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的一幕重新出現,新會城頭上出現了大群百姓的身影,在清兵的的監督下,冒著炮火搬運磚石填堵缺口。
明軍的炮火明顯地停頓了一下,但隨即又繼續轟擊著城牆。李嗣興抓著望遠鏡的手上迸出了青筋,但陰沉著臉,卻沒有下達停火的命令。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炮兵雖然驚愕,但看主將的旗號未變,便繼續開炮。
城頭上,不斷有人在炮聲中倒下,多數是城中百姓,然而這些百姓似乎沒有逃散的意思,依然象多年前那樣,冒死為守城的清軍效力。
清軍威脅百姓的話也差不多與多年前一樣,“一旦此城失守,我朝勢將派兵反攻,重奪之日,此地將為揚州!”
戰爭使人的心理完全扭曲,朱永興研究過新會百姓的反應,百思不得其解,隻好用這個比較籠統的概論。
將來的屠殺壓過了現實中對死亡的恐懼?對明朝完全失去了希望,認為將來新會肯定會再落入清軍之手?或是清軍的凶狠殘暴更勝明軍,本著欺軟怕硬的心理?又或者……
不可能是單一的理由,才能使新會百姓充滿了“視死如歸”的精神,充滿“主動性”地為清軍服務。不僅僅是修補城牆,還包括從城牆上爬下去,將“捆青”一一搬進城內。這些百姓利用的是明軍的心軟和仁慈,效力的卻是食人惡魔。
明軍的炮火漸漸停息,不是李嗣興下達的命令,而是火炮要降溫休息,要前移位置。看著城頭上愈加忙碌的百姓,李嗣興既忿恨又悲哀,卻也無可奈何。炮轟還要繼續,但轟塌城牆已經是次要目標,壓製並摧毀城上的清軍火炮,才是主要的目的。
時間過去了很久。過了中午,明軍依然沒有再進行炮轟。城牆上不大的缺口已經全部被修補完畢,清軍將領也是彈冠相慶,認為卑鄙無恥的招數又奏效了。
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清軍的意料,午時未過,雷鳴般的炮聲又隆隆地響了起來。紅夷大炮不僅被推近了,而且炮口也調低了。炮彈帶著呼嘯,猛地撞擊在城牆的中下部,磚石橫飛,煙塵彌漫,大地又開始顫動。
幾十門紅夷大炮,集中轟擊很短的一段城牆。威力非同小可。很快,城牆上便出現了缺口,並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天威炮也在發射,將開花彈或實心彈送上城頭,摧毀著清軍的火炮,殺傷著清軍的生命。
缺口旁又出現了“不畏生死”、“埋頭苦幹”的百姓。扛著土木磚石,填補著破損的城牆。但明軍的炮火並沒有停息。地麵的戰線頑強而執著地向前挺進,清軍的火炮稀稀拉拉,最後完全失聲。
“報告,我軍已經推進至二百步以內,請將軍示下。”
李嗣興聽到通信兵的報告,輕輕點了點頭,終於下達了停止炮擊的命令。這個距離已經在轟天炮的射程之內,清軍要縋城反攻。明軍也有了緩衝,可以用火槍攢射大量殺傷敵人。
……
太陽向著西邊慢慢沉落,象一麵紅得象丹般的大圓鏡,愈向下走愈是鮮紅。紅光染紅了周邊的藍天白雲,籠罩了經過一天攻防的新會城。紅得象血,刺痛人的眼睛。
“在三百步左右挖掘地道,要通到城牆下。並且做好爆破準備,最遲也能在明日黃昏前完成。”王謝說完便埋頭吃飯,等著李嗣興的定奪。
“若是把火炮集中使用,轟塌城牆不是問題。就是不集中。耗費的時間長些,也應該沒問題。問題是——”錢邦宸欲言又止,苦笑了一下,也低下頭去。
帳內眾將以眼神交流,都不說話,隻聽到一陣咀嚼之聲。
李嗣興麵無表情,咀嚼著,咽下了嘴裏的飯菜,才開口說道:“麻煩工兵部隊加緊挖掘,越快越好,請王總監負責掘進和爆破事宜。”
“末將領命。”王謝拱了拱手,此時不是在講武堂,在戰場上聽從命令,是一個軍人的本份。
“明日便將火炮移至城南,請錢總監派得力軍官指揮,集中轟擊。”李嗣興又轉向錢邦宸,“就算不能轟塌城牆,也能吸引敵人兵力,為城西爆破後進攻提供有利條件。還麻煩錢總監親自坐鎮城西,待爆破城牆後,指揮炮兵用天威炮、轟天炮先行轟擊,掩護步兵衝鋒。”
“末將領命。”錢邦宸學著王謝的樣子,也給了李嗣興麵子。
李嗣興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隨即又嚴肅起來,掃視著其他將領,沉聲說道:“魏君重、張國用、雷朝聖、閻惟龍、彭應伯——”
“末將在。”五個人起身施禮。
“你們各率本部,做好攻城準備,明日爆破成功後,閻惟龍所部率先衝鋒,先控製城牆缺口兩側,保護其他部隊入城。”李嗣興的目光在五個人身上慢慢掃過,一個個地點名下令,“魏君重率部向北攻擊,張國用率部向南攻擊,彭應伯、雷朝聖率部向城中掃**。”
“末將遵令。”
“入城攻擊要勇猛向前,出現任何情況也絕許不後退半步,否則軍法論處。”李嗣興霍然起身,目光咄咄。
閻惟龍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道:“若是清軍驅趕百姓——”猛然間,他覺得有人踢了他一腳,他趕忙收住了嘴。
“末將等明白。”魏君重上前一步,代表幾個人表態,響亮地說道:“無論敵人使用何種手段,也阻擋不了我軍攻擊前進的步伐。”
李嗣興嘴角向上翹了翹,頜首道:“占領新會,消滅敵人,這是第一要務。其他的,作為軍人,還是不要考慮過多。”
“末將明白。”這回五個人算是統一了思想,閻惟龍暗罵自己笨,差點逼著李嗣興說出那實在不應該明說的話。
……
夜色深沉,城內的衙門內燈火通明,幾個清軍將領麵色沉重,坐在一起商議守城事宜。
“沒想到明軍的火炮如此多,如此犀利。”副將徐成功皺著眉頭。非常苦惱。
攻防的第一天便打成這樣,實在是出乎了眾人的意料,即便是麵對晉王李定國那層出不窮的攻城戰術時,也沒有在密集炮轟下來得震撼。
“是明軍水師的紅夷大炮。”參將吳進忠精神有些萎靡,他是負責西城防守的主將,一天的炮擊,使他備受打擊。
“不管是哪來的紅夷大炮。明軍似乎改變了戰術。”總兵由雲龍思索著說道:“難道要全靠著火炮攻破城池?”
“敵人不是火炮多嗎,讓它狠勁的轟,咱們狠勁地堵。倒要看看,是城內的百姓多,還是他們的火炮更厲害。”盛登科的眼中射出一道寒光,陰冷地說道。
總兵許爾顯眼睛轉了一下。幾不可察地瞟了盛登科一眼。由雲龍、徐成功、盛登科都曾參加過當年的新會戰役,可謂是心狠手辣,毫無人性。相比之下,許爾顯在肇慶卻是以防守得法而取勝,倒比他們要強上一些。不過,他是客將,由雲龍等又是人多勢眾。他也不好多說什麽。
“敵人的那種吊射火炮也很厲害。離城很近,能不能出城奪取或摧毀?”參將吳進忠下意識地掏了掏耳朵,一顆越過城牆的炮彈就在他不遠處爆炸,震得他耳朵還有些不適。
徐成功、盛登科互相瞅了一眼,都沒出聲。但顯然,兩人對此都心存懼意,不是十分讚同,或者是更希望別人去幹這危險的差使。
“許大人怎麽看?”由雲龍轉向許爾顯。客氣地問道。
許爾顯淡淡一笑,說道:“隻不過是一天的炮轟,敵人是想先聲奪人,震懾威嚇,我們可不能如敵所願,輕舉妄動啊!兵法有雲: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城中防守已有章法,隻要應對得當,敵人又能強橫到幾時?”
“許大人高見。”由雲龍點頭微笑,說道:“敵有千般手段。我有一定之規。想當年,偽王定國來勢洶洶,手段百出,攻防之慘烈甚於今日數倍,新會依然巋然不動,令偽王铩羽而歸。此番明軍雖有火器之利,但技隻此耳,有何可懼?”
“大人英明。”
“大人一語中的。”
幾個將領紛紛讚歎,有些頹迷的氣勢高漲起來,遙想當年戰事的慘烈,覺得今日的炮轟也不過如此。心理作用使這幾個屠夫丘八又歡實起來,揎臂呼喝,似乎明軍大敗便在眼前,幾人又能立得大功,升官發財。
正在群醜亂舞之時,爆炸聲、鑼鼓聲突然在四麵八方響了起來,幾個人立時大驚失色,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明軍的戰術果然不同,這便開始夜襲攻城了?
……
在上萬鄉民義勇的喧囂鼓噪下,還有明軍炮兵時不時地開一兩炮助助威,守城清軍度過了緊張不安的一夜。如此行動,既是為了騷擾疲憊清軍,同時也為了掩護地道的挖掘施工。
太陽再次升起,又是一天,也是明軍對新會展開正式進攻的第二天。紅色的光撒下,預示著這將是血腥的一天。
別人或許沒有這個感慨和心理,李嗣興和眾將卻不一樣。昨夜粗放地下達了命令之後,大家又進行了細致的研究討論,對於如何快速突破城防,攻入城內如何協同作戰等等,都有了更為明確的計劃。
李嗣興登上將台,舉起望遠鏡瞭望這座染血的城池時,他感到了信心的高漲。因為工兵連夜挖掘,進度超出計劃的順利,如果照此速度,午時差不多便可完工。
坑道爆破在滇省大顯神威,再加上朱永興的重視,不僅在講武堂成為一門專科,並且隊伍不斷擴大,技術也日益精湛。對於不同土質情況下如何挖掘,如何支撐和排水,如何營造更具威力的火藥密室以增大爆破效果,都有了比較成熟的方案。
既然工兵的工作進行得順利,李嗣興和眾人商議後也作出了相應的調整。城西的火炮不用轟城了,全部移往城南,以免震動太大,反倒可能把已經接近城牆的地道震塌了。
城上的清軍發現了明軍火炮和將旗的移動,立刻猜測出明軍要主攻一麵了,也作出了相應的調整。而李嗣興不過是虛晃一槍,快到總攻時,將旗不動,他卻是要悄悄回到城西,指揮進攻的。
參謀長吳三省帶著幾個參謀軍官也趕了過來。馬寶裝病,在破城的關鍵時刻,他卻不能躲在後麵。讓李嗣興“背黑鍋”是不錯,但這個年輕人是否能指揮得當,他們也得謹慎觀察,再加上從旁指導建議。
“都他娘×的聽好了,城牆轟塌之後,都給老子往前衝。無論前麵是誰,不管他是兵是民,擋路者殺,殺,殺!後退者,斬!遲疑不進者,斬……”在主攻的步兵營地內,幾位將領分別對著自己手下的軍官吼叫著差不多的話。
時間不大,這些回去的軍官們又開始對著自己手下的士兵們吼叫起來:“隻進不退,不要告訴我前麵是什麽,也不要浪費時間請示命令。就是向前,向前!擋路者殺,不管是清兵,還是百姓,全殺!上麵有令,後退者,斬!遲疑不進者,斬!”
“老百姓也要殺?”不是沒有士兵提出這個問題。
“傻瓜,混蛋!你不動手,等著他們衝亂你們的隊形,然後他們背後的清兵衝上來,把你砍死啊?你想死就滾一邊死去,別連累旁邊的弟兄袍澤。”
即便是沒有士兵問出這樣的疑惑,軍官們也要把利害剖析給他們聽。火槍刺刀,那是倚陣發威的,輪流射擊,步步向前,靠的就是陣形的嚴整、集體的力量。如果不能保持陣形,各自為戰的話,那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戰前動員便是在這種吼叫和斥罵中進行的,但實際效果如何,並不得而知。畢竟這樣的仗沒有打過,從上到下都缺乏實際的經驗。也隻有將這種無情和殘酷與自己的生命,和戰友的安全結合起來,也許才會具有最大的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