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 犀角

幕布拉開之前,明亮的燈牌在略帶些墨沉的劇場中輕輕搖動,就像是,靜夜的星星。

幕布拉開之後,台上的那個人,是夜空中,最皎潔的明月。

LED的屏幕上,是令所有孟曈曚的歌迷癡迷和癲狂的,《曉夢》。

這是孟曈曚的最後一首歌,從來,所有的報刊、雜誌、電視、網媒,都隻能看到名字。

熒幕上的孟曈曚水袖輕拂,微一擺腰,就是絕世風華。

舞台上的陸由,深衣廣袖,手中執的,卻是,一柄長劍。三尺青鋒,巍然生光,左旋右搯,縷縷寒芒。

不得不說,ken的技術是非常好的,孟曈曚再一甩水袖,那素白的長娟就像是掃到了人心裏,陸由揮劍,劍芒與水袖的光影契合在最容易欺騙人視覺的角度。白色的燈光瞬間亮了起來,劇場中觀眾因為強烈的燈光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一閃之後,陸由撤劍,孟曈曚水袖卻是飄在了湖裏。

沉湖。

這幾乎是禁忌的暗示讓剛才被強光刺激過的觀眾瞬間靜了下來,銀幕上,是孟曈曚出道以來所有MV背影的剪接,場下,觀眾瘋狂了!

而陸由,卻在這時用一連十三個旋轉舞起了他風一般的白衣,他的手輕輕在腰肢上一攔,整個人以一種極高的速度從舞台一端旋向另一端,隨著他舞動,銀幕上,依然是孟曈曚的背影。無論觀眾如何去尋找,期待著一個鏡頭裏的孟曈曚轉身,可緊接著的,依然是背影。

陸由張開雙臂,舞台上同時出現了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劉頡,另一個,是趙濮陽。

孟曈曚的歌迷沒有不認識劉頡趙濮陽的,場下,沸騰了。

劉頡趙濮陽分別立在陸由兩側,如今的LED上是一隻白色蛹。

“加油!”兩個師兄的聲音都不大,可是,都很堅定。

陸由豎起了足尖,再一次,旋轉。

趙濮陽和劉頡分別握起他白衣的兩側,陸由在旋轉,兩人拉著陸由兩側衣袖一樣向外旋去,LED上的蛹開始破繭,陸由身上包裹的這層白色輕衣層層褪下,在銀幕上蝶蛹破繭的那一刻,陸由起跳,蝴蝶振翅而飛,而已經退到舞台兩邊的劉頡和趙濮陽同時回到舞台中間,和陸由一起深深鞠下躬去。銀幕上,第一次,真正出現,孟曈曚。

長長的掌聲中,登台的,是南寄賢。

如果說,三師兄和小師兄是開場前兩個小時老師急中生智的意外驚喜的話,那南寄賢如今的出現,真的是陸由意料之外的事了。

“歡迎大家加入曈曚的一周年《犀角》紀念演出,我是南寄賢。”南寄賢說了這句話,就深深鞠下躬去,這一次,是九十度。

“劉頡。”劉頡也開口,同樣,九十度鞠躬。

“趙濮陽。”一樣的九十度。這也許是第一次,趙濮陽鞠躬的時候沒有掌聲。今天,這裏是孟曈曚的主場,哪怕,他已經不在了,卻依然沒有人能夠奪去他的鋒芒。

“陸由。”這是陸由第一次在這樣的大場麵裏直言自己的名字,他的聲音因為剛才太過耗費體力的舞蹈和緊張的情緒而輕輕顫抖,他鞠下躬的時候,大提琴聲悠然響起,陸由突然就有一種莫名的安心。

幕布再次合上。南寄賢在帶著兩個小師弟下台之前,對陸由說,“你很棒!加油!”

《犀角》第一幕,陸由的舞,徒千墨的琴,天衣無縫。

大概是序幕的時候就見識到了陸由的舞蹈功力,即使第一幕裏有幾個非常高難度的舞蹈動作,陸由並沒有得到什麽喝彩。

孟曈曚的粉絲大部分是理智的,他們可以買三張專輯,一張聽一張送人一張收藏,可以進五次電影院,可是,他們不會尖叫,不會一驚一乍,連鼓掌都很有分寸。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今天來這裏的目的,不是看這些天已經炒作的天翻地覆的孟曈曚小師弟怎麽個帥法,而是,安安靜靜地,欣賞一場紀念演出。

他們因為南寄賢,劉頡,趙濮陽而瘋狂,不因為他們是南寄賢,劉頡,趙濮陽,而是,他們在這些人的身上,可以看到孟曈曚。他們知道,這些人,是偶像生前最親的人。

對於陸由,他們看到了他的努力,他的優秀,也看出了孟曈曚前經紀人徒千墨的良苦用心,他們對陸由的評價,隻是,合格。

沒有人可以讓他們驚豔,因為,孟曈曚隻有一個,因為,孟曈曚曾經帶來的那種驚豔,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

陸由的獵手裝勁武有力,如果他開始的化蝶舞展示了舞蹈的飄逸的話,那,如今的捕獵,就更多的,呈現他性格中的剛強。那是真正的靜如處子,動若脫兔。

因此,今天的表演,瘋狂的,不是孟曈曚的歌迷,而是,被允許進來拍攝的記者。

他們中的所有人都曾經被告知,徒總監對這個新人的定位是,玉一般的男子。他們當然明白徒千墨的宣傳手段,他們更深刻體會過宣傳可以華而不實到什麽程度。可是,當他們看到舞台上的陸由的時候,對徒千墨,是真的佩服了。

這個還不滿十八歲的男孩,站在那裏,就不由得讓人聯想到四個字:芝蘭玉樹。他執劍的時候,俊逸風流,持槍的時候,孔武有力,立在台中,正是威儀棣棣,就連折身退場,也讓人覺得,衣帶生風。

閃光燈在劇場頻繁亮起,記者們使盡渾身解數希望能捕捉到更多一麵的陸由,他們是真的讚歎徒千墨對這個男孩的定位,他如此多變,卻又如此叫人心折,他有著令人懾目的光芒,卻又絕不咄咄逼人,他好似疏淡閑雅,卻在安靜中自有一種沉穩自持的氣勢,叫人不可小覷。這樣的特質,除了玉的溫厚,光華,又有什麽事物能形容其於萬一。

陸由的美,美的安靜,卻又美的勾魂奪魄。

隻是,真正讓孟曈曚的粉絲動容的,卻是陸由的歌喉。

孟曈曚的粉絲本就是出名的“高端”,他們比任何人都懂得觀看舞台劇的禮儀,是以,台下沒有開演唱會一般的那種喧嘩,每一個人的欣賞都很有分寸。隻是,陸由一開腔,卻讓這些理智的歌迷影迷多了幾許期待。

陸由的聲音,很像孟曈曚。

甚至,在徒千墨聽到的時候,也有一瞬間的恍惚。因為,太像了。哪怕和陸由朝夕相對,每天陪著他練歌,他卻絕不會想到,陸由今天選擇的,居然是這樣唱。

孟曈曚從來沒唱過歌舞劇,他也沒有試過歌舞劇的唱腔,他的聲音一直是清透的,帶著他個人標識極強的驕傲,直穿到人心底去。可是,陸由今天的聲音,卻像極了孟曈曚。

徒千墨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他手中大提琴的聲音,刻意地沉了下來。

這樣的正式公演,伴奏的樂器自然不止是大提琴,可是,徒千墨能感覺到,陸由的嗓子滯了一下,隻是很快,他又回到了那樣的唱法。

每一聲,孟曈曚都不曾唱過,可是,每一句,都要人想起他。

徒千墨仰頭看著台上,如今的陸由,太遠了。

遠的,就像是那個已經逝去的人一樣。

陸由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賭。可是,在徒千墨告訴他,要他用不一樣的舞蹈動作詮釋屬於孟曈曚的境界的時候,他就有了這樣的決定。

我不是孟曈曚,可是,今日,你若是要我做他的替身的話,我可以!

陸由不知道,自己在倔什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選擇。

隻是,他唱得的確是好的,甚至於,後來的新聞報導,有人稱他是,“孟曈曚複生。”

中場的時候,徒千墨屏退了所有人,他和陸由,就那樣麵對麵地坐在化妝間裏,而後,他用手指托起陸由的下巴,“今天這樣的時候,你拿著你自己的前途和我賭氣!”

“我沒有!”陸由表情倔強。

徒千墨的火蹭蹭地向上長,他還記得,他曾經,拉著陸由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他也記得,那時候的陸由,信誓旦旦,對自己保證,要加油。可是,他更知道,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他深深吸了口氣,放開了托著陸由下頜的手指,而後道,“我沒有將你當成任何人的替身,你在我心裏,從來不是替代品。”

陸由一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在期待的是這句話,可是,這時候這樣說,難道,不會太早了嗎?

徒千墨沒有再說任何話,他親自替陸由補妝,而後,蹲身下去,單膝跪在陸由腳邊,替陸由將靴子用小刷子刷地整整齊齊。

陸由沒有想過,他居然會這麽紆尊降貴地照顧自己,他還沒有來得及消化剛才徒千墨的話,又如何能這麽快就消受他的恩情,徒千墨替他將靴子的細絨理好,才又抬起頭,“下半場,我希望,我能看到的,是你。”

說完這句話,徒千墨便轉身離開,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沒有什麽可以浪費給陸由的,身為老師,他做了他要做的,身為卡狄製作部的總監,這出舞台劇真正的負責人,他要兼顧的,不止是陸由了。

後半場,陸由仿佛覺醒一般,唱出了他自己的聲音。

而在徒千墨的運作下,這樣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被作為是,小師弟陸由上半場對師兄的紀念。

許多年後的某一天,徒千墨站在陸由身後,輕輕扶著陸由肩膀,他們靜靜聽著這一次的歌。

那時候,徒千墨說,“那是我第一次,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聽你唱歌。你的嗓音並不清亮,高音不像山茶花開時的早上,低音也不似月季凋零,隻是,那樣的聲音,卻無端地,讓我想起,從前的歲月。明明,那時候的你,才十七歲。”

陸由隻是一笑,“是嗎?當時,怎麽沒聽你說過。”

後來,聽過那場舞台劇的人都說,陸由的演唱,可以被當做,回憶。

徒千墨說得不錯,陸由的歌聲,是隔著霧的,他不清透,也不帶著少年的稚嫩單純,他的高音,像是隔著重重遠山飄過來的高高的血絲一樣的紅霞,他的低音,卻像是葬在深穀裏的,深地遠地被頑童不小心踢下去的半截木頭。

他的歌聲,永遠都隔著一層,可是,卻正因為這樣的朦朧,卻越發地,讓人想起,自己從前的事。

陸由唱得並不絕望,可是,很多人,都哭了。

《犀角》本就是一個悲壯的故事,但是,卻因為陸由的聲音,將這種悲壯,化成了每個人埋藏在心裏的一點蒼涼。

最後,沈彥非死去的那一幕,陸由,在配樂的槍聲下飄飄搖搖地倒下,他的腰太過纖細,他的腿太過修長,以至於,那個身子搖搖欲墜的時候,時間就像是**在了搖籃裏,陸由的每一次擺腰,觀眾的心都跟著抽一重,每一次挪步,觀眾的手都會更握緊一分,隻是,終於,他還是倒下了。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那柄陪伴了他十年的槍,距離他的指尖,不過一寸,隻是,他終究沒有握到。

《犀角》還是那樣一個故事,愛別離,求不得。

故事落幕,幕布再一次合上。

音樂響起,演員們一個一個出來謝幕,最後出場的,是陸由。

大家一起深深鞠躬,再一次說謝謝。這一切都結束之後,每個人都在忙碌,陸由,卻像是失去了全部意識一樣,又一次躺在舞台中央。

飾演沈彥非愛人的蔣臨棲第一個上來推陸由,陸由卻一動也不想動,他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的靈魂,根本,沒有再還陽的能力。

徒千墨回頭看了一眼,陸由躺著的位置太正,大家都在來往跑動,每個人都繞過他,徒千墨沒有說話,默默擦拭著自己的大提琴,直到南寄賢將陸由拉起,推到他麵前。

如今的陸由,神色懨懨的,他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那些屬於十幾歲少年的青春活力,都在沈彥非倒下的那一刻消亡了,他隻覺得,自己,早都隨著沈彥非消逝了。這個世界,留下的,不知還有什麽。

南寄賢掐了陸由一把,陸由這才回魂一般,叫了徒千墨一聲,“老師。”隻是,他的聲音卻帶著哭腔,那是,沈彥非聽到恩師死訊時的表情。

“啪!”徒千墨回應他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這記耳光太狠,甚至連南寄賢都怔住了。陸由今天演的,不能不說是出色的。他實在想不到,是什麽,能讓老師在小師弟演出結束的時候,沒有一句鼓勵,而是,一巴掌。

四周圍,大家麵麵相覷,徒千墨卻是狠狠握住了陸由手腕,將他拖進了最裏間的化妝間,“為什麽打你?”他問。

陸由揚著臉,他不是沒有挨過打,也不是沒有被當眾羞辱過,可是,自己的老師,當著那麽多演員的麵,演出一結束就給了自己劈頭蓋臉的一巴掌,你讓他怎麽說。

徒千墨的聲音帶著嘲弄,“不知道?要不要,請了家法,打到知道為止。”

陸由別過了臉。

徒千墨一腳就踹過去,正踢中陸由小腹,陸由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化妝間本就小,陸由這樣一倒,就滾在了徒千墨腳邊,徒千墨提起陸由肩膀,將他按在化妝鏡前,陸由看到,自己半邊臉上,指痕浮腫,隻是,鏡子中的自己,哪怕被按得這麽狼狽,卻也是,好看的。

對這張臉,他一向有自信,隻是沒想到,居然,會自信在這個時候。

徒千墨放開他,“看著你自己!你是陸由!不是沈彥非!”徒千墨吼道。

陸由莫名其妙。

徒千墨看著陸由的表情,更狠地擰住他肩膀,“記住!你是陸由!不是沈彥非!戲結束了,就是結束了,不許給我躺在地上裝死,也不許跟我說,入戲太深,一直不得出來!你從來不是那個持槍走漠北的少年英雄,陸由,聽清楚,《犀角》,已經結束了!”

作者有話要說:實在對不起大家,寫著寫著就忘了時間了

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