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初對

擺在徒千墨麵前的,是一枝毛筆。筆的材質很特別,不是什麽狼毫羊毫,甚至也不是所謂的胎毛筆,筆頭絕不柔軟的部分,純黑色,是,陸由的頭發。

自從沒收了陸由的頭發,他就在想,用一個什麽樣的方法來把那束美麗的發絲存起來。他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對於一切的美好事物,都不抗拒。隻是這束頭發的主人太讓人失望了而已。他本以為,能被慕節周挑中的人好歹還會有一點腦子,沒想到,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當他從監控器裏看到那個收拾得齊齊整整的少年的時候,他笑了。出乎他意料的,陸由並沒有像其他任何被他欽點受寵若驚的人一樣走到門口的時候因為緊張而下意識地平平衣角理理頭發,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坦然。顯然是一個懂得提前做好一切準備同樣也對一切充滿自信的人。看來,還不是那麽無可救藥,甚至帶著些愉快的,徒千墨按下了開門按鈕。

他的辦公室是獨立的套間,陸由在外間裏沒看到他,走進來的時候,自然就敲了內間的門。

“進。”他沒有說請進,請這個字,他一向很少說。

徒千墨在監控器裏清楚地看到陸由是用紙巾墊著手握住門鎖開了門,而後又將紙巾疊整齊放在衣服口袋裏。是個做過功課的人,徒千墨想。卡狄的徒總監潔癖太嚴重,因為手上的汗印留在遞給他的文件夾上,他曾經解雇了三位秘書。

“徒總監。”陸由深深鞠了個躬,站在最能讓徒千墨覺得自己被敬畏的位置。不太遠,不會顯得自己很畏縮,不太近,不會讓他覺得被冒犯了安全距離。

“你過來。”徒千墨是個喜歡直接的人。

“是。”陸由抬腳的高度,邁步的幅度都很謹慎,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他想,自己的表現,應該算——還好。孟曈曚就是這麽走路的,不是練舞的人壓腿抻筋逼出來的廉價氣質,也不是練武的人挺胸抬頭做出來的空虛功夫,如果真的要形容,是一種類似於豹的氣息,若尋一個成語,現成的找不出,有八分貼切的,氣宇軒昂。孟曈曚大概真的是一個內心很強大的人,而他的成就與信仰完全襯得起他的修為,一舉一動都是從容優雅,氣度高華。他出席金勳頒獎禮的視頻,陸由一遍又一遍地慢放,從頭到尾仔細研究過不下五十遍,終於也不過學個八分相似而已。他相信,孟曈曚的一舉手一投足,沒有誰會比他更了解,也相信,即使徒千墨,也不能說出一個錯來。和卡狄簽下八年賣身契的第一天,陸由就告訴自己,選了這條路,就隻能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就算注定不能成為藝術家,做明星也一定要做最光芒璀璨的那一個。

如今,他就站在徒千墨麵前。命運太有趣,剛剛還為悉臣有機會見到這個傳奇人物而高興,自己居然在悉臣之前就能敲響他的門。

娛樂圈是個名利場,藝人既是獵手也是獵物,一身的美麗皮毛隻為取悅看台上挑挑揀揀或者人雲亦雲的看客,能站在世界中央的,不過是沒有任何保護的靶子,明槍暗箭防不勝防。可就連這“眾矢之的”的詭譎位置,也時常是求之不得。上了台,能不能站得久是天數也是氣數,可目前最先考慮的,是有沒有站在角鬥場的資格。如今早已不是單槍匹馬闖天下的年代,要在這勢力圈中爭得一席之地,便要各憑本事各顯神通了。沒有勢力沒有背景,若要走下去,尋到一個值得依靠的經紀人,自然是至關重要的事。娛樂圈和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一樣,冰冷而現實,若是不能成為他人利益鏈條上的一個環節,又憑什麽要求別人榮辱與共。

徒千墨,這位二十六歲的王牌經紀人,就是陸由選定的獵物。羚羊有皮,麋鹿有角,是以才有被追逐的資本,可是,若藏諸深山,連獵犬都不會吠一聲的。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孔老夫子還沒有貴為文宣王的時候也不免把自己洗剝幹淨待價而沽,更何況是他陸由。生活早讓他沒有了清高的資本,他又何必還執著於自欺欺人的童話。一無所有,卻要走自己想要的路,除了這張臉和這點可憐的心機,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他看得清,自己沒有任何別的長處,唯一可憑借的,就是自知之明。比了這麽久,算了那麽多,隻有一個人,可以真正帶他飛翔。

從十六歲進入卡狄一直到如今,徒千墨的十年,絕對是傳奇。從見習輔導員、助教、專職教師、訓教老師、藝人助理、經紀人、企宣部經理到如今擁有卡狄百分之十五股份的製作部總監,徒千墨的每一步都是危機與榮耀並存。如果娛樂圈是一張網,他就是收緊繩扣的線。叱吒華語樂壇的三王一後,蜚聲熒屏內外的四旦雙生,每個都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即使資曆比他深,人脈比他廣,從不曾和他有過交集的圈中人,也不願意輕易拂他的麵子。徒千墨一共隻帶過四個藝人,除了早夭的孟曈曚和如今唱片界的神話南寄賢之外,另外的一個,就是開創了選秀時代的第一個全民偶像趙濮陽,他不止是明星,更是代表公民意識覺醒與權力訴求的符號和標誌。還有一個,是人稱電影節必答題的劉頡。比之其他三個光芒萬丈的人物,劉頡在徒千墨的藝人裏大概算是特例,如果一定要給一個定位,他是純粹的演員而非明星,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為了驗證各大電影節評委的鑒賞水準。大概是隻出演文藝片的緣故,劉頡載譽無數卻時常被觀眾忽略,而他本人似乎也並不享受娛樂圈的聲色犬馬,隻願意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堅決不出席任何商業活動,固守著莫名其妙的準則。零代言,零緋聞,還有傳聞中的,零情商。拿下第十一屆亞洲電影節金藤蘿獎和以著名導演彼德格萊斯命名的彼德格萊斯電影節影帝後,便將全部的重心轉到舞台劇方麵,是真正的隻靠片酬和巡演過日子的演員,被某影評人稱為機械複製時代最後一個藝術家。

背靠老牌演藝公司卡狄,手握眾多優質資源,可以說,如果不是孟曈曚的英年早逝,再過十年,徒千墨就是文藝界的半壁江山。即便如此,他依然是當今娛樂圈最年輕的貴族。除了脾氣臭到極點和總是被諱莫如深的調敎師身份外,實在是一個太好的依靠。

“過來。”徒千墨隻有兩個字,幹幹脆脆。

“是。”陸由很順從。

徒千墨把玩著手中的發束筆望著陸由,狹長卻又濃密的眉毛高高挑起,整個人的氣場,有一種病態的奢華。陸由不自覺地心怯了,他不知該怎麽描述現在的感覺,隻是努力讓自己走得更自然一點。他相信,無論是步幅或者抬腳的高度,都無懈可擊。距離徒千墨還有兩步,他停了下來。

“過來。”還是這兩個字,連尾音都沒有變。

陸由又上前一步。

徒千墨順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夾。不知為什麽,陸由的心狠狠顫了一下。

“啪!”

果然。

夾著厚厚文件的文件夾狠狠拍上陸由的臉,陸由隻覺得口中一甜,血已從齒縫中滲了出來。

徒千墨將文件夾放回桌上,甚至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被過大的力道摑出來的文件,順手在筆筒裏抽出一把厚尺子。微笑,目光甚至帶著些不屬於這個身份的輕佻。

又是一記,帶著風的尺子夾著刻意沒有保留的手勁抽在陸由已經被打腫的左頰上。

陸由隻覺得天旋地轉,這一次再也來不及咽,鮮血順著唇角滑了下來。

徒千墨的手太狠,除了陸甲,還沒有誰這麽狠的打過他。

徒千墨伸手挑起陸由下頜,眼神玩味,“第一下是告訴你,我找你的時候你就要到,沒有任何理由。”不知為什麽,他說話的時候,竟帶著幾分遊離於整個人氣質之外的輕佻。

“是。”陸由緊咬著牙。他沒有伸手去擦唇邊的血,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了聽話。

“第二下——我給你個機會,告訴我為什麽。”徒千墨將他的臉抬得更高些。甚至還隨著目光流轉調整指端每一個接觸陸由皮膚的位置,挑揀貨品一般的撥弄著他的頭。

“我不知道。”陸由的回答很快,答案卻絕對不能令人滿意。

徒千墨將挑著他下頜的無名指收回來,笑了,“很好。”

他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森寒的氣息,陸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卻終於穩住了聲音,“陸由哪裏做得不好,請您明示。”

徒千墨輕輕搖搖頭,他搖頭的幅度很小,整個動作都帶著行為藝術的虛浮,“看來,你的記性並不好。”

陸由仰起臉,被打腫的左頰高高腫起,無端地要人心疼,“陸由冒犯了您,回去就立刻去訓教室領罰。”

徒千墨將那枝發束筆倒著立在桌上,眼神專注,仿佛搭牙簽塔的孩子,而後竟是真的吹了一口氣將筆吹倒在桌上,這才道,“你是在提醒我,現在,還沒有教訓你的資格。”

陸由沒有說話。沉默有時候,就是默認的意思。

徒千墨輕聲道,“你很聰明。”

陸由隻是咬著唇。他想,牙齒不會被剛才那兩下打鬆了吧。

徒千墨再次轉過頭,這一次,目光卻極為淩厲,“隻可惜,我不是慕節周。”

陸由知道,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了。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幾乎已經幹在臉上的血痂,他清楚的看到,徒千墨比他所見到的任何一個時候都要陰冷和沉重。

徒千墨將腳收回來斜斜疊坐,噙著嘴角,看他拚命抹卻蹭不掉唇邊的血色,冷冷一笑,“卡狄真是越來越墮落了,這樣的資質,居然也敢梳妝擲戟,你演得起這出《鳳儀亭》嗎?”

作者有話要說:我好像總是犯這種角色錯位的錯誤啊,謝謝大家捉蟲~

不美好的交鋒啊,似乎每次陸由對上徒千墨都不太美好啊

改了一下小徒的年齡,希望不要再有大的bug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