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俞莊嵁收拾好下樓時,關宜同正坐在倒數第三級台階上抽電子煙,焦糖味,甜中帶苦。
“我家是沒椅子了?”他往下走,想從她旁邊那半空地上邁過去,卻被一把抓住了腳踝。
“你坐下,我跟你談談。”
他稍作遲疑,才在她旁邊坐下:“談什麽?”
“你昨天喝多了,前天也喝多了,大前天也喝多了,再往前……不用說了。你這是酗酒知道麽?”
“不至於吧?”他咧嘴一笑,懶散極了。
“莊嵁,小半年了,你不能老這麽渾渾噩噩的。”
“我哪兒渾渾噩噩了?”他攤手,“招呼客人,喝點酒正常的。”
“你這樣跟自殺有什麽區別?”
“別瞎說,我好好活著呢。”
“她一直在騙你,你何必呢?”關宜同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她清楚看見俞莊嵁臉上的笑意瞬間消散。
“可是她被碾碎了,燒焦了,我一閉眼就能看見。”
而且,他隻能這樣見到她。
但他被搶救的時候聽見她說要他好好活下去,這他也記住了。
“我可不大度,我隻是在等你好起來,”關宜同撇過臉吐煙,“如果你還能好起來的話。”
“這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玩得開心就一塊兒玩,不開心了就別勉強,成嗎?”
關宜同沉默地吸了口煙,兀自笑了:“真絕。”
1
城際公交,口罩,鴨舌帽,眼鏡。
介舒坐在倒數第二排,身上有幾張現鈔,手機裏插著瞿榕溪用別人的身份注冊的手機卡。
瞿榕溪回來之後看見桌上的便簽條應該會知道她臨時出了門,但如果她動作快運氣好的話,或許在他回來之前她就能率先回去收掉便簽,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巴士駛過山路,經過一片鄉鎮,漸漸駛進城市,涼風從車窗颯颯而入,擁擠的車流和攢動的人跡開始出現在道路兩側,她時隔良久終於嗅到了自由的空氣和人群的熱鬧味道。
這是什麽神仙日子,不用工作還吃喝不愁,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樣早出晚歸、縮在地下室裏,現在除了出行多有不便,其他方麵簡直太爽了。
不用去想以後,經曆了這麽多事,她深刻意識到活在當下、及時行樂的重要性。
她決定去吃一碗粉,在她從小就愛去的一家店裏。準確地說,那是她從小和爸爸、莊嵁、莊叔叔經常去的店。
到站已過下午三時,天氣漸漸轉晴,氣溫驟然升高,步行沒多久,她便在帽簷、口罩、眼睛的三重遮蔽下熱得呼吸困難——確實太久沒活動了,走兩步就喘得不行,滿頭大汗。
店裏人不多,積了一冬天灰的吊扇已經在運轉,一踏進屋簷陰影便涼快下來,和外麵陽光暴曬下的地麵溫度迥異。
介舒走到煙霧繚繞的湯池邊,隔著口罩道:“老板,我要一碗全家福。”
“好嘞!”那老板應聲,她驚喜地發現並沒換人,雖然他兩鬢多了不少白頭發。
可惜她這邊物是人非了。
“麻煩多加花椒,不要蔥。”
老板緩緩抬頭,遲疑地望她一眼,介舒沒注意,自顧自往以前常坐的角落位置走。
等粉出鍋的時間裏,她仔仔細細透過鏡片觀察店裏的變化——牆壁貼了瓷磚,以前是刷的白綠相間的牆漆,還換了新燈,從前頂上吊的是紙板套燈泡,令人驚訝的是桌子竟然沒換,還是過去用的那種散落的木桌椅,不過擦得比以前幹淨,椅子腿上沒再包漿了。
熱騰騰的米粉上桌,她道了聲謝,把口罩往下一拉,正要從不鏽鋼桶裏拿筷子,老板卻沒直接走開,側頭滿臉笑意地打量她露出的半張臉,接著道:“好久沒來了。”
她心裏一沉,一時間無法判斷自己該作何反應。
對視了數秒,她隻是回了個微笑,沒敢多說。
老板對她點點頭,也沒多問,就背著手坐回了店門口。
她垂眼,端起碗喝了一口湯,多熟悉的鮮味,爽口、開胃,可她鼻子卻驀然酸了。
這股情緒來得突然,她眼眶裏頓時濕潤發燙,喉嚨口也跟著堵住。
不該來的,哪怕隨便找家網紅店排隊也比現在這樣好。
如果瞿榕溪知道了,肯定會很著急,說不定會讓她立刻搬家。
越想越不安,但她還是把碗裏的東西吃完了,吞得飛快,粉和菜在食道裏擁擠著,心髒都覺得悶。
臨出門時老板一路望著她,她垂著頭發阻斷了兩邊的視線,兩步並一步匆忙離開。
2
瞿榕溪帶著打包的晚飯回到安全屋樓下時,發現二樓介舒房間沒亮燈,便直覺情況不對。
他在車裏直接撥通了留給她的手機。
電話很快接通,那頭聲音嘈雜,她氣喘籲籲:“對不起對不起,我剛發現最後一班城際公交是五點半發車,現在在往車站跑,馬上回來!”
“你在哪裏?”他打開免提,在手機上輕易就看見了她的定位,但還是問了她。
“市中心步行街。”
一致。
瞿榕溪看了眼時間:“你確定五分鍾能跑到始發站?”
“不確定,但我……呼……在努力跑!”
他發動汽車調轉方向:“地鐵口的麥當勞等我,我來接你。”
介舒在密集的人群中停下腳步,向四下環視一圈,巨大的M字標誌迅速吸引了她的視線:“那……那太好了!我已經到店門口了。”
“你再做這種事我以後就要鎖門了。”
“別呀,我防護做得很仔細,完全沒露臉,你看見就知道了。”
瞿榕溪掛斷電話,開了一段路突然想起什麽,又拿出手機搜索另一處定位。
俞莊嵁有一間酒吧……就在那附近。不過介舒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告訴她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她呆在快餐廳裏,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
3
介舒坐在二樓窗前,右手邊是兒童遊樂區,小孩們時不時發出爭執的尖叫,她撐著下巴透過玻璃向外看,在對麵層層疊疊的各色霓虹燈中,發現了一塊銀白色的字招。
雲山。
她從那有些賽博朋克的招牌往下看,是大片的玻璃幕牆,完全看不見門內的東西,而且這店到這個時間點還沒開門,裏麵黑黢黢的,她據此猜測這是間酒吧。
雲山……那不就是她噩夢的開始嗎?
也是莊嵁噩夢的開始。
不,其實他們有一段時間在那裏過得很開心,小時候經常去那裏度假,暑假外麵太陽太毒辣,大人們在某處談事情或者進行博|彩活動時,他們倆懶得出門就買了薯片和飲料,躲在包房裏吹著空調在電視上點播《七龍珠》、《中華小當家》、《四驅兄弟》之類的片子,等大人叫他們吃飯。
那時候真開心啊。
話說回來,雲山離這裏還挺遠的,聽著也不像個娛樂場所,為什麽要把酒吧取名為雲山?
她閑著無聊,便在手機上搜索這家店的工商信息,發現這個商標屬於一家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旗下有雲山酒吧和蓮岩滙酒店。
雲山酒吧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叫季歸豫,實際控製人也是他,持股比例60%,還有40%持股人叫關宜同。
這兩個名字有些眼熟。
她點進季歸豫的關聯企業,發現還有兩家酒吧和上麵那家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這三家酒吧都在這家投資公司下麵,好奇心驅使之下,她又點開了那家投資公司的信息。
法定代表人姓俞,叫俞酉誌。
頁麵後退,網絡卡頓,她向下拖拽頁麵,誤觸了進了其中另一家酒吧的工商頁麵。
隨即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法定代表人竟然是陳辛覺,股東除了陳辛覺還有季歸豫和關宜同。
她暗忖重名的概率。
直覺告訴她,她應該是發現了一些不得了的信息。
按照陳辛覺家裏的情況,短時間內他是不可能真的出資做生意的,而且還是這種尤其需要人脈關係的娛樂產業。
那就隻剩一種可能,他是在替人代持股份並承擔風險。
如果這樣推想,那季歸豫和關宜同也可能是顯名股東。
莫非這兩個人就是……莊嵁的同學?
季歸豫應該就是住莊嵁對門的那個,陳辛覺的室友,那關宜同……介舒突然想起瞿榕溪說過的話:“身邊有女孩吧……你應該見過,姓關。”
她是和莊嵁一起逛超市的那個嗎?他們當時看起來挺親密的,還是說是另外新的女孩?
還有那個俞酉誌也姓俞,會不會和俞屹冬有什麽關係?
她喝了一大口可樂,腦子裏倒回慢放著回國前的種種見聞。
她一時捋不清楚其間的錯雜關係,但至少可以確定,這家店應該和莊嵁有關係。
這恐怕不是什麽命運的安排,隻是他酒吧的選址太好了,麵對每天市中心如此大的人流量,她恰好途經也再正常不過。
而且這酒吧名字於她實在太難忘記,那天她就是在雲山酒店接了她爸,在混亂中逃亡著,無奈之下作出了錯誤的決定,把莊嵁給搞丟了。
小時候的他們就死在那一天。
介舒心裏明白,要自保的話最好遠離這一切。
她關掉瀏覽器裏的眾多頁麵,舒了口氣,給瞿榕溪發消息問他的位置。
兩個座位開外有個穿著黑風衣的女孩,腳上是銀色閃片高跟鞋,裏麵應該是裙子,露出了大半截白細的腿,正插著耳機打電話。
“怎麽了?我在對麵吃點東西,馬上就去店裏了。”
“今天最大的卡座沒有啦,我們老板要用。”
介舒背對著那人,身體卻朝那個方向挪了一點。
“你急的話就去陵海街的分店啊?”
“嗯,那肯定還是這裏最好,畢竟是總店嘛。”
“我推薦的那個卡座位置也不錯,你確定不要?”
“好,那我幫你留著。”
這女孩說的老板是季歸豫還是莊嵁呢?
意思是他今晚會來吧?
瞿榕溪到這裏應該還需要四十分鍾。
在那之前,等等看好了,如果那個老板是從正門進去,那她這個位置就能清楚地看見。
隻是遠遠看一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