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黯然
徒千墨一個人坐在窗前握著琴槌敲木琴,原本清脆明快的旋律莫名地蒙上一層憂傷的調子。劉頡聽老師曲中滑音很多,過來看的時候卻被南寄賢攔住了。
徒千墨一直敲一直敲,直到關節指揮著動作,大腦完全空白。
老師難過的時候就喜歡把這舊琴搬出來,這琴還是大慕哥送的。孟曈曚離開的時候,慕禪握著他的手要他敲。小時候的事一點一點湧上來,他從來不是天賦異稟的先行者,好在媽媽爸爸也沒空為他失望。慕禪學了鋼琴、小提琴、單簧管和木琴,慕禪說,木琴最好聽,所以教給他。隻是很多年沒有彈過,在最難過的時候,自己敲一敲,好像就覺得好些。
太陽一點一點下去,難過過的人就知道最難受不是黃昏,而是四五點太陽還帶著暑熱的時候,難捱地緊,日頭落了盼著睡一覺醒來就到明天,睡醒之後想著忙一天總有沒暇想的時候,可四五點那陣,就要熬,每到這個點就莫名的焦躁起來。
門鈴響,門打開。劉頡看到門口的人,奪人心魄的美麗,眉笙。“老師今天的心情不好,你小心著些吧。”
“謝謝頡師兄。”眉笙恭敬地脫了鞋子,露出纖塵不染的白襪子。他穿一條藍色褲子,洗得舊舊的,但是很幹淨。褲子掛在腳麵上,很是令人憐惜。徒千墨的琴音響得急促,眉笙知道他又在彈琴了,他的心情很不好。隻是這裏原就沒有他說話的資格,淨了手,點了香,一路捧著跪在路邊,聽徒千墨敲擊木條的聲音。
徒千墨許是真的累了,敲了一會就進來,隻是整個人失魂落魄的也沒意識到跪多了個人,待渾渾噩噩的走過去直接就撞在了眉笙身上,眉笙努力用手接著香灰,連連抱歉,“對不起,眉笙該死,眉笙該死。”
徒千墨立刻握住他手,“你不知道燙嗎!”雖是斥責的話,但到底帶著愛惜的意思,眉笙驚了一跳。
徒千墨猶自道,“瘋魔了嗎?用自己的手出來當香爐!”
眉笙肩背輕顫,他是真的怕徒千墨嫌惡了他,“徒老師說的如果香灰散了以後就不讓我來。”
徒千墨一皺眉,眉笙整個人就像一片月亮,比紙還薄,還孤清。他想自己實在不該多嘴的,難得老師今天肯說兩句話,眉笙怪著自己,眼角眉梢有一種類似勾引的慚愧,徒千墨呆呆站著,“我說過嗎?”
“您,從前是這樣說的。”眉笙小聲道。
徒千墨看著他手上舊的暗沉灰點,“這都是每個月來上香燙的。”
“如果不是曚師兄的話,眉笙這條命都不知在哪裏,更別說這雙手了。”眉笙輕聲道。
“原來,我是真的這麽不講道理。”徒千墨自語道。
眉笙急了,“老師千萬不要這樣說。眉笙本來就是一個微賤的人,您和幾位師兄能容我來為曚師兄捧香祈福,已經是對眉笙最大的恩賜了。更何況,這麽點火星一點也不燙的,比起——眉笙該死,眉笙不該想這麽下賤的事。”
徒千墨接了他手中捧著的半支香,用手掐掉,“老師!”眉笙急叫道。
徒千墨看他,“你不是說不燙嗎?我碰一碰又怕什麽。”
“那不一樣的,眉笙本來就是低賤的人。”眉笙小聲道。
徒千墨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從這個男孩被送來群調就是如此,每個人都在驚歎他的容顏,甚至有調敎師看到他第一眼,就說這是一張欠操的臉,讓人一看就想做死他。想盡一切辦法做死他,像把最美的芍藥花搗成稀爛一樣。徒千墨第二次見到他,這個男孩的後閮含著很粗的蠟燭跪在一邊當燭台,一群富豪帶著一堆玩伴朝他閮口扔摔炮取樂,若是扔中,摔炮就會炸開,還為此取了個名頭叫庭上開花。徒千墨一把將眉笙拉到一邊,“你們這是調敎嗎?你們就是取樂!你們根本不配做調敎師!”徒千墨用鞭子熄滅了他閮口燭火,隻說了一個字,“滾!”
第三次,第四次,一次比一次過分,一次比一次惡心,甚至徒千墨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人的創意都體現在折磨另一個人上。可是,你情我願,他也不必管。
最後一次徒千墨救他的時候,他被窒息已到極限,徒千墨記得自己問過他為什麽,他想了好久,竟連一個答案都想不出來。
眉笙看著他,“老師是好人,從來所有的人幫我,都隻為了能要我。可是,老師、曚師兄,頡師兄,對我好是一無所圖。眉笙經曆過那麽多人,再也沒有一個人是比老師更好的了。”
徒千墨苦笑,“我有什麽好。你全心信賴我,我卻隻會折磨你,糟蹋你的真心。”
眉笙搖頭,“不是的。老師心裏是對我好的,我知道。我自己不爭氣,您救我脫離了這個圈子我就該走的,走的幹幹淨淨,越遠越好。可我竟又回來,後來才被搞成那個樣子。我那時候根本都不敢想我以後的日子是什麽樣,也不知道誰會救我,有時候寧願死了又舍不得我姥姥,要不是老師您贖我出來——而且,明明是簽了終身協議的奴隸,您這樣做違背了圈子的法則,眉笙知道您為此也承受了很多。可是,您從來沒有一句多話,從來也沒有再對我假以辭色。老師是好人,您對我好根本不需要我感激。那種感覺——”眉笙抬起頭,“大概就像是,地裏的莊稼旱了很久天上就下了雨可天是根本不稀罕莊稼人謝他的。”
徒千墨心中一陣苦澀,被人過高的估計並且崇拜著,他真的承受不起。他做S不過是一時失足踏入這個圈子,他或者救過很多人,幫過很多人,但那是因為他做人的底限而已。他就是那麽一個螳臂當車的人,明知道不行可還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固執著,眉笙大概真的是他傷害過的人,他傷害陸由在反省,傷害眉笙卻不自知。陸由曾經說過很多次,說他對見尋不好,對眉笙不好。仔細想想,他對阿頡都不好。那樣遺世獨立的一個人在他麵前用最小心翼翼的謙卑在服侍,徒弟不像徒弟,傭人不像傭人。就連一向最寵愛的濮陽,訓誡的時候也是邊打邊逗,就那次逼他忍著不要他去解手,已經不像是教徒弟了。而曈曚,他實在想不出曈曚究竟被他折磨成什麽樣,曈曚離開的時候,不會帶著對他的恨,可是留下了他永遠的遺憾,他再也沒有機會補償曈曚了。南呢?當年如果不是自己將他從那件事中逼出來,這樣的人會拜倒在自己腳下嗎?徒千墨不知道。他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您又被退貨了嗎?”
其實陸由說得沒錯,自己是被退貨的。媽媽不要,爸爸更不要,長大了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曈曚眼裏自己也什麽都不是。後來,是慕禪,其實對慕禪是什麽心情,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不能容忍他隱性的壓製潛移默化的控製自己,其實,就算和他過一輩子也無所謂吧。
對小由呢?情難自禁的喜歡。這是自己說的話。
情難自禁,自己到底有多喜歡他。他不在身邊會想,在身邊會牽扯,他不愛你的時候你惆悵,愛你的時候你又擔憂,最後說分手的又是他,他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自己其實就像個瓜,傻瓜!愣在那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麽反應,該怎麽反應才是真的。這是一個什麽世界!
“老師,您很難過吧。”眉笙小聲問。
徒千墨醒過來,“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眉笙紅下臉,點點頭。
“愛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徒千墨問。
眉笙搖頭,“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徒千墨有些失望。
“老師不嫌眉笙卑賤的話,眉笙可以講一講。”眉笙道。
“嗯。”徒千墨應了。
“老師從前問過我,為什麽要進這個圈子,我說為了錢,為了給姥姥治病。這是其一,但還有,是我喜歡一個女孩子,愛,愛吧。愛那個女孩子。她是被賣進水鄉的,一心一意就想著出去。我想帶她出去,就背著村裏的人替她給家裏人打了電話,可是沒想到是她家裏人賣了她的,她爸爸不僅不救她還根本不承認有她這個女兒。我又幫她找她的好朋友,她的好朋友找了個保安來壯膽,可是她剛跑就被抓回去了。這件事在當時鬧得很大,她扛不住打,就把我說了出來。水鄉是很封閉的村子,姥姥年老體弱,我又不濟事,村子裏很照拂我們的,可我竟然幫著外人來對方相親,我也在村裏呆不下去了。那女孩子知道我要走,拖著被打地一瘸一拐的腿來求我,說希望我幫她報警。後來我在俱樂部做事,大家都說自己的事我也說,他們都笑我難怪天生被人騎沒根骨的,明明她出賣我我還要幫她。可是我那時候就是喜歡她啊,我本來想幫她報警,可沒想到姥姥先知道了,她說村裏人帶我們不薄,這件事鬧出去大家都要坐牢,我們不能做沒有良心的事,我想了很久,終於沒有幫到她。後來,她真的逃出來了,出來做保潔,跟我在同一間俱樂部,再後來,做服務員,再後來做公主,然後是公關,最後又升了紅牌。我那時候還沒有做M,隻是服務員,她紅了之後就總是支使我,甚至,還要我跪客人摔碎的酒瓶。但我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她明明那麽相信我盼著我找警察回去救她的。後來有一次,來的客人想玩S-M,她是一個挺狠的女人,隻要客人高興她什麽都接。那個客人,玩得很變態。把生菜、聖女果還有香蕉段都捅進裏邊,然後讓她自己用那裏把煉乳擠進去做成沙拉;到後來更變本加厲,他們把乒乓球塞進她那裏,然後用筷子比試看誰能夾出來。她不肯,可領班本來就跟她不合,硬是拿著俱樂部聲譽壓她不讓我們幫她——”
徒千墨看他道,“那你就去幫她了?”
眉笙道,“眉笙是賤骨頭,那些客人說沒盡興,我要救人就自己替。我猶豫了一下,她吼我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我也覺得自己沒膽子,明明都進來了,要是不能救她又怎麽樣呢,我就答應了。那是我第一次被後閮調敎——”
徒千墨道,“這不是調敎,這是虐待。”
眉笙道,“怎樣也好吧。又趕上姥姥治病極需要錢,我就做了。”
“後來呢?”徒千墨問。
“後來,換了很多主人。”眉笙道。
徒千墨道,“我是問,那個女人後來怎麽樣了?”
“她跟了一個山西的煤老板,然後就莫名其妙的不見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眉笙道。
“死了?” 徒千墨道。
眉笙點頭。
“那你還愛她嗎?”徒千墨問。
“剛開始愛,要不然也不會那麽傻,後來覺得,她根本都不在乎我是誰,想起從前種種,也覺得她不值得愛;再後來,還是愛。愛一個人,又哪裏會分什麽值不值呢?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愛了。不是因為她不在了,隻是,那種感覺沒有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太累了,從早忙到晚,明天再寫吧~
這篇文快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