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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兔三窟,這個習慣從莊嵁他爸還活著的時候延續至今,故站在又一間陌生的房屋門口,介舒一點兒也不驚訝。
不過在她看來,新的藏身地比之前的都要適宜——半舊不新、不起眼的城北公寓,外牆是小塊的白色長方形磚塊,是以乍一看比實際房齡古舊,房屋排布密集,居住人口常有流動,因建築依山而立,每個樓層都有多處階梯,通往不同海拔的不同平麵,也就意味著若不幸要逃竄,每個轉角都有多樣化選擇以避開圍追堵截——是搜查人員看了就要頭大的地形結構。
而莊嵁的這個窟位處十八樓,往下走三層有一個出入平台,往上走五層又有另外一個,靈通。進房需要打開三道門的鎖,一層是防盜門,一層是防彈玻璃,末一層看似紗門實為鋼網,整條樓道沒幾個監控,但這門框裏卻隱秘地嵌了三個微型攝像頭,屋內監視屏和手機裏都能看見,屋門周圍景觀全方位、無死角。
這些居住安全指南都是莊嵁臨走前告訴她的,陳辛覺並不知情,並且他非常謹慎,確認她鎖好了門就毅然決然離開了,甚至沒敢接受她的邀請進門喝口水。
她想起來瞿榕溪也是這樣,從不多聽、多問,自我泯滅好奇心,若非必要便隻嚴格完成自己的事,似乎可歸類於某種職業習慣。
她爸爸生前也是。
這屋子不大不小,除了臥室、廚房和洗手間,其他空間都打通在一塊兒,一眼能看盡。地上鋪著肌理明顯的木地板,一張暖棕色長條沙發把餐廳和客廳劃分開,沙發前麵是一張巨大的古巴地毯,屏幕兩側分別立著音響和圓弧形金屬落地燈,嵌在牆裏的書櫃上塞滿了按字母標簽排列的影碟。
雖然屋內格局現代得跟這幢樓的外觀恍若兩個世界,但卻莫名叫人很有安全感。
介舒走到極有年代感的黑色鐵框半麵式窗戶前,把藤製百葉窗吊起來一點兒,因樓層不低,向外遠眺有山、湖、湖對麵極遠處的高樓,盛輝之下,湖麵上閃爍著金色的波紋,視野空曠得不像在市區,也自然不必擔心有人窺視。
多麽理想的末日藏身地!如果糧草和淡水充足的話。
窗簾拉開,烈日照進來,高層便難免炎熱。她把窗簾放回原位,打開空調,走進半開放的廚房去找水喝。
剛走到工作台邊,她就在一排複古但精致的小家電之中看見了一台老夥計。
那陳舊泛黃的機身、傾斜歪倒的底座、汙濁皸裂的電線……可不就是她那間小小地下室裏的二手電熱水壺麽?
時至今日,她已經很難再為此種不期而遇感到驚訝。
她突然覺得莊嵁很適合搞物流產業……跨境物流一類的,如果技術允許、資金充足的話,跨時空物流說不定也有戲。
她從冰箱裏拿了瓶啤酒,熱了半張披薩,在櫃子裏找到了煙和缸,又從架子上翻到了《追隨》的碟,突然覺得此片太適合此時此刻此地回味。機器運轉,音響裏開始有滋滋啦啦的磁械聲,趁著進片頭,她飛速鑽進臥室從衣櫃裏抓了一套莊嵁的運動服換上,末了才舒服地陷入沙發裏。
神仙日子。
在她想起那個陌生的媽媽之前。
可當她看見片子裏女性角色出場的時候,這念頭就強烈起來。
陳辛覺走之前給了她一部手機,而她有必要給那邊一點消息。
她掃視過四周牆角,突然想起這室內說不定也有監控,她直接打電話好像有些明目張膽。可是如果真有監控的話,剛才她換衣服的時候……
想到這裏,她木然放下手機,久違地點了支煙,吸入,吐出……對著屏幕沉思了一陣。
沒有暫停電影,她起身走回臥室拿了張毯子,又裹著毯子躺回原位,然後縮在沙發角落裏,把手機沒在毯子後麵,給她記熟的那串號碼發了條短信。
【一切都好。】
那邊幾乎是秒回。
【OK】
她本來想把莊嵁識破部分言論的情況告知一下,但這冷淡的回應讓她不多掙紮就刪掉了對話框。
放下手機,她興致不高地又看了一會兒電影,沒料想那邊竟主動來了消息。
【可以看一陣好戲了。】
她下意識警覺地看了一眼屏幕,但很快意識到這“戲”當然不是指影視作品。心裏正惴惴不安著,那邊又來了一條。
【別急,之後就靠你了。】
聯想到莊嵁淩晨匆忙出門的場景,她驟然緊張,字打得飛快。
【什麽好戲?】
那邊卻沒再回複。
幾分鍾前的閑適愉悅頓時消散一空。
她抓起遙控器關了機器,在手機通訊錄裏唯二的通訊人——莊嵁和陳辛覺之中,撥通了莊嵁的號碼。
“嘟——嘟——嘟——嘟——嘟——嘟——”
沒人接。
麵前咬過兩口的披薩此刻已經沒了熱氣,她也徹底沒了胃口。
不安感像湖心地波的震**,一圈圈蔓延開來。
如果不是很麻煩的事,莊嵁何必向陳辛覺披露她的存在,還拜托他把她送到這裏?
他會離開多久?莫非要久到她自己一個人不能呆在那幢房子裏?
一開始她隻是以為莊嵁擔心她自己呆在老房子裏時間久了會太悶,或者擔心關宜同之類的人會突然上門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但結合她眼前掌握的模糊信息,她乍一想就覺得胸悶氣短,焦慮異常。
她抽著煙、拿著煙缸從沙發逛到餐桌,又從餐桌晃到陽台,陽台踱到臥室,來來回回……
夕陽一晃而過,夜幕降臨,屋子裏隻剩一盞落地燈亮著。
他既不接電話,也不回信息。
真叫人抓狂。
時間概念流失,周遭陷入黑暗。
她曲腿坐在廚房的窗邊,腳邊除了滿滿當當的煙灰缸就是漆黑的高空,她能看見遠處星火般的燈光,耳邊也有車流依稀的呼嘯鳴笛聲與高處的風聲。
明明能感覺到熙攘的市井近在咫尺,但她卻覺得非常恐怖。
回到無莊嵁生活的那種恐怖。
她看了一眼手機,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但還是忍不住給陳辛覺也打了個電話。
那邊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背景吵鬧至極,不是夜店就是演唱會。
“喂,是我,情況如何?”雜亂聲音漸遠,他大概是走到了相對安靜的地方。
“……你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那邊生意我接觸不到的,我現在在店裏,如果有消息就告訴你。”
“他不接電話也不回消息,會不會有什麽事?”
“應該不會吧……你放心,他很老道,不會有什麽大事。”
並無有效信息,介舒準備掛電話,陳辛覺又追問:“你吃晚飯了吧?冰箱裏蔬菜水果應該都有,速凍裏餛飩、餃子、披薩應該也都有,他之前自己去買的。”
“吃過了,謝謝。”
她無心多聊,放下手機,然後給那個號碼撥去電話。
一如既往地秒接,她就知道那頭是瞿榕溪。
“喂,電話別隨便打,不怕被發現?”他語氣很輕鬆。
她開門見山:“什麽好戲?你們做了什麽?”
“沒做什麽啊,一點小鋪墊而已。”
“什麽鋪墊?我不能知道?”
“你母親不希望你參與太多。”
“……告訴我。”
“你等俞莊嵁親口告訴你好了,肯定比我在這兒講來得精彩。”
她正想追問,又被他打斷:“吃好喝好,早點睡吧,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瞿榕溪你……”
通話戛然而止,她頓生慍怒,卻又知道自己無能為力,躁鬱到頭疼。
如果真如瞿榕溪所言,是“一點小鋪墊”,那至少……莊嵁的生命安全不會受到威脅吧?
她企圖這樣安慰自己。
可誰能保證蝴蝶扇動翅膀掀起的微小氣流不會引起掀然大波?
之後又要她做什麽?本來她隻是在猶豫,但她現在看清了,自己是絕做不可能作出傷害莊嵁的事了。
如果她明早睜開眼,收到關於他的壞消息,到那時她該怎麽辦?
當他半年前收到她的所謂“死訊”時,是否也如她此刻所想象的那般絕望?
她根本不敢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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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六點,陳辛覺再次接到了介舒的電話,彼時他剛合眼沒多久,而介舒正卷著被子團在浴缸裏,黑眼圈濃重。
一夜無眠,她被無數種瘋狂而殘酷的猜想折磨得神經衰弱。
“他已經一整個晚上沒回音了!這正常嗎?你聯係得上可能在他身邊的人嗎?能不能旁敲側擊問問看?”
陳辛覺聲音裏透著困倦:“不會有事的……”
“我感覺不太好,麻煩你問問看。”
“那好,我幫你問問。”
“謝謝!”
眼皮沉重,但意識清醒。
漫長的一小時後,電話終於重新在介舒的不倦注視下亮起陳辛覺的來電顯示,她瞬間接通,反應力超乎平常。
“怎麽樣?有消息了嗎?”
“嗯,問到了,他和關宜同在一起,你放心。”
“……”
“喂?”
“……”
“你在聽嗎?他沒事。”
“嘟——嘟——嘟——”
手機掛斷的瞬間,金屬機身便飛出浴缸平麵,利落地飛擊牆麵而下,留出一道淺淺的凹槽,最終直挺挺地落在地上,分離成了兩半。
“呼——終於可以睡個好覺。”
浴缸裏的人翻了個身,背朝著手機凶案現場,不自覺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