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驚弦
趙濮陽手才搭在劉頡褲腰上,劉頡卻是立刻叫了起來,“不要,不要!”他說到這裏,竟是直起身來,跪在南寄賢腳下,“大師兄,阿頡知錯了,阿頡知道自己罪無可赦,無論怎樣都是應該的,隻是,隻是今天陸由剛剛入門,求您,看在疼了阿頡這幾年的份上,留一點臉麵吧。”
趙濮陽也連忙跪下來,“大師兄,三師兄侍奉老師教導師弟一向小心勤謹,您饒了他這一回吧。”
陸由也跟著跪下,“大師兄開恩。”
南寄賢卻是手腕一震,“嗖!”地一響,鞭子直直就抽在劉頡背上。
“啊!”劉頡痛得立刻揚起了臉。
南寄賢伸手托住他下頜,“你連這張臉都不想要了,還要什麽臉麵!”
“什麽!”他此話一出,一直靜立一旁淡然審視著弟子的徒千墨居然走了過來。
南寄賢忙道,“老師息怒,小三他隻是年紀小——”
“我要他自己說。”徒千墨的聲音很輕,很淡,他的輕淡不同於劉頡平素給人的安定疏朗,而是帶著一種,淩厲而又蒼然的寂寞味道。
這些弟子,南寄賢年紀最長,說是徒千墨的弟子,實則比他們幾個小的都高了一輩。徒千墨極為在意兄長的權威,他的跟前,還許這些小的撒個嬌,可若是誰冒犯了南寄賢,那是絕對不會輕饒的。南寄賢為人光明磊落,胸懷又寬,若連他都發了火,肯定是大錯了。正因為如此,徒千墨對南寄賢有著一種特殊的尊重,弟子麵前,居然會打斷他的話,絕對是第一次。
南寄賢知道老師是真的動怒了,若不是知道三師弟碰了老師的死穴,他又怎麽可能這麽狠得對他。他入門最早,這些小師弟,哪個不是他疼著護著長大的。
劉頡輕咬著唇上因為幹裂而皺起的白色薄皮,低下頭,“老師終於還是知道了。”
徒千墨的聲音很冷,“這樣的事,你還指望著南替你瞞替你扛嗎!”
劉頡尚未說話,南寄賢已經跪了下來。這些小師弟,平素,就屬他慣得最厲害了。
徒千墨瞥了他一眼,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南寄賢也知道自己心思全落在徒千墨眼裏,隻是想到自己的確有意欺瞞,也低下了頭。
徒千墨如今卻根本無暇理會任何人,隻是望著劉頡。
劉頡這次,卻是真的什麽都顧不得了。他伸手拂去淚水,抬起頭,“老師,阿頡已經想好了。二師兄走了,不會再回來了。阿頡知道,老師以後的日子,都不會,不會快樂了。阿頡自十七歲跟著老師,如今,已是六年了。阿頡知道自己不懂事,也知道,自己什麽都沒有,可是,阿頡信自己的一顆心。我托人聯係了crider,老師一定知道的,圈子裏很多人,都是經他的手,我——”劉頡說到這裏,長長地舒了口氣,竟是笑了,他笑得非常舒心,使整個人帶著一種瀕臨死亡的炫目的美麗,“《晚照》之後,我就息影。大概需要幾年,crieder會逐步把我變成二師兄的樣子。那時候,我就留在家裏,住在閣樓上,種花,剪紙,收拾屋子。每天做好了飯,等老師回來。” 他說到這裏,目中全是向往之色,“從今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不用麵朝大海,就是春暖花開。”
“三師兄——”陸由已經呆了,趙濮陽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演藝圈,為了上鏡給自己做一些微調是太正常不過的事,可是,除了癲狂的粉絲,誰會把自己整成另外一個人。更何況,整形技術再發達,也不可能克隆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人的。三師兄的想法,實在是,太荒唐太瘋狂了。
劉頡真正的打算,又有誰能比徒千墨更知道。從他跟著自己的第一天起,他早都想到會有這一天了。那時劉頡挺過了鞭刑,出院之後就來找他,所有人都認為徒千墨一定會收下他,成就這圈子裏另一段傳奇。可是,徒千墨隻說了一句話,“我答應一周之內讓你跟著我,現在,貌似已經兩周了。”
鞭林陣下尚且屹立不倒的劉頡承受不住,一下就昏了過去。
他倒在徒千墨門口,徒千墨就關上了門,甚至,連個120都不曾撥一回。
徒千墨的心冷酷如鐵,劉頡的堅持便硬如磐石,如此反複無數次,他甚至都數不出為了跟著他,劉頡究竟吃了多少苦了。當他終於打開門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弟子,是一輩子了。這一次,劉頡要演《晚照》,他說,唐頌是他今生最大的一個念想,可是,他沒有說出來,唐頌,也是他此生最後一個念想了。徒千墨想起他的淚水,方才隻當他思念孟曈曚太過,如今,才突然醒得,依著他萬事不縈懷的性子,若隻是如此,又何至於當著兩個小師弟的麵,流淚呢。
想起這一點,徒千墨,竟是痛得連手都抖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卻是吩咐南寄賢的,“那根家法,廢了吧!”
“老師!”這一次,竟是四個弟子異口同聲。
南寄賢知道徒千墨說出的話絕無更改,可是,家法對他們意味著什麽沒有人比他更知道,他挺起脊骨,跪直身子,尚不及開口,劉頡的聲音已經逼進了耳朵裏,“老師,阿頡知道自己太過異想天開,也知道,這麽做,根本就是飛蛾撲火,可是,阿頡實在受不了,實在受不了了。二師兄一走,老師便像死了一般。阿頡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同他比,就連整形成他的樣子,也是玷汙了他。可是,阿頡答應過二師兄,今生,要做一個最好的演員,他既已走了,就讓我,扮成他的樣子,就算是個山寨品,老師您,您權當,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了罷。”
他這話一說完,徒千墨竟是連臉都白了。
劉頡伏在他腳下,身體不住地起伏顫抖,也是泣不成聲。過了半晌,劉頡才重看著南寄賢,“大師兄,別惹老師生氣。那家法,老師讓毀了,便毀了吧。”他說到這裏,又是望著徒千墨,“老師,做了這個決定之後,其實,我也不過是,還想再演一部戲而已。這部戲,若是二師兄的遺作,那我,就真真的,是此生無憾了。《晚照》,您答應,是您的恩賜,您不答應,自也有您的道理,我知道您心裏一定是為我好的,阿頡不會胡思亂想,也不會不甘心。就算不能演唐頌,孟曈曚,也一定是我最大的成就。阿頡原本不想這麽快就惹您生氣,如今您既已知道了,阿頡就說出這句心裏話,從此之後,這裏,再也沒有劉頡了!”
“好!”徒千墨的聲音就像是晴天裏的一聲響雷,那麽重地劈下來。
“老師!”南寄賢這次是真的急了,他暗暗後悔,本來想借著這次教訓了三師弟,揭過了這事,老師就算生氣,也不會失望傷心了。可沒想到,究竟是操之過急,竟走到了完全相反的地步。
徒千墨卻沒有讓他說下去,而是伸手扶起了劉頡,他手指輕撫著著劉頡的臉,劉頡目中滿是愧疚,可更多的是堅持,徒千墨沒有逼他,半天,才輕歎道,“這麽些年,這些苦,你總算是說出來了。”
“老師——”劉頡知道徒千墨最恨的便是弟子故作酸楚,自憐自哀,這一次,他連自己都放棄了,原就不敢指望老師能夠原諒。他打定了主意承受老師的雷霆之怒,可沒想到,老師居然會這麽平靜,甚至,平靜得這麽溫柔。
“南、濮陽、陸由,都起來吧。”徒千墨的聲音還是充滿威勢。
“是。”陸由跟著兩個師兄起身,徒千墨再看了一眼劉頡,卻是向南寄賢一伸手。
“老師——”南寄賢望著徒千墨側臉,終究交出了鞭子。他想,老師是絕不會放棄阿頡的。
徒千墨卻根本沒有看他,那根超過120厘米的長鞭一接過來,就是直直一甩,“咻”地一聲,鞭子打了個晃,猝然一響,狠狠擊在牆上。
徒千墨出手之時劉頡猶自隱忍,可隻這聲響一過,他竟是一下子就叫了出來,“不要!”劉頡膝蓋重重戳在地上,“老師手下留情!”
“怎麽?”徒千墨一回手,鞭子竟是沒斷。劉頡長長出了一口氣,“老師,這,這根家法跟了阿頡六年,您,您開恩留下來吧。”
徒千墨語聲甚是冷淡,“從此,這裏連劉頡都沒有了,我留著這根鞭子,還有什麽用?”
劉頡低著頭,手掌卻是緊緊絞著鞭尾,“老師,就算是阿頡死了,您也留下件東西,當個念想吧。”
徒千墨還是那樣的態度,“我好好的弟子,一個大活人,他高興沒有就沒有了,我留著這麽個破東西,難道,他能回來嗎?”
“老師——”劉頡哀求著。
徒千墨的聲音更冷了,一步一步,咄咄逼人,“更何況,騎士本就是用鞭技巧最好的調敎師,我遊戲室裏,各種刑具成千上萬,想你的時候,隨便揀個皮槳藤拍子,看看也就得了。”
“可是——”劉頡將鞭子扯得更緊了。
徒千墨不知怎麽用了力道,那條長鞭仿佛聽話的小蛇,一下子就從劉頡手中滑脫了,“你若實在定要這一種,C5Q137型,打個電話,純手工製作,三天,也能趕出一條了。我保證,精致優雅,惟妙惟肖。”他說到這裏,竟是一甩手,再不容情地,就要將這條鞭子折斷了。
劉頡這一次是真的瘋了,鞭影聳動間,他竟是一下子撲了上去,“老師不要!就算再像再好,再一模一樣,也不是這一根了啊!”
他喊出了這一句,徒千墨卻是立刻止住了鞭影,劉頡跪在那裏,也呆了。
徒千墨的聲音如同刀子一樣,“現在,你懂得了?”他的目光突然就定下來,“再像再好,再一模一樣,也永遠,不是那一個了。”
徒千墨說完了這話,便將這條長鞭扔進劉頡懷裏,“你仔細想想吧。”他連口氣都沒喘,喝道,“濮陽,還不過來!”
趙濮陽看了一眼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三師兄,連忙過去。
徒千墨順手擰住了他耳朵,“還不給我回去看台本,跑這來耽擱功夫!”
師兄師弟都在,老師卻還當他是小孩子一樣,趙濮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徒千墨看了一眼陸由,卻是沒說話,拉著趙濮陽走了。
南寄賢等老師走遠才重新站在劉頡麵前,“每次都是如此!你自己心中這重障,沒有老師手中鞭子,難道就真的破不開嗎?”
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徒千墨才重又帶著趙濮陽回來,南寄賢、劉頡、陸由都依了次序跪著,趙濮陽待要跪,徒千墨卻拉住了他,“你也不用跪。你們,都起來吧。”
“是。”三人應了,劉頡也慢慢站起。
徒千墨走到他麵前去,抽出他手中鞭子,“老師!”劉頡一下就叫了出來,徒千墨重新扔給他,卻是搖了搖頭,“這鞭子,我說要給你毀了,這次,又留著;你大師兄沒來時,本是最後一次叫你起了,如今,又饒你一次。做老師的自己都出爾反爾,也難怪你會不服。”
“阿頡不敢。”劉頡急了,連忙彎下膝蓋。
徒千墨卻是伸手拉住他,“又要跪。從你進了我的門,這跪著的次數,還少嗎?”
“阿頡——”劉頡似是想說什麽,徒千墨卻根本沒有等他說完,一下就將這弟子攏在懷裏,自己抱著他,用身子擋住其他幾人的視線,順手脫了他褲子,清清脆脆的,就是一巴掌。
他打得非常狠,可劉頡的驚異卻遠多於疼痛,他重新替劉頡提上褲子,哪怕剛才老師擋著誰也看不見,劉頡卻依然是臉紅了。
徒千墨揉揉他腦袋,語中自是一種霸道的疼惜,“從來沒有少疼你。無論什麽時候,你和曈曚,一樣是我的驕傲。”
“老師!”劉頡一下子就呆了。
徒千墨輕聲道,“我知道,那年的臘月二十八,你進我的門,心裏一直覺得,自己不是我選的,便好像比其他的師兄師弟,矮了一分。”
“老師——”劉頡的確是這樣想的,隻是,他的自卑藏在心裏,從來沒說過。
徒千墨將他攬在懷裏,卻是轉過了身,麵對著所有弟子,一個一個的看過去,“你大師兄,自跟了我,吃了多少苦,不必說了;曈曚,你比誰都清楚,我收下他,一壓,就是四年。他那樣的性子,那樣的天賦,風華正茂,又有幾個四年呢?”當年那些往事這樣講出來,劉頡不知徒千墨心裏究竟藏著幾把刀,徒千墨卻比任何人都理智,將目光轉向趙濮陽,“明日之星奪冠,分明最該趁熱打鐵壓榨一筆的時候,我狠下心,將你送到國外,商演代言,更不知推了多少,公司裏誰不以為是因為你比賽時得罪了我,我公報私仇,簽下來就是為了雪藏的。”他說到這裏,竟是突然轉向劉頡,“可是隻有你!阿頡,隻有你,還未進我的門,就先進了許國堯的組,卡狄多少演員,有實力有資曆就差別人推一把。我若是不喜歡你,不看重你,你以為,我會拿卡狄幾千萬的投資和許國堯三十年的導演生涯開玩笑?”
“老師!”劉頡這次是真的難過了,這麽多年了,他知道自己情商低,觀眾緣差,就連得的那些獎,在許多人眼裏都成了笑話。他那麽惡毒的被稱作票房殺手,可最好的劇本最強的導演,隻要他適合,隻要他想演,甚至不用開口,老師就絕不會讓他失望。他知道,徒千墨為了他承受了許多壓力,就連和卡狄高層的決裂,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他。他聽到過好多小道傳聞,甚至還包括徒千墨為了他的角色送剛入行的小藝人給導演交易,他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隻是,老師為他做了這麽多,卻是一句也沒說過。
六年了,徒千墨隱忍了這麽久,罰他罵他,做錯事,打得多狠多凶的時候都有,自憐自哀了,拉過來就是一頓鞭子,可這樣的話,徒千墨就是再生氣再失望,也是一句都未曾說過。劉頡知道,老師最反感的就是市恩,最看不起的便是剖白,他最不屑最不想做的事,如今,竟是也被自己的不爭氣逼出來了。劉頡狠狠怪自己,實在是不懂老師的苦心,明明他就是對自己很好的,可為什麽,竟還是忍不住,總是覺得,自己比其他的師兄弟,低了一頭。
二師兄的事,老師肯定比自己更難過,可是,自己多少次任性了,他——
想到這裏,劉頡幾乎是恨死自己了,徒千墨卻將他更緊地攬在懷裏,“算了,不用說了。”
劉頡跪了下來,將手中鞭子高高舉過頭頂,“老師,您罰我吧,您不重重責罰阿頡,阿頡以後都沒臉再做小師弟的師兄了。”
徒千墨隨便踹了他一腳,一伸手便將他撈了起來,“做錯了就知道挨打,這師兄當的也太容易了。”他說到這裏,接過了他手中鞭子,卻是用鞭柄敲在他屁股上,“這段日子,你先住在我房裏,咱們,慢慢算總賬。”
“是。”劉頡身後狠狠一抽。
徒千墨看他這表現,才稍稍敢鬆下這口氣,目光移向南寄賢,輕輕向他點了點頭,南寄賢上步,“小三,既然清醒了,跪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