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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舒回到自己的公寓,摸黑找了支蠟燭點在餐桌上,手機隻剩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電,她調到低電量模式,盤算著明天必須找個地方充電,麥當勞之類的,雖然倒也沒什麽非要聯係的人。

說要堅持住到年底,其實也隻剩個把月而已,不過樂觀想來,停電總比停水好一點。她僅僅需要忍受寒冷,潮濕,黑暗,貧窮,居無定所以及簽證到期的焦慮。

這些都是她早已習慣的事。

她暫且將上列瑣事拋諸腦後,翻箱倒櫃找出一瓶廉價紅酒,裹著毯子背靠床尾盤腿坐在地上。

窗外的樓梯傳來腳步聲,一道黑影從窗簾上劃過,再然後,門被敲響。

介舒評估著蠟燭的亮度是否足以被識別,謹慎地讓酒瓶降落,慢下呼吸,並無應門的打算。

兩下為一組,每組間隔三至四秒,力度不至於重到令人想起日式恐怖電影的場景,還算禮貌,可以先排除剛才被她電暈的餐廳運營人。

那就隻剩壽星了。

她把手機調成靜音,眼睛掃過屏幕,時間顯示十一點三刻。

再等一等,他敲累了應該就會離開,可惜最後十五分鍾被耗在她這裏,有些不值當。

她在黑暗裏緩慢呼吸著,某種扭曲而疏離的陪伴感在不倦的敲擊聲中,穿透門板伸向她。

時間緩慢流逝,距離零點還有最後八分鍾,敲門聲還在繼續,間隔變短,力氣變重,帶著點不罷休的篤定,他要麽是通過某些跡象確信門內有人,要麽是偏執到有些病態。

這樣想著,敲門聲忽然停下,地上的手機屏亮起。

【開門,我敲累了。】

過了幾秒,他似乎接受了無人在家的現實,又發來一條消息。

【你在哪裏?】

她扶著床板起身,像幽靈一樣悄然移動至門框邊,特意沒走到可能泄露影子的門縫前。

好一會兒都沒再有聲音,介舒把耳朵貼到門框上,等待著他離開的腳步聲。

這時,他輕淡的陳述卻突然劃破寂靜,一字一句擴大在她耳中。

“從前有好幾年,我都許同一個願。”

“後來就不玩了,想著……反正也不可能實現。”

他自嘲著,語氣裏笑意漸濃。

“可我最近發覺,這方法好像還挺靈,雖然讓我等了這麽久。”

“但至少成真了。”

介舒怔在原地,寥寥幾句話,如飛速俯衝而來的海鳥,掠過她荒蕪的峭壁,在枯草叢中卷起一陣野風。

她曾以為已永恒退去的潮汛,時隔多年,毫無預兆地翻湧著回到了這片灘塗。

在這天的最後一分鍾,她打開了門。

“生日快樂。”

門外比屋內更亮,以至於介舒一時難以適應光線,反射性地側過了頭,沒看見俞莊嵁最初那幾秒的表情。

他望向屋內,問她道:“為什麽不開燈?”

介舒撓了撓下巴,盡量掩飾尷尬:“沒電了。”

“房東怎麽說?什麽時候能修好?”俞莊嵁注意到她不僅穿著外套,還裹著毯子。

“過兩天吧,應該,”她不想再多解釋,躲閃著他的視線含糊回答,“今晚玩得開心嗎?”

“本來想讓你留下一起吃點東西,但你好像很著急走。”

“畢竟是工作時間,”她指了指身後,“你也看到我這裏情況了,不太方便請你進去,所以……”

俞莊嵁背著手聽完她欲言又止的窘迫借口,笑著垂下眼,抿唇似在醞釀。

“不如去我那兒吧。”

1

介舒洗完澡,特意將用的地方清理了個遍,盡量恢複到使用前的整潔原樣。

通過洗手台上的極簡陳設,她大概能確定莊嵁並無長期而固定的伴侶——除了洗漱用具和成套男士護膚品並無他物,瓷磚上沒有長頭發,給她刷牙用的漱口杯也是臨時拿來充數的茶杯。

她隱約記得莊嵁小時候並不是這樣,有一回在他家玩捉迷藏,她想躲進衣櫃裏,一拉開門就倒出了一堆東西——玩具、漫畫、各個季節的衣服……這直接導致了她那局遊戲的失利。

不過想來那時候也沒人教他這些生活習慣。

她抱著換下的衣服走出浴室時,他正在臥室裏熟練地繞著床換床笠。她把自己的髒衣服用塑料袋套好,裝進帶來的手提袋裏,才走過去問:“洗衣機在哪兒?”

俞莊嵁將被子透到空中,再平整落下,順手折起一個角回答:“你把衣服放在髒衣簍裏就行。”

“我是說這些。”她蹲下,抱起堆在地上的床單被套。

他打量她一眼,長袖長褲,裹得極為嚴實,屋裏暖氣這麽足,她又剛洗完澡,故而熱得臉頰通紅。

“陽台邊的壁櫥裏。”

“好。”

他看著介舒的背影,回憶起她把購物籃丟給幼童的樣子。

俞莊嵁進了浴室之後,介舒先坐在客廳裏充著電刷了一會兒手機,有些困倦但又覺得在主人出來之前就自顧自睡覺不合適,於是便穿上外套下樓去抽煙。

雖然已是深夜,公寓底樓的大廳還是燈火通明,人聲喧鬧。她在大門外的台階上吞雲吐霧,眼睛瞥向玻璃內沉湎於遊戲的狂歡青年,越發覺得自己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一支煙將盡,後方突然傳來俞莊嵁的聲音,她聞言回頭,他頭發還濕漉漉的,語氣有些不悅:“你在這兒幹嘛?”

她舉起煙頭,臉上寫著驚訝:“抽煙啊,我怕你們這兒的煙霧報警器太敏感。”

“你手機呢?”

“在沙發邊上充電啊。”

他立在原地,注視著她起身走近,表情才鬆弛下來:“在陽台上開著窗就行。”

介舒把煙頭按在垃圾桶裏,點點頭,跟著他走進去。到了室內亮堂的燈光下,她才發現他光腳穿著球鞋。

“你可以把衣服洗了。”俞莊嵁走在前麵,按下電梯。

“沒關係,我回家再洗就行。”她難以想象自己的大碼衣褲飄在他家陽台上。

“你準備什麽時候回?”

“明天啊,”她思忖著理由,“我得上班,這裏太遠。”

他沒再多說,二人走進轎廂。

門將合攏時,又被外麵的人按開,介舒自覺向裏讓了一步,抬眼對上陳辛覺詫異的臉。

2

此前,陳辛覺從不知道升到十六樓的過程可以如此漫長,盡管背對著他們,他仍能感覺到自己被兩雙眼睛掃描著,後頸也因此發燙。

在通風扇的嗚咽聲中,俞莊嵁開口問:“為什麽你們下班時間不一樣?”

陳辛覺回頭看向介舒,由於默契度的缺失,他並沒能讀懂她想要通過麵部**傳達的意思。

“老板說……明天要招個新的幫廚……”

轎廂內陷入沉默。

陳辛覺剛才那一回頭,意識到兩個人外套裏穿的都是睡衣模樣的衣服,當然,這一點細節在此時此刻已經不再重要——情況一目了然。毋庸懷疑,他偶然撞破了一樁爆炸新聞。

為了核實他的猜想,陳辛覺問了句:“季歸豫也回來了嗎?”

俞莊嵁平靜答:“他早上回。”

臨進門時,陳辛覺又偷望了一眼對麵二人前後腳進門的畫麵,腦中思緒繁多,睡意全無。

3

“晚上喝了那麽多,現在還要喝嗎?”介舒看著桌上的兩杯酒問。

俞莊嵁把酒倒進水池,衝洗著杯子說:“不喝了。”

介舒掃了一眼旁邊的酒瓶,明白這酒價格不菲,探問道:“為什麽不喝了?”

“沒有意思。”他用白色手巾擦幹酒杯,抬手倒掛在金屬架上。

“你心情不好?”

“沒有。”

她站在兩米開外,歎了口氣,低聲道:“那我先去睡了。”

邁開幾步,又被叫住:“你現在為什麽這麽沒脾氣?如果從前我這麽回話,你應該會很生氣。”

“這是你家,你倒的是自己的酒,我借用你的地方,沒什麽資格抱怨。”

“你小時候在我家為非作歹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介舒盯著地上的一點:“以前不懂事,對不住。”

俞莊嵁皺起了眉,撐在台麵上的手不自覺用力:“你住的地方明明沒電,晚飯的時候卻跟我說修好了,工作丟了還跟我說明天要去上班?”

“我那點事兒,沒必要多說,今天來借住已經很麻煩你,”她禮貌微笑,“現在情況不同了,你真不用費心,我有自己的活法。”

他故意諷刺道:“你什麽活法?在爛泥裏打滾就是你的活法?”

不料她隻是笑笑,點頭道:“是這意思。沒什麽事的話,我真得去睡了。”

他一時失語,介舒便兀自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4

被單散發著幹燥清爽的香味,暖氣孜孜不倦地供著熱,床頭書頁狀的夜燈將周圍映成暗黃色。

如此溫暖舒適的環境,介舒到底還是沒睡著。

她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看見灑進客廳的月光裏,莊嵁正側躺在沙發上,毯子掉了大半。

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撿起拖在地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蓋回原位,又起步離開。

隻聽黑暗中,他倏然道:“你還不準備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

介舒停下腳步,踟躕著,坐到旁邊的沙發上,沒有去開燈。

似乎隻有在看不清他的時候,她才能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