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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凝結著稠密的黑雲,霓虹燈斑斕的光線盛放在夜幕之下,滲著彩光的灰白房屋無聲地掠過車窗。

莊嵁抱著胳膊縮在後座,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備用外套,麵朝窗外,雙眼緊閉,嘴唇灰白,眉頭緊蹙,頭發和紗布亂糟糟地團在頭頂,額頭和人中亮晶晶的,像是剛在收容所裏獲得一席之地的流浪漢。

介舒沉默地扶著方向盤,從後視鏡裏看著這棵蔫了的凍菜,見他蜷著上身,看起來很冷的樣子,便伸手關掉了冷氣,又把駕駛座的窗戶打開了一道縫。

喧嘩的風聲頓時劃開了車內凝滯的寂靜,也驚動了後座死氣沉沉的烏黑麻袋。

他勉強將眼睛撐開,朦朧的視線中,她模糊的輪廓嵌在閃爍的都市光影裏,熟悉,卻又陌生。

“送我去店裏。”奪窗而入的風聲似乎不輕,鼻塞和耳鳴讓他捏不準自己的音量,但他也沒有太多力氣重複,權當她聽見了。

“你都這樣了還去店裏?”想起他剛才在桌邊起身,又直挺挺地朝後砸在地上的樣子,介舒仍心有餘悸。

“你不送我就自己去,停車。”

她沒當回事,隻懶懶回了句:“別鬧了。”

可他卻昏頭昏腦地去拉門把手,車裏立即響起了警報音。

車頭猛地一晃,介舒迅速拉回方向,脫口而出:“你有病吧!”

“停車。”他不依不饒地念叨。

她抬眼望向後視鏡,鏡子裏的人雖然盡力睜大了眼,但看著卻不是很清醒,臉色差的嚇人,額前的碎發都被冒出的汗糊在了臉上。

“知道了,送你去,行了吧?”

有限的空間得到了暫時的安寧,車又開了一會兒,她再抬眼時,他已經又陷入了昏睡。

要知道她從很多年前開始就基本沒有順從過他,這次也一樣。

車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公寓樓下,一直到熄火,他都沒被驚醒。

介舒收拾好東西下車,躡手躡腳地拉開了他那一側的車門,觸到他手的那一刻,便知道他又開始發燒了。

她正把他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拉,他被碰醒了,暈乎乎地睜眼,見她抓著自己的胳膊,便驟然驚醒,一把抽回了手。

袖口的金屬扣從她後頸猛然劃過,強烈的涼意之下,她脖子下意識地往前垂,但隻皺了皺眉,沒吱聲。

他又看了一眼四周,反應過來這不是他想去的地方,瞬間像炸毛的貓一樣縮回了車裏,逃一般往裏挪到了離她很遠的地方。

那段充滿誤會和恨意的日子之後,很久沒看見他這個充滿敵意的模樣,這一下,介舒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而後頸被金屬扣劃到之處,開始隱隱作痛。

她看見他撐在前車座上的手抖得厲害。

“小莊,你實在不想回家的話,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他眼睛瞪得通紅,脖子裏都是冷汗,卻愣是撐著強硬的語氣:“手機還我。”

她沒動,看著平靜,卻因他眼裏越來越清醒的敵意,攥起了手指。

“你要打給誰?”問出這句話之後,她在他臉上看見了片刻的茫然,和一點點擴散開來的悵然。

她很快意識到,就在不久之前,如果遇到一些棘手的麻煩,他如果實在走投無路了,至少也是可以給俞屹冬打電話的,哪怕他們之間有再多的隔閡,俞屹冬最後都會幫他。

但從今以後,他將不再是俞莊嵁,他被動地找回了自己的姓氏,卻也再沒有依仗了。

介舒知道那是什麽感覺,而莊嵁也曾經體驗過幾年這種感覺。

且事實上,得而複失的故事,他比她經曆得更多。

介舒看著他垂下的眼睫,隻想伸過去按住他輕顫的手,可她還沒來得及碰到他,他就向後挪了一分,恰好避開她的手。

她不死心地想在他眼裏找到一些可撫慰的情緒,哪怕是憤怒、悲傷、痛苦、崩潰、責怪,那她都有信心能讓他爆發,然後忍住他的反抗,緊抱著他,撫慰他此刻的那些暴烈。

可讓她不安的是,當她像往常一樣望著他時,在他眼裏隻能找到絕望和悲憫。

“我以為你恨他。”她收回手,在門框上找了個著力點靠著,不再看他。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你頭受傷的那天,我在醫院遇到了她,之後瞿榕溪就告訴我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沒想好該不該告訴你。”

“那今天的事你也提前知道了嗎?”

“沒有。”

她感覺到他的語氣越來越冷,陷入沉默。

正當她覺得他的情緒得以緩和時,他驀得以一種平靜到近乎陌生的語調說:“就當你說的都是真的好了。”

“小莊,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們之間不要再有懷疑了行嗎?”她仍心存希望,試圖挽回些什麽。

“結束了?你真的沒有提前知道嗎?他死在那兒的時候,你比我冷靜多了……我當時第一反應是轉頭看你,可是你就坐在那兒靜靜看著,和姑……你們那麽默契地交換著眼神,我才明白,我和俞屹冬都自以為聰明,卻被你們母女倆耍得團團轉。”

“我沒騙你,確實不知道她會動手。”

“一路走來,到我帶著你出現在那扇門口為止,你們計劃了多久?我從哪一步開始踏進了你們的計劃裏?”

聽到這裏,介舒匪夷所思地回望向他,他話裏話外的譏諷和自嘲意味讓她心口堵得慌:“你已經把我劃在她那一邊了?我和你已經不是我們了是嗎?”

“你沒有回答我。”他覺得自己突然徹底醒了過來,站在這個時間節點回望過去,和眼前人相處的每一個片段,都仿佛是精心謀劃的騙局。

見她憤憤然瞪著他無言以對,好像他才是那個得逞的騙子一樣,他心裏涼意漸深,又問:“從你知道她是你生母開始?還是從你假裝被瞿榕溪殺了,看著我消沉,又活生生地回來開始?該不會……連你一開始重新出現在我麵前,都是計劃好的吧?”

往日她對他那麽伶牙俐齒,此刻竟被這短短幾句發問噎得一句話也回不上來。

她明明可以死磕著解釋,可以因為他的不信任而發怒,也可以假裝服個軟緩和場麵。

可後頸的傷口越來越疼,連帶著手指的疼也開始複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某個或新或舊的傷口連著心髒,她心如刀絞。

“是,從我在那間川菜館打工開始就是計劃好的。我知道你在那兒上學,我知道陳辛覺是你的同學,他和你住在同一間公寓。我知道隻要在那兒呆著,就那麽大點地方,總能遇到你。我確定隻要重新遇到你,就有辦法讓你上鉤,隻要你放不下我,我就有機會報仇。實話都告訴你了,你滿意了嗎?”

莊嵁沒有功夫細想她的陳述,隻看到她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彎了彎嘴角,心便沉到海底。

“那你們的計劃真是周密,我太蠢了。”

“對,以後放聰明點,別再被騙了。”

他麵若死灰地點了點頭,向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和平時想牽她的動作差不多。她盯著他手心的紋路,幻夢般短暫的美好在角落撕扯,最終像分叉的掌紋般走向歧路。

“現在手機可以還我了嗎?”

她聽見他無比淡然地問,看她的目光再無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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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舒渾渾噩噩地走進門,沒開燈,合上門,連屋外走廊的燈光也被隔絕,周遭一片黑暗。

她憑著身體記憶摸到了浴室,連拖帶轉地脫光衣服,便一頭鑽進了撒下的冷水裏。頭頂炸裂開來的冰冷片刻阻斷了她不斷湧現的悲哀,可效果過於短暫,她漸漸抖成篩子,有了冷水溫熱的幻覺,卻也無法停止回憶。

她明白莊嵁這一次是真的對她失望,也對他們複雜的關係失望了。這一樁樁你來我往的欺瞞和報複之後,他們之間已經沒有未來。

她也知道走到今天這一步,不能怪別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和當年一樣放任一切發生,看著莊嵁再次被傷害,卻第一時間試圖撇清自己的責任。但她不後悔,她覺得這冥冥之中是命運的安排,她甚至感覺莊嵁對她死心,或許對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他們都可以向前看了。

她努力一下,應該也可以像以前一樣,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盡量不去想他,向前走。

眼眶幹澀發燙,她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到臥室門口。

借著窗外月光,她看見因為走得急而沒有收拾的皺褶床單,恍惚得難辨眼前真假——怎麽隻隔了幾個鍾頭,這裏就隻剩她一個人了?

更悲慘的是,這本來就不是屬於她的房子,這裏的每個角落都有他們一起生活的痕跡,她做不到在這個充滿他痕跡的地方,忘記他,繼續往前走。

他向來有很多巢穴可棲息,無處可歸的一直隻有她而已。

就算她找到了親生母親又如何?她們都心知肚明,以後也不可能一起生活,她無法信任這個媽媽。

她走到床頭櫃前,打開台燈,在抽屜裏找到了她的證件和一遝現金。

隻是這一次,她不像往常逃跑一樣慌忙而幹脆,她借著明黃色燈光看了好一會兒抽屜裏的拍立得照片。

他們曾經活得那麽單純快樂,無所顧忌,生命好像隻有美好。

涼水順著發絲掛下來,滴得到處都是,包括那張照片,包括她的證件,她半跪在地上,周圍潮濕寒冷,她凍得直發抖,隻有臉上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