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辭知道樂心蘭喜歡胡思亂想,回到家,她解釋了好幾遍她和言先生沒什麽。
樂心蘭當然知道她和“言先生”不會有什麽,可事實上,那個人根本不是什麽言先生,而是她心心念念的紀澤宇,隻是她不知道而已。
自然,她是不會告訴晚辭這個事實的。喝過藥之後,晚辭就直接回房間了。
樂心蘭在廚房忙活了一陣,晚辭剛躺下,她推門進去:“藥喝了嗎?”
“喝了,剛才不是你遞給我的嗎!怎麽這麽快就忘了?”
“是嗎?嗬嗬,瞧我這記性。你歇著吧。”
“蘭姨你等一下,”晚辭叫住她,“你今天是怎麽了,老是心不在焉的?”
“沒事,你歇著吧。”
樂心蘭拍了拍胸口。她不是心不在焉,是怕一不小心說錯話,讓晚辭知道了真相。
晚辭不傻,她察覺到了樂心蘭奇奇怪怪的,又說不上到底哪裏奇怪。她隻怪自己眼睛看不見,要不然,看樂心蘭的表情她就能猜到七八分。樂心蘭這一點和她很像,心裏有什麽事總會在臉上表露出來,就是撒謊也會很快露餡。
不過,既然樂心蘭不肯說,晚辭也不好再問什麽。每個人都有不想說出口的事,她並不想勉強。
第二天,小虎子又來找晚辭出去玩,晚辭一口拒絕了。她不想再碰見那個奇怪的言先生,跟他待在一起她有種莫名的緊張。
小虎子軟磨硬泡:“漂亮姐姐,你就去吧,阿鳳她們喜歡跟你玩。”
“昨天溜出去玩害我被罵了,我可不敢再去了。”
“真的?”
“比珍珠還真!”
“那好吧,我走了。”
聽他的語氣挺失落,晚辭心軟了:“虎子你等等,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不要走太遠就行。”
小虎子一掃剛才的可憐樣,笑嗬嗬地拉著晚辭走了。
走了一會兒,晚辭就聽見了小孩子嘻嘻哈哈的歡笑聲,心情頓時大好。她問小虎子:“他們又在玩什麽?”
“在跳房子呢,”小虎子像個小大人一樣,歎了一口氣,“唉,跟你說了也沒用,姐姐你又看不見。”
晚辭聽了,像吞了一個雞蛋卡在喉嚨口似的,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她拍了一下小虎子的後腦勺:“小壞蛋,讓你取笑我,我不跟你玩了。”
最近晚辭總是跟這些孩子混在一起,性格也被磨成另一個樣子了,開朗了很多,也樂觀了很多。她不再把失明當作負擔,天天費心思去想,偶爾孩子們說錯話,她也隻是一笑了之。漸漸的,孩子們也不再忌諱了。
樂心蘭曾對她說過:“這麽長時間過去,你非但沒有長大,反倒越來越像小孩子了。不過我還是喜歡現在的你,以前的那個玉晚辭鋒芒畢露,聰明是聰明,就是太自以為是,隻要自己認為對的就會不顧一切去做。“
晚辭反駁她:“那是因為我以前總是找你麻煩,現在的我多聽話啊,你讓我往東我肯定不會往西;你讓我洗衣服我絕不會去掃地。若是你現在還想罵蘇淩之,我不但不會幫她,而會和你一起把她往死裏罵!”
樂心蘭笑得不行:“我的大小姐,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不容易啊,不過蘇淩之那個丫頭確實可恨。那我問你,如何我和你月姨如姨吵架,你幫誰啊?”
晚辭想了想,回答:“如果你以後讓我少洗幾次衣服,我就幫你。”
說完,兩個人一起放聲大笑。
麗麗跑過來,問晚辭:“姐姐你想什麽呢,這麽開心。”
“沒什麽,你們玩得那麽開心,我也開心。”
“姐姐我們在跳房子呢,我已經蓋到第八層啦,要不是你讓小虎子叫我們來,我們肯定贏了。對了姐姐,樂心蘭說過些時候你的眼睛就能看見了,是不是?等你能看見了,我教你玩吧,我們可以蓋好高好高的房子。”
“蘭姨的?”
“是啊,蘭姨跟我阿媽說的。”
麗麗又問:“姐姐你真的可以看見嗎?”
“應該能吧。”晚辭不太自信,手指又開始不自覺地絞起了衣角。
“太好啦太好啦……”
聽見她們那麽開心,晚辭挺不好意思,但願真的如樂心蘭所說,她可以很快複明吧,這也是她現在最大的心願了。
“你們先玩去吧,蓋好房子再來叫我。扶我到樹底下坐一會兒。”
“好。”
她們扶著晚辭坐到了樹蔭下。
自從來到這裏,晚辭的空閑時間時光差不多都是在這棵樹下度過的。她嫌屋子裏悶,樂心蘭不放心她到處走,總讓劉媽帶她到這裏坐著。
“玉姑娘好,我們又見麵了。”
一聽這個聲音,晚辭渾身不自在。她聽得出來,是那位言先生。
“玉姑娘今天氣色不錯。”
“嗯,你也不錯。”晚辭隨口回答。
“你怎麽知道我也不錯,不是看不見嗎?”
“我馬上就可以看見了。”
“當真?”
“比珍珠還真!”
“哈哈……”他笑了。
那樣的笑聲,讓晚辭又聯想到了紀澤宇。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總愛把他們聯係在一起,就像以前在上海,大家都喜歡把她和周欣欣相提並論。
她自然不會猜到,那是因為,言先生根本就是紀澤宇!
忽然,紀澤宇止住了笑聲,換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好。”
“你說什麽?”晚辭懵了。他的聲音很小,她還是聽見了。她不明白他怎麽會無緣無故說她現在這樣很好?難道他認識以前的她?
一個膽大的想法出現在她腦中:“你……你是誰?”
“在下姓言,單名一個默字。”
“你以前見過我?”
“上次在桃林見過,姑娘不會忘記了吧?”
晚辭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她苦笑,她這是怎麽了?言默怎麽可能是紀澤宇呢?紀澤宇現在應該好好的在上海。
“失禮了,抱歉。”
“不妨事。”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晚辭想找個借口溜走,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她後退一步,靠在樹上發呆。過了一會兒,孩子們都過來了,她才鬆了一口氣。
紀澤宇對孩子們說:“你們別光顧著玩,昨天我教你們的詩會背了嗎?明天上課誰還不會可是要打手心的。”
小虎子說:“先生,你教的詩好難啊,比李先生教的難多了。”
“很難嗎?”
“對啊,很難!”
大家正在閑聊,樂心蘭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晚辭,回來吃藥了。”
“來啦。”
晚辭正愁找不到借口回去,於是對紀澤宇:“我媽媽叫我呢,我先回去了。言先生再見。”
“你媽媽?”紀澤宇驚訝。
“有什麽不對嗎?”
“這倒不是,上次聽你叫她蘭姨。”
這次輪到晚辭說不出話來了。這段時間以來,她心裏早就把樂心蘭當成了母親。這是她最難以想象的,樂心蘭和蘇淩之在她生命中的位置互相來了個天大的轉變。
她說:“蘭姨不是我的親媽嗎,但是對我來說就像親媽媽一樣。”
一連幾天,樂心蘭都在家沒出門。晚辭問她,她說裁縫鋪掌櫃的小兒子娶媳婦,暫時關門沒做生意。不僅如此,掌櫃一高興還給她漲了月錢。上次紀澤宇來的時候給過她一筆錢,還清晚辭看病欠下的債之後還餘下不少。
令晚辭難以理解的是,樂心蘭每天都會把錢數上一遍,她以前從未發現她很愛錢。昔日她和那些闊太太們打麻將,錢大把大把地往外砸,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月姨和如姨天天抱怨這母子倆如何如何敗家。
晚辭心裏明白,樂心蘭是為了她才留下的。如若不然,她完全可以跟著紀澤宇回到上海,繼續過她揮金如土的闊太太生活,但是她沒有。
在晚辭的記憶裏,上海充滿了血一般慘烈的顏色,她對那個地方有了深深的排斥感。即便是眼睛沒有瞎,她也很難說服自己再回到那個傷心地。她騙不了自己,她還是愛著紀澤宇,可她再也沒有勇氣重新麵對他。
樂心蘭也勸過晚辭,她說:“你有沒有想過回上海,到了那裏,說不定你的眼睛就有的治了。”
晚辭很堅定:“我不想回去,如果讓我眼睛複明的代價是回到上海繼續過那種勾心鬥角的生活,我寧願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中!”
那以後,她們很默契的再也沒有提過紀澤宇和回上海的事。隻要父親和外公一切安好,她就沒有牽掛了。她的內心亦是自私的,明知道失去她,他們會很難受。尤其是外公,她難以想,象她的死該令他該多難過多自責,他已經是一個離古稀之年不遠的老人了。
因為不敢麵對,她選擇自了逃避。
夏日的午後,太陽十分猛烈。晚辭能感覺到朦朦朧朧的亮光在眼前晃動,她覺得自己離重見光明不遠了。即使這是自欺欺人,她還是喜歡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樂心蘭喊她:“晚辭,過來嗑瓜子。”
“不了,我嘴巴幹。”
“叫你過來就過來,哪來那麽多廢話。”
晚辭隻好乖乖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樂心蘭喜歡嗑瓜子,這是晚辭從小就知道的事。還記得小時候,樂心蘭總是一邊磕瓜子一邊絮絮叨叨地數落蘇淩之,蘇淩之則每次都會被她罵哭。以至於每次看見她端出一盤瓜子來,晚辭和蘇淩之就會心照不宣地往樓上走,完全把她的話當耳邊風。樂心蘭的壞女人形象也是在那個時侯就深深印在晚辭的心裏,根深蒂固的。
樂心蘭很開心,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完沒了了,她說:“不用看店的日子真輕鬆!你都不知道那些來裁衣服的人有多煩,就為了幾文錢他能跟你討上半天價。真是的,沒錢裁什麽衣服啊,真希望老板多幾個兒子,最好天天娶媳婦。”
晚辭挖苦她:“又沒有人逼你去給人家看店,你不是有個寶貝兒子嗎?讓他天天給你送錢,你可以每天數錢數到手抽筋。”
樂心蘭朝晚辭扔了一把瓜子殼:“你個小白眼狼,我這還不是為了你!要不是你拖累我,我現在正在周公館和那些太太搓麻將呢,以我的手氣,還不得每天贏一大把錢回來。”
晚辭哭笑不得,樂心蘭打麻將的手氣和她的廚藝一樣爛,這是玉公館眾所周知的事。
“死丫頭,你最近跟那個言先生走得很近,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你別亂說,”晚辭沒料到她活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急忙辯解,“我都看不見他長什麽樣,怎麽會看上他!”
“你放心,那個姓言的一表人才,絕對不比我兒子差!”
“那是兩碼事,蘭姨你是明白人,不會不知道我心裏的那個人是誰。即使我不再愛他,我也絕不會再愛上其他人。”晚辭站起身,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樂心蘭在後麵喊:“你去哪?我說你怎麽還是一身小姐脾氣,說說都不可以啊!喂,你回來……”
晚辭不理她,繼續摸著牆壁往外走。樂心蘭一提紀澤宇,晚辭的喉嚨就開始發癢,她怕再說下去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
紀澤宇,他是她心裏永遠的痛。
起風了。晚辭走到巷口的樹下,靠著樹幹發呆。自從眼睛看不見,她漸漸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她總喜歡倚著牆壁或是樹,隻有這樣她才覺得,即使是在黑暗中自己也不是孤獨無助的。
葉子被吹了下來,落在晚辭的身上。晚辭拿了一片,放在嘴巴裏嚼了嚼,苦澀之味從舌頭上散開,漸漸的,嘴巴裏全是苦味,心裏也全是苦味。她皺起了眉頭。
“這是葉子。又不是什麽好吃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什麽好味道。”言默的聲音隨風飄來。
晚辭怔住,眼淚毫無征兆地大肆湧出。
多麽熟悉的話……曾幾何時,在玉公館的梔子花叢中,紀澤宇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那時他們還隻是兄妹,她甚至還十分討厭他,習慣把在樂心蘭那裏受的氣全部發泄在他身上。那是他們最純粹的時候,他們可以毫無顧忌互相看不順眼,互相討厭,有什麽話說什麽話,心裏反而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
秋日的花園裏,梔子花開敗了,晚辭輕輕揪下一片花瓣嚼了嚼,嘴裏滿是苦澀。這一幕恰好被紀澤宇看到,他抱著雙手,眉毛一挑,笑嘻嘻地對她說:“這是花瓣,又不是什麽好吃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什麽好味道。”
晚辭反駁:“不用你管,你走開。”
回憶重現。晚辭想得太入神了,紀澤宇走到她身邊,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他走過來,替她拭去了臉上的淚。
晚辭如遭雷擊,往後退了幾步,後腦勺撞在樹枝上。樹葉嘩啦啦響了。
“撞疼了?”
“沒事。”
“那就好。”
晚辭的心像是被貓爪子狠狠抓著,揪心地痛。她想不通,為什麽不同的兩個人能給她相同的感覺?為什麽她總是會把言默當作另一個人?
她突然激動起來:“又是你?我不想看見你,你走吧……”
心中的委屈一觸即發,她不停地抽泣著。紀澤宇為她擦眼淚,她一把推開他:“不用你管!”
“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心裏苦,晚辭。”
晚辭的心跳瞬間停住了,他剛才叫她什麽?……晚辭?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晚辭警惕極了。恐懼將我推向死亡的深淵,她竟是如此害怕知道真相。
紀澤宇淡淡開口:“我是言默。”
晚辭當然知道他是言默,她無比渴望能看見眼前這個人的樣子,她希望他真的隻是言默。
“如果你不是他……不要這樣叫我。”
紀澤宇心中悲涼:“好。”
過了很久,兩個人依然迎風站立,誰都沒有開口講話。身後的樹葉被風吹得撲啦啦直響,一聲一聲像是拍在晚辭的心上。她努力讓自己能夠坦然麵對言默,就算當他是陌生人也好,隻要他不是紀澤宇,隻要他不是……
直到晚辭轉身回去,紀澤宇還是沒有說什麽。他看著晚辭一步一步往回走,腳步聲淹沒在風聲中。
晚辭的情緒起起伏伏。她一直認為風是蕭瑟的,即便是在夏天,風聲過耳,她還是會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有仿佛是來自內心最深處,那個埋藏著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地方。風一吹,完整的記憶很輕易就成了碎片,它們如塵埃般無所不在,肆虐地在她周圍飄**,很快便將她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