一草一木都散發出緊張逼人的氣息。阿繡經過花園看見了她,恭敬地叫了聲小姐,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晚辭問她:“發生什麽事了嗎?”
“葉老先生來了。”
晚辭一愣。她這個外公的脾氣,全上海無人不知,每次他一來家裏,所有下人見了他都敬畏三分。他今天出現在這裏是為了什麽,可想而知。
一走進大廳晚辭就感覺到她今天算是完了。葉雷、蘇淩之、玉正揚,還有樂心蘭等幾個姨太太都在。四周寂靜,連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看到晚辭,大家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了她身上。如姨不停地朝她眨眼睛,似是想暗示我什麽,其他人則是大氣也不敢出。
“太不像話了!”葉雷拍案而起。
晚辭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輕聲輕氣地叫了聲外公,頭埋得很低。她從小就領教過外公的脾氣,也不止一次見過他對別人發火,可外公一向很疼她。葉雪愫死後,他更是把對女兒的感情也全部傾注在了外孫女身上。晚辭原以為,不論發生什麽事外公都不會衝她發脾氣的,沒想到今天是個例外。
“晚辭,快過來讓外公看看,”葉雷的態度突然發生了天大的大轉變,“才半個月不見,你怎麽瘦了這麽多啊。”
“外公……”
“太不像話了,區區一個司令家的小姨子居然欺負到我葉雷的外孫女頭上來。晚辭你放心,外公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晚辭這才反應過來,外公不是在生她的氣。
月姨也馬上會出了意,附和道:“晚辭,你外公一知道這事就把那個有眼不識泰山的副校長給撤了。也活該他倒黴,為了拍程司令的馬屁居然得罪我們家大小姐。”
“其實也沒這麽嚴重。”晚辭無奈。她雖然氣憤,但成副校長因此被撤職,也實在是小題大做了,以後她的同學們該怎麽看她……
葉雷說:“回來就好。以後可不許這麽任性了,有什麽委屈就告訴外公,外公答應過你媽媽,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一提到葉雪愫,葉雷的眼睛瞬間紅了。他已近古稀,年紀越大,早年喪女的痛越是讓他後怕。他已經失去了女兒,斷然不願意再看到外孫女受一丁點兒傷害。
那一刹那晚辭忽然間覺得,她的外公是真的老了。
祖孫倆寒暄著,其他人不敢打擾,原先緊張的氣氛也總算是緩和下來了。
自晚辭進門到葉雷離開,玉正揚一句話都沒說,也沒向安娜和燕妮求證,晚辭昨晚是不是真的在夏府。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有些詭異。
晚辭沒由來的想起了一句話。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