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辭從馬場回來,已經是下午了。
在德國她就特別喜歡騎馬,有時候興致一上來,她能玩上一整天。埃裏克雖然是個醫生,他對孩子的教育卻是麵麵俱到的,從中國傳統的琴棋書畫到西方的鋼琴馬術社交舞,通通都要學。晚辭的馬術也是在那個時侯練出來的,連程紹鈞這種出身將門的人都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而她一心記掛著紀澤宇的傷勢,根本無心再繼續玩。
到了太陽落山,程紹鈞堅持要送她,她好說歹說,最後把宋書雲搬了出來,他才肯讓她自己回去。她聽紫杏說過,宋書雲是程子忠默認的未來兒媳婦,程紹鈞不看僧麵還得看佛麵。
隻是晚辭沒想到,她會在回家的路上碰見齊遠。和上次見麵的時候相比,齊遠瘦了很多,麵色蒼白,形容憔悴。晚辭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這還是那個英偉不凡,曾讓她飲鴆止渴般迷戀的男子嗎?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竟讓他狼狽至此。
“好久不見。”齊遠笑了。
晚辭盯著他看了許久,依然不相信眼前這個單薄的男子就是齊遠。
“的確是好久不見了,”晚辭問他,“你過得不好?”
明明是個問句,從晚辭嘴巴裏說出來卻變了味道,像是很肯定他最近過得不好一樣。可晚辭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有的隻是驚訝。
齊遠看似很無奈:“就這樣吧。你呢,還好嗎?”
“挺好的。”
時間是一劑良藥,再見麵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放下了對她的執著,他們之間也隻有很平常的幾句寒暄。
她很好奇,這段時間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想問,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們雖不是形同陌路,但也算是毫無瓜葛了。或許她更應該回去問蘇淩之,他的事蘇淩之一定清楚。
“我和淩之分開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再平淡不過了,仿佛說的是和自己毫無關係的瑣事。
可晚辭收到的驚訝卻很大。齊遠和蘇淩之分開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蘇淩之一個字都沒有在她麵前提起?他如此落魄,是因為這件事嗎?一個個問題盤旋在她腦海中。不知應該先問哪個。
“你們之前不是一直都很好的嗎?是她提出要分開的還是你?”
“你一下子問這麽多問題叫我如何回答?”齊遠無力地笑了笑,“晚辭,有時候不是你想怎麽樣就能怎樣的。”
晚辭搖頭:“我們見麵的次數雖然不多,但在我印象中你不是這樣的人。至少不會遇到一點不如意的事情就怨天尤人,看來是我看錯你了!”
說這些話,她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看到齊遠個樣子她很心痛,但不是起初那種感同身受恨不能為他承擔一切的感覺。做不成戀人,他們至少還是朋友。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騙了你,你會原諒我嗎?”
“騙我什麽?是你在慕尼黑就和淩之認識的事嗎?”
“你早就知道?”
“嗯。”
“淩之告訴你的?”
“不是。”我說,“不過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你們以前發生過什麽,我沒興趣知道。當然,也和我無關。”
“除了這些,你還知道些什麽?全部嗎?”
“除了這些還有別的?”
齊遠又笑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
晚辭不想回答。她在心裏說,有的,紀澤宇就這樣說過。他說她很特別,說他喜歡她的特別。
她和齊遠相視了一會兒,接下去是一陣很長的沉默。
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一件件看似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她卻感到自己是被困擾得最深的人。她不明白,究竟是她庸人自擾,還是這本來就是命運和我開的一個玩笑,早就設好了這個局等著她往下跳。
晚辭回到家,除了張媽像平常一樣拿著雞毛撣子在大廳裏撣灰塵,其他人都不見蹤影。張媽看見她,低頭說了聲“大小姐好”。
晚辭微微頷首,問她:“我爸爸呢?”
“不知道,吃完飯就沒見著先生。”
晚辭在園子裏轉了一圈,沒有看見玉正揚,猜想他大概又出門了,她原本想找他說會兒話的。
回到上海之後,他們父女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就像小時候一樣,她也不知道父親到底在忙什麽。由於對父親的關係冷淡,她自幼就把尋常人家小孩子對父親的那份親情全部傾注到了母親身上,也正是因為這樣,母親的離開對她打擊很大。母親去世後,她和父親的關係愈加疏遠,也就是在蔣明輝把父母的舊事告訴她之後,她才稍稍能夠體諒父親一點,也嚐試著去修補關係。
她慢慢踱步至屋內,腦子裏一片混沌。父親和紀澤宇秘密在做的事情,紀澤宇的傷,程紹鈞的步步為營,淩之和齊遠的分道揚鑣……那麽多煩心事堆在她心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本來想回房睡一覺,不知不覺卻走到了三樓。既然已經到紀澤宇房門口,她索性去看看他。
“淩之?”
晚辭納悶。蘇淩之居然剛從紀澤宇房中出來,他們之間一向沒什麽話的。她第一反應是,難道淩之也看出紀澤宇受傷了?
“晚辭你總算回來了,我找了你好幾次你都不在房裏。”蘇淩之揚了揚手裏的鋼筆,“所以我隻能找大哥借筆了。”
“好久沒騎馬了所以多玩了一會兒,下次我們一起去吧。”
“好啊。”蘇淩之答應地很爽快。
她正要下樓梯,晚辭忙叫住她:“等一下,淩之。”
“還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你先回去吧。”
話已經到了嘴邊,晚辭還是問不出來,盡管她很想知道蘇淩之和齊遠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她記得蘇淩之曾經很堅定地對她說過,既然選擇了齊遠就絕不會後悔。
晚辭願意相信,蘇淩之不告訴她,或許是不想她擔心。可她也有疑惑,看蘇淩之的樣子完全不像剛結束一段感情……不管是偽裝的還是其他原因,她不忍心再去揭開她的傷口。
待蘇淩之走遠,晚辭推開了紀澤宇的房門。紀澤宇靠在**抽著煙,一副悠閑享受的樣子。
“看來是我白擔心了,你好像很舒坦。”
紀澤宇吐出一口煙圈,淡淡開口:“爸爸知道了。”
“不奇怪,我早猜到了,爸爸可不笨。對了,你的傷還好嗎?”
“不要緊,滲了一點血而已,你走了之後我媽幫我上過藥了。”
天大的事從他嘴裏說出永遠都是輕描淡寫的,不過看他的樣子,好像確實沒什麽大礙。晚辭走過掐滅了他的煙頭,他隨手拉她在他身旁坐下。
“程紹鈞好像很喜歡你?”
“也許吧,喜歡我的人多得去了,”晚辭狡黠一笑,“他若是真的喜歡我,那也是他的事。跟我沒關係。”
“可是和我有關係。”
晚辭的手被他握住。她臉漲得通紅,火辣辣的,從臉頰一直燙到了耳根。她想把手抽出來,可就是使不上力氣。
她嬌嗔一句:“別鬧了,讓人看見了不好。”
“看見就看見,反正我的名聲已經夠差了,不在乎再多一條罪名。”
“什麽罪名?”
“戀妹?”
“……”
紀澤宇哈哈大笑,笑完又說:“好了,不逗你了。我有正經事要和你說呢,剛才淩之來過,她好像看出什麽了。”
“猜到就猜到唄,淩之又不是外人。”晚辭滿不在乎,“我隻是不想她摻和進來,不然我也不想瞞她。”
她和淩之之間一向是沒有秘密的。若一定要說有的話,那也隻有她在慕尼黑認識齊遠的事。
離開紀澤宇的房間許久,晚辭的臉一直火辣辣的。小桃從樓道經過,看見晚辭這副模樣,哎呀一聲,叫道:“小姐你是不是發燒了,臉怎麽這麽紅啊?”
“胡說,你才發燒了呢。”晚辭尷尬,飛快地進房間,用力關上房門。
幾天之後,晚辭卻真的病了,在**躺了整整三天。如姨小題大做,堅決不讓她下床走動,每一頓都把飯端到她床前來,就差沒找人喂她了。
病中的她很脆弱,也總是容易想入非非。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母親的身影,母親還是那麽漂亮,那張臉居然和她一模一樣,到後來她甚至分不清夢裏的那個她到底是母親還是她自己。
然後,她又看到了紀澤宇。他渾身是血的站在她麵前,表情因痛苦而變得猙獰。她想過去抓住他的手,他卻離她越來越遠,無論她怎麽聲嘶力竭喊他的名字都沒用。
在夢裏她就知道那是一個夢,心卻還是止不住地疼。夢很真實,她很怕有一夢境會變成現實。
“大小姐,你醒醒啊,你別嚇我啊小姐……”
晚辭睜開眼睛,見小桃滿臉恐慌。
“怎麽了,小桃?”
“該吃藥了,我叫了你好半天你都醒不過來,可把我嚇死了。”
小桃把藥端給晚辭,晚辭一口喝下,很苦。
她總覺得小桃想對她說什麽,便道:“你想說什麽就說吧,不用那麽為難。”
“大小姐,你睡著的時候一直在喊大少爺的名字。”
晚辭詫異。她在夢中喊紀澤宇的名字?
小桃豁出去了,一股腦兒把要說的話全說了出來:“小姐,你是不是喜歡大少爺?我早就看出來大少爺對你跟別人不一樣,以前你沒回來,他很少待在家裏的。而且他看著你的時候眼睛會笑。小姐你也是,你和大少爺在一起總是很開心。總之就是,你們很般配。”
“小丫頭哪來那麽多鬼心思。別胡說了,你出去吧,讓我再睡一會兒。”晚辭假裝很生氣,把小桃給打發走了。
小桃說的那些話她又何嚐不懂,她喜歡紀澤宇,她豈會不知!他仿佛很早就在她心裏種下了相思的種子。至於是什麽時候……也許在他蹲下身子為她穿鞋的那一刻;也許在她為齊遠和蘇淩之的欺騙黯然神傷,他安慰她的那一刻;也許在她見到他重傷流血的那一刻。不知不覺,他的一言一行全都地刻在了她的心上,無法磨滅。
她隻不過一直在逃避而已,結束了對齊遠那段一廂情願的感情之後,她不再奢望能得到愛情了。哪怕從此孤獨下去,她都不願像她的母親一樣,陷在自己都無法看透的情愛之中無法解脫。所以她不願承認她是愛他的,即使明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
也就是在看見他流血的那一刹那晚辭才明白,她躲不過的,她的心已經在他那裏了。
晚辭心如明鏡一般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候,紀澤宇站在她床前,眼含笑意。他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見她迷迷糊糊的,他以為她還沒睡醒,轉身離開。
晚辭喚他的名字:“紀澤宇。”
不管眼前的他是真的或是她的另一場夢,她都不希望他像剛才夢中一樣離她而去。
慶幸的是,這不是夢,紀澤宇停了了腳步。他坐在晚辭的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再睡一會兒吧,吃晚飯的時候我叫你。”
晚辭一把箍住他的脖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一顆一顆落在他的肩上。
紀澤宇顯然沒料到她會這樣,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環住她的身子,緊緊擁抱了她。
晚辭有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長期以來在心口築起的城牆在這一瞬間土崩瓦解。最後,她還是和她的母親一樣,深深陷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