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百二十八章 善用人,攻向變

人常說憤怒出詩人,憤怒和壓抑也的確能使人作出一些驚世駭俗之舉。錢謙益在事業受挫之時,不顧世俗禮儀,不怕士紳唾罵,以正室之禮迎娶風塵女子柳如是;而在在深深的追悔與自責中,又不惜九死一生,拚命以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彌補以往的過失。

“……先生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蓋,幸天之待先生以厚,不使先生齎誌以終……”

“啊,啊——”錢謙益張著嘴,驚訝得隻能發出這簡單的字音,揉了揉老眼,他仔細觀察著下麵的印章,身體顫抖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分不清東南西北地磕頭,老淚縱橫,“殿下寬容,殿下仁厚,老朽,老朽……”

“錢先生快快請起。”情報局常熟站站長程冬忙起身將錢謙益扶起坐好,然後向南拱了拱手,說道:“殿下仁厚,世所稱道,胸襟廣闊,更無人可比。今番延請名士大儒,實是思賢若渴,亦不欲諸位大賢再置身韃虜治下,難脫險境。”

“是,是。”錢謙益此時方辨清了方向,向南拱手,“殿下隆恩重情,不以老朽舊惡為忤,老朽感激涕零,沒齒難報。隻是,隻是這——”

錢謙益為柳如是所營救,得脫牢獄後,便從蘇州返回常熟,移居紅豆山莊。表麵上息影居家,築絳雲樓以藏書檢校著述,暗中則與西南和東南海上反清複明勢力聯絡。

“絳雲樓”取“真誥絳雲仙姥下降”之意,名其為“絳雲樓”,中有宋刻孤本,秘冊精槧較多。其藏書經重加繕治,區分類聚,分為七十三大櫃。自稱:“我晚而貧,書則可雲富矣”。學者稱“大江以南,藏書之富無過於錢”。

順治七年(1650),幼女與乳母在上玩耍,蠟燭誤落入紙堆中,起火被燒。錢自稱絳雲樓之火和梁元帝江陵焚書、李自成文淵閣焚書為“藏書三大厄”。事後痛心疾首地說:“甲申之亂。古今書史圖籍一大劫也,吾家庚寅之火,江左書史圖籍一小劫也。”

作為主要策劃者謀劃的長江戰役因為明軍的內部矛盾和私心自用而無疾而終,錢謙益灰心喪氣,便將主要精力用於追錄《絳雲樓書目》,以期彌補絳雲樓之火的損失。再加上這些年他又搜集、抄錄了不少藏書,若馬上棄之而去,委實有些難舍。

“錢先生不必著急。”程冬安慰道:“殿下有言:先生能去便去,不能去便安心著述整理。古籍典藏失傳、已佚者極多。令人心痛。先生能於文化遺產做出貢獻,亦是大功一件。”

“文化遺產?”錢謙益頭一次聽見這個新詞,愣怔了一下便明白過來,又向南而拜,“殿下精僻之言老朽銘記,定以殘軀盡力挽救這,這文化遺產。”

“殿下還說:錢謙益當官不行,做學問卻是好的。中有暇。後能盡力掩之,雖有謗言於世。但終有公正定論之日,望其不必壓抑。”

“有殿下此言,老朽便是立死亦心安。”錢謙益不禁失聲。

錢謙益牢獄之災後,才真正讀懂了相伴自己八年,願與之同生共死的奇女子。讀懂了她身上所蘊藏的磊落和慷慨,而這股挺拔之氣。正是讓包括自己在內的許多昂藏丈夫所為之汗顏的血性。

於是,死裏逃生的他反而倒激發起了一腔血性。其後,他**盡家財以資助各方誌士的抗清事業,又謀劃以江南為基業北上進取的戰略計劃。甚至不惜冒著殺頭破家的危險,聯絡抗清義士四處調查江南清軍虛實。奔走於孫可望和鄭成功,張煌言之間。

但錢謙益作為一時文壇領袖,曾為天下所敬重,後來中道變節降清,自己也成為眾人諷刺嘲笑的對象。翻遍明季描寫錢的小說筆記,無一不是留下了一個貪生怕死的老人的可笑身影。但對其晚年的幡然悔悟,拚命以實際行動進行的彌補卻視而不見。

許多文人拚命抹黑錢謙益,實際上自己一生所為也不能無愧,隻不過因為錢樹大招風,將錢的行為妖魔化,小醜化,無疑可以轉移大家的視線,借攻擊錢來掩飾自己的膽怯和卑汙,同時發泄內心的壓抑和自責。

而隻有黃宗羲和呂留良等少數人給予了老錢以諒解,黃宗羲在錢謙益重病臥床後,還為其給某鹽台連夜寫文三篇,得銀一千兩,方解決了老錢的喪葬費用。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乎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

黃宗羲的這首詩正是錢謙益內心的真實寫照,甘冒殺頭之險,奔波操勞,卻得不到認同,依然是謗言滿天,苦悶在心是肯定的。現在,岷藩以朝廷留守之尊,給予了諒解和鼓勵,算是給錢謙益下了定論。心中積鬱愁苦一朝得泄,錢謙益痛哭流涕也在情理之中。

程冬一番安慰後又坐了很久,講了講現今的形勢,詢問了黃宗逼迫羲和呂留良等人的行止消息,又聽錢謙益激動地陳述己見,才留下禮物告辭而去。

錢謙益激動難抑,將朱永興的書信看了再看,又凝神思索著程東所轉述的岷殿下的言語,忽而傻笑,忽而流淚,忽而提筆欲書……

“剛才來的是什麽人?著官服,帶護衛,是請老爺就高官的吧?”柳如是麵帶寒霜地走了進來,看了看錢謙益那副模樣,譏誚道:“這便瘋魔了,卻不知老爺何時上任啊?”

“哈哈,哈哈。”錢謙益對少妻的冷言冷語不以為意,笑得暢快,上下打量著連連點頭,“桃花得氣美人中。嗯,我這株隨風飄委的‘老桃花’,果然是得氣於河東君柳如是啊!”

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輕如湖上風,近日西陵誇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這是當年錢謙益擊節稱賞柳如是的桃花詩,並所作的和詩。

柳如是一撇嘴,白了老男人一眼,眼見桌案上的木匣,恨道:“送的何物?黃白汙濁,沒的熏臭了屋子。”說著。她伸手拿起,便要甩到門外。

柳如是出身風塵,社會地位極低,長期受壓抑的她卻又天生性格剛烈,英氣逼人。她無時無刻不在用著種種驚世駭俗的行為和手段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嘲諷那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君子”們的虛偽和無能。為了做到這一點,柳甚至不惜以一死來向世人宣告她的驕傲和勇敢。

“不可。”錢謙益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抓住了柳如是的胳膊,急聲道:“此乃岷殿下所賞。萬萬不可損壞。”

“岷殿下?”柳如是翻了翻眼睛,想不起是哪位清廷顯爵,手卻沒鬆。

“皇明朝廷留守岷王爺,岷殿下。”錢謙益解釋著,臉上揚起幾分得意。

“怎麽會?你——”柳如是驚愕莫名,瞪著錢謙益,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就是為夫啦!”錢謙益搶過木匣,撫摸著。長出了一口氣,“殿下恩典。寬容了為夫之前的罪過,並派人延請南下……”

岷藩留守,明軍於西南崛起。對這些消息,錢謙益和柳如是不是全不知道。隻是錢謙益一直聯絡的是鄭成功、張煌言等東南抗清力量,又覺得降清有罪,自慚形穢。哪能腆著臉去投效。

柳如是聽明了究竟,驚喜交加,錢謙益能有殿下定論,自己也能從那些汙言穢語中解脫出來。

“殿下賞賜,當仔細收藏。勿使外人知曉。”錢謙益講述完畢,打開木匣,一樣一樣地將裏麵的東西珍重地拿出來。

“這是——”柳如是一把搶過碗大的菱花鏡,左看右看,在鏡子後麵看到了小字。

“柳如是,柳如是!頑豔一痕難再惹,餘花誰與問飄零!珠妃賞孺人柳氏。”

“是王妃賞賜妾身的。”柳如是輕輕撫摸著,盯著鏡上小字的眼睛有些濕潤,喃喃道:“還,還封了妾身孺人誥命。”

錢謙益也是吃了一驚,張著嘴巴半晌,說道:“岷殿下確非常人,此等事情——那異族妾侍竟以王妃自稱……”

“異族又何妨,與殿下患難與共,當得名分。”柳如是聯想到自己的出身,不由得有同病相憐的感情,嗔聲打斷了錢謙益的非議。

生曰封,死曰贈。從明代封贈製度看,命婦隻有成為妻或母、祖母時,才有可能隨丈夫或兒子受到封贈,同時還必須具備一定的資格。其中一條便是被封贈的婦女必須具備明媒正娶、良家出身等資格。

明媒正娶,主要指受封贈的妻子必須為品官以傳統儀式正式迎娶,處正妻地位。良家出身,即被封贈的女性必須出自清白人家,若是再嫁的寡婦、倡優、婢妾則不得封贈。而孺人雖是命婦的最低等級,卻不忌柳如是的出身,名小實大,且有些驚世駭俗。

錢謙益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再吭聲,將木匣中的珍玩盡數取出,卻驀然睜大了眼睛,顫抖著手將底下的紙取了出來。

“東林黨禍國論”幾個大字閃花了錢謙益的眼睛,他不敢置信地使勁揉了揉眼睛,再仔細觀看,果然就是這更加驚世駭俗的標題,下麵還有一段仿佛開宗明義的簡短文字。

“不畏明論,不懼清議,吸人膏血,啖國正供,把持朝政,濁亂官評,生殺之權不操之朝廷反操彼等,賦稅之柄不操之朝廷而操於彼等,致令蹙額窮困之民欲控之府縣,而府縣之賢否,又由東林操之,何也?撫按皆其門生故舊也。欲控之司道,而司道之黜陟,又由東林操之,何也?滿朝皆其私黨羽翼也。以至被害者無門控訴,銜冤者無地伸冤……”

字字驚心,錢謙益目瞪口呆,一下子坐在椅中。柳如是不明就裏,忙湊近察看,等看清標題和文字,也不由得怔愣當場。

南明尚未建立之時,錢謙益作為當仁不讓的東林領袖,積極參與到擁立新君的政治鬥爭中去。然而他書生氣太重,缺乏搞政治的才幹和經驗,同時本人也似乎毫無政治原則和定見。為人懦弱,見風使舵。最後,原來的東林同誌紛紛斥罵他“喪心病狂”,馬士英、阮大铖二人也隻是對他利用一時而已,弄得錢謙益兩麵不是人。

盡管東林黨算是徹底與錢謙益決裂,但乍見到此標題。錢謙益還是驚駭莫名。要知道,東林黨雖然在名義上沒了,但東林黨所代表的清流、南方士紳仍在,這股代表著傳統、保守、私利的勢力依舊強大。

“岷殿下未定江南,卻視江南士紳為敵,這,這如何使得?”錢謙益抖擻著手,惶然地望著柳如是,似乎想從這位磊落、慷慨的少妻那裏得到答案。

柳如是皺著眉頭想了想。慨然說道:“殿下已開了頭,你便繼續寫下去。對東林黨那些齷齪,你應該心知肚明。殿下英氣蓋世,於大廈將傾之際挺身而出,拯朝廷於危難,破韃虜於正鋒,難道會怕了這些酸腐的偽君子。況且,殿下能有如今成就。豈是心無成算之輩?你隻管寫,殿下用或不用。自有道理,卻不是咱們管得著的。”

錢謙益眨了眨眼睛,木然的表情有所舒緩。自己曾為東林黨之首,又曆經崇禎、弘光時諸事,若說是揭露東林黨,還真是個絕佳的人選。岷殿下。隻這番用人的才能,便令人不得不欽服。

“那,我就寫?”錢謙益還有些遲疑。

“寫,把東林黨寫得越壞越好。嗯,反正他們也沒幾個好東西。”柳如是一拍桌案。算是給了錢謙益一針強心劑。

…………

人之當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棋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者視勢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夫天下要害必爭之地,不過數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長、淮、汴京,莫非都會,則宣移楚南諸勳重兵全力以恢荊、襄,上扼漢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顧之間。江南既定,財賦漸充,根本已固,然後移荊、汴之鋒掃清河朔。高皇帝定鼎金陵,大兵北指,庚申帝遁歸漠北,此已事之成效也。

錢謙益所稱的“楸秤三局”的大戰略在當時來說,無疑是具有相當的戰略眼光的。若當時以鄭成功、張煌言的東南力量,孫可望的西南之師,再加十三家處於長江中上遊的有利位置,共同發力,東西夾擊,取江南是很有把握的。然後再以江南為根基,錢糧充足,揮師北伐,亦是天下翻覆之局。

隻可惜,難得而易失者勢也,中興大計終在南明諸將的內耗中付諸流水。以致錢謙益悲不自勝,題詩歎道:“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

而目前的形勢與錢謙益等人的謀劃卻是非常相近,滅朔軍兵指江南,討朔軍威脅荊襄,東南沿海有以舟山、崇明為基地的水師和陸戰隊,南又有殄朔軍、征朔軍虎視眈眈,東西夾攻、南北呼應之勢已成。

趁熱打鐵,明軍的攻勢並未停頓,依然是兵勢最強的滅朔軍在唱主角。

八月十六,清廷援軍大多尚未到達江浙,兩萬多滅朔軍由霞浦大港口乘船出發,在鄧耀所率艦隊的火力掩護下,在浙南橫陽支江流域的蒼南縣南港登陸,成功繞襲至福鼎分水關之後。而楊彥迪所率的另一支艦隊則在溫州外海遊弋,牽製住溫州清軍不能南下增援。

八月十八,明軍前後夾擊,攻破福鼎分水關,打開了由閩陸路入浙的通道。這既是佯攻,又是牽製。分水關為明軍所占據,便可隨時做出攻擊江浙的態勢。而險要在握,又可以少量兵力堅守,騰出主力的手腳另作它圖。

江浙告急,浙江將軍圖喇急調江西清軍至衢州加強另一關隘仙霞關的防禦,然後由杭州親自統兵南下,至麗江坐鎮,以溫州、麗水、衢州此三點形成了第二道防線。

滅朔軍奪取分水關後並未深入浙江,隻派出少量部隊在清軍的防線以南活動,似乎是在試探清軍的虛實。而另一支部隊則在閩西北的延平(今南平)、邵武(今仍名)集結,做西入贛省的準備。

令清軍意想不到的是,原本坐鎮韶關,威脅贛州的征朔軍,其總指揮晉世子李嗣興率領五千兵馬已經秘密趕到邵武。在邵武,李嗣興一邊整頓兵馬,一邊屯積物資,就等著時機一到,便揮師入贛,大展拳腳了。

也就是說,現在的閩省已經有征朔軍和滅朔軍兩支部隊,扼守大小梅嶺的隻有一萬多明軍,且已劃歸敘國公馬惟興所統領的殄朔軍。

兵馬調動,將領移駐,這些行動成功地瞞過了清軍的耳目。主攻方向的轉換,更出乎了清軍的意料。不進攻敵重兵防守的地方,比如贛州,而浙江即便是財賦之地也暫時擱置,卻攻敵薄弱。這種思維模式其實也不新鮮,與圍困堅城,先掃**周邊,差不多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