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又見試戲

徒千墨看了他一眼,“還有二十七分鍾才完,你是繼續看,還是現在就開始試戲?”

陸由本就耽誤了時間,如今哪裏還敢再多要求,“試,試戲吧。”

徒千墨卻是跟劉頡打了個手勢,而後才望著陸由,“口不對心的,話梅核子沒數夠是不是。”

陸由看師兄繼續放片子,也不敢再多話,隻低著頭小聲囁喏道,“陸由不敢了。”

徒千墨不再說什麽,等他繼續看片子,直到一部電影結束。

劉頡望了望徒千墨,徒千墨點頭,劉頡吩咐道,“再給你幾分鍾琢磨琢磨。”

“是。謝謝師兄。”陸由連忙走到桌前又翻了翻劇本,將幾個他疑惑的地方都畫出來。

劉頡留心他的狀態,等他想得差不多時便過來站在他身側,“有什麽問題嗎?”

陸由猶豫了下,終於拿出了自己筆記,“是這樣的,師兄,洗澡這一段。本來一大鍋水,卓武已經靠自己的拳頭打到住頭鋪了,為什麽不第一個洗呢?”

劉頡看他,“你覺得呢。”

“我覺得,依卓武的性格,他那麽強勢的人,又有了那個條件,監獄裏本就是弱肉強食的地方,他肯定是爭頭鍋的洗澡水啊。”陸由不解道。

劉頡望著他,“你有沒有想到,其實,這是卓武的第二次坐牢經曆。他第一次的牢獄生活,實際上,是被隱藏的。”

陸由小聲道,“您是說——”

“是。你仔細研究導演的敘述結構就會發現董鈞城在這部片子裏對時間的強調甚至到了病態的程度。我曾經做過一份卓武到達北京之後的日期軌跡的整理,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東西,董鈞城在這裏玩了一個手法,他借助傳統的二十四節氣和殺豬,灌臘腸,吃春餅,撒紙錢,上梁,這些辨識性非常強的東西很明確的點出了卓武在事件發生一直到回到小村的時間,五月初一之後緊跟著的端午,而後每一次的鏡頭推進,你能夠看到不同的農事活動,如果你留心的話,就會發現,其間已經經曆了小滿和芒種兩個節氣。那這麽長的時間,卓武,究竟在哪裏呢。”劉頡道。

陸由臉紅了,他家境不很好,一家三口一直蝸居在城市底層,農村就算有什麽親戚也不來往的,關於每個節氣要做什麽更是一點也不了解,在電影裏看到那些傳統的東西腦子裏也有些什麽盤桓,但到底沒抓住,聽得師兄這麽說,更是慚愧的不知如何是好。

劉頡倒也沒有指責他的意思,隻是繼續道,“而事實上,你將這些時間一一對應到卓武身上去,就會發現,其實,導演刻意隱去了這一段卓武的牢獄生涯,但是,他又不甘心,所以,在卓武第二次入獄的時候,有一個很有趣的細節。”

陸由如今也明白了,“其實電影裏麵卓武二次入獄時不斷閃回的那個大家排著隊一個一個跳進去再赤條條一個一個爬出來的畫麵並不是想象,而是第一次的真實經曆。”

劉頡點頭。

陸由又想了想,“所以,這個洗澡實際上是有象征意義的。”陸由頓了頓,“第一次是借用洗澡來做隱喻,排隊其實就是規範的一種,而強製的規範將所有人最後都變成了一種人,那時候,卓武實際上是抗拒的,所以,他的神情很茫然。而第二次,卓武站在外麵看大家噗通噗通跳進去,他不在乎裏麵的三教九流誰洗渾了水,因為,他其實,也默許了這樣一種規則,而且遊刃有餘。至此,卓武已經變了一個人。第一次,他被迫去做規範的一份子,第二次,他成了製定規範的人。”

劉頡隨意嗯了一聲,回頭去看徒千墨,徒千墨順勢叫他過來,然後對陸由道,“你可以開始了。”

劉頡重新回來,又囑咐陸由一句,“把握你的角色感覺。”

“是。”陸由刻意向後退了一步,拿起桌上的一張劇本紙對折作通知書拿在手中,再看向徒千墨時,眼神已經變了。

至少,在徒千墨眼裏,陸由眉梢眼角,全是飛揚。而徒千墨的關注點,就在陸由的眼睛上。

一個好的演員在創造形象時,必須重視主觀心靈層次的開掘,如何將自己的表演用外化形式傳達給觀眾,便要依靠演員眼睛裏的“視象。”

所謂視象,簡單的來說,就是演員的內心視覺形象,觀眾可以通過演員的眼睛看到角色的內心世界。再出色的電影評審,無論用如何高高在上的態度指點江山,在熒幕麵前的他們,首先也是一個觀眾,徒千墨如今就將自己放在觀眾的位置上去觀察陸由。陸由的表現,不得不說,很出色。

他的每一個眼神都散發著十幾歲少年獨有的青春鋒芒,喊出“我回來啦”時的迫不及待,撲下自行車那一瞬間的狂喜和激動,在地上翻滾時那種玩鬧的孩子氣,最後站起來的時候還掩不住的得意。徒千墨不得不承認,陸由的眼睛,真的會說話。本來,他眼睫上的那滴淚痣太嫵媚,和卓武的陽剛氣質差距很大,但陸由個人的控製力非常強,在這間影音室裏沒有條件利用外部造型去彌補角色差異,便在人物的內心戲上做足功夫,在表演的過程中,他不斷的體驗角色的個性心理特征以求更近一步的貼近角色個性心理傾向,依照角色的思維邏輯和行為邏輯去進行對自覺的表象活動的態度體驗,完成對劇本中卓武的角色解釋。

徒千墨作為一個對表演藝術極有心得的經紀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內心視象不僅僅是表演手段,更能清楚地顯示出演員是否已融入生活情境之中,關注著他們交流的對象,並且直覺感受眼前的一切,隨著時間的伸延流動,演員的表演也在有層次的推進,因此,視象非常的流暢靈動。眼睛的構造是生理機體物質性的,但創造生動的情感和神韻卻絕不是機械的,視象通過眼神的動作,將演員全身心內外部最具表現力的方麵展現出來,但視象並不等於擠眉弄眼,他始終在注意感受對象的焦點上,因此,這樣的表演更要求分寸,需要演員的自然流露,在這一點上,陸由今天的表現比之以前的表演絕對讓人驚喜。

最後一個動作,陸由爬起來的時候,順手撲了撲手裏的通知書,而後,回身去扶虛擬的自行車。

徒千墨回頭去看劉頡,劉頡也難得的點了頭。

在這個情境裏,徒千墨如果沒記錯的話,卓武撲倒秦揚的地方,是一片莊稼地,通知書被壓在身下翻滾,不可避免的會沾到些什麽,陸由的表演非常符合常理,比起從前演的回頭看自行車,也更貼近人物的角色特征。徒千墨確定,他這一次的動作,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他手裏拿著的這張白紙在地上翻滾時的確沾了塵,可說,這是一個下意識動作,但這個動作卻並不僅僅是運氣的機緣。

如果陸由沒有入戲的話,憑借他謹小慎微的心理,這張紙絕對不會是隻大而化之的用手背撣著撲幾下,而如果他繼續模仿王符元,那就更不可能出現這一細節。他這次的處理,雖然完全是下意識的。但下意識創造對於演員的表演而言非常難得,體驗派藝術大師斯坦尼就將其稱為是“真正的藝術境地”。因為隻有在演員具備了藝術感覺的狀態,也就是說完全在表演中進入了“角色”感覺的時候,下意識才具有藝術創造的價值。陸由那一瞬間的展現非常短暫,甚至有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徒千墨看得清清楚楚,他隨手一撲就重新扶起了自行車,但是這樣一個細節,卻對卓武的人物性格做了更好的強調,在細節的展示上也更為合理。“通過演員有意識的心理技術達到有機天性本身的下意識的創造”是職業技能的一種,但是,可遇不可求。

陸由望著徒千墨的眼神有些興奮,他能感覺到,自己剛才是入戲了,但畢竟被打壓了這麽久,到底還是有些忐忑,徒千墨微微點頭,劉頡道,“時間緊迫,這段暫且算你過關了,再給你五分鍾,準備下一場。”

徒千墨看著陸由粉撲撲的臉,給了四個好像並不熱絡的字,“繼續努力。”

“是。謝謝老師,謝謝師兄。”哪怕劉頡的評價依然不是很高,陸由已經非常興奮了,從進門到現在,終於有了這麽一個能鬆一口氣的時刻。大概是狀態不錯,徒千墨的態度也讓他有了信心,剩下的兩段,陸由的表現要比第一次強多了。尤其是第二場那個“我回來了”,陸由將卓武複雜的情緒處理的非常好,一瞬間的坦然和如釋重負,更多的卻是微笑下的迷茫,但埋藏最深的,卻是導演不願直麵的回歸。陸由如今更能體會徒千墨為什麽替他選定這三次有關回來的戲碼,因為,這部電影實在太沉重了,甚至連結尾,也沒有傳統的給人希望的白花環,而回歸,哪怕帶著悵惘,卻總是能讓人覺得有點希望的。

陸由這兩天抓緊一切時間見縫插針的看徒千墨給的資料,對那個時代,那些人,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這時候才知道,演戲,不做功課真的是不行的。雖然從前也覺得這是有道理的廢話,,可體會過就真的不一樣,他的確,還是不夠努力的。

第三次的“回來了”,坦白說,陸由的表演其實並不到位,畢竟,那是他世界之外的人生,繁華閱盡卻又流連繁華的卓武,對於他而言,太滄桑。好在徒千墨並沒有更多的去苛責他,需要沉澱的東西,藤條是打不出來的,因此,隻叫他將那些沒看完的資料留著細細看完,並且著意強調,尤其是關於背景的部分,要仔細看。陸由知道,《晚照》在一定程度上和《故知》是有聯係的,雖然新銳導演李陌桑的手法更加犀利,視角也同《故知》不同,但畢竟《故知》作為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還是非常有借鑒意義的,他連忙答應了,並且小心眼的在心裏盤算,既然老師說要細細看,三天看不完就不用抄一遍了。猛然抬起眼,卻發現徒千墨正在看他,目光意味深長,陸由也不知老師有沒有抓到自己小心思,不好意思地笑了。

徒千墨本來定是要敲打他一番的,但看到陸由居然笑了倒是真的有些意外,知道這孩子今天試戲順利又找回了些自信,對自己抗拒的心思也稍減了些。既然陸由好不容易沒有打哆嗦,徒千墨也不好再將他瞬間推到冰窖裏去,更想著還有一件事,要教訓他也不急在一時,因此不輕不重地威脅了一句,安排了明天的任務,叫他做好了計劃書再來找自己。

陸由知道拖了這幾日,欠賬恐怕真的不少了,對著鏡子寫計劃書的時候心裏就不由惴惴,好容易弄完了,捧著藤條親去找徒千墨,第一眼就看到劉頡正在讀《論語》,小家夥心裏也打突了,老師吩咐和師兄借的《論語》,可是真沒看多少呢。才想到《論語》,陸由心裏卻是狠狠一跳,一件大事立刻湧了上來。《顏氏家訓》,矜坐那天罰的《顏氏家訓》,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真的,就給忘了。陸由看著手上的藤條,屁股後麵突突地跳著,好像一不小心,這可怖的刑具就要像童話故事裏一樣自己飛起來敲他的屁股了。

“老師。”哪怕劉頡還在桌前坐著,陸由就顧不上體麵不體麵了,捧了藤條就在徒千墨麵前跪下。

劉頡也站起了身,徒千墨擺擺手,“你坐吧。”

劉頡點頭坐下繼續看書,陸由心跳得更厲害了。

徒千墨今早看到劉頡在讀《家訓》才想起他也罰過陸由的,隻是這幾天陸由剛入門,懲罰太多,欠賬一大堆,他又操心著卡狄的事就給忘了。說起來,其實也真不能全怪陸由,他第一天給了一篇《序致》,陸由細細的背了,剩下的便沒再給他,加上還有其他任務,恐怕師徒倆都是忙忘了。

“想起來了?”徒千墨望著跪在他麵前的陸由,好整以暇地道。

陸由死死咬著唇,半天終於吐出一句,“陸由認罰。”

徒千墨倒也爽快,“成。欠了兩天的,今晚回去先背了補上,然後——”

他一句然後,陸由心都抽在一起了,徒千墨站起身,劉頡也連忙起立遞過一個本子,徒千墨打開順手交給陸由,“然後,就按這上麵的格式,《教子》先抄一遍,旁邊做上批注,下麵留著空行對照著翻譯出來,都弄好了,另起一頁寫心得。《兄弟篇》也一樣。”

“是。”陸由應了,又揣著小心問道,“心得要寫多少,請老師指示。”

徒千墨回他,“我五千,你三千就可以了。”

陸由一愣,徒千墨看他一眼,“你做錯事要罰,我做錯了,難道就支楞著腦袋喝風嗎?”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恐怕比較枯燥,絞盡腦汁想把小徒寫得比較專業一點,但表演理論方麵的知識我都是現學現賣,離融會貫通真的差得太遠了

希望大家不會看得很辛苦~

謝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