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商稅,勸進
明代初、中期以後,江南在全國經濟地位變得舉足輕重,清承明製,在經濟上對江南地區的信賴,比明朝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現在的南明政府,對於江南的財賦卻並不是那麽迫切。銀錢,有海貿出口;糧食,有湄河兩省及老光複區的供應。大江以南盡皆收複,瓷器、茶葉、絲綢、棉紡等海貿物資便更加豐富,數量更大,創利更豐。
所以,朱永興要改弦更張,並不以過重的稅糧來支撐國戰,而是減賦以抒養民力,還要大力發展手工業和商業,以工商稅收來彌補。
這樣做的初衷是好的,但朱永興也有擔心之處。首先是減賦,對於江南的大小地主來說,他們會相應酌減,讓實惠落到普通百姓頭上嗎?再就是工商稅。在打通出海口,開展商貿後,朱永興便開始實施新的商稅政策,完全摒棄了明朝原來的三十分之一的標準。
其實呢,商稅從表麵上看是增加了不少,但卻少了運輸、銷售中的隨意盤剝和壓榨。而這種情況,卻是明朝中後期最為常見的事情。官商勾結,亦官亦商,商人托庇於官僚,這孝敬、分潤豈不比現在要繳納的商稅更多?
國家都快亡了,某些“正人君子”還在那裏嚷嚷“減稅,減稅”,隻要製定的政策稍微觸動了他們的利益,都換來他們象瘋狗一樣謾罵。減稅要是百姓受益也好,可卻都進了他們的腰包。現在呢,商稅提高了,卻少了很多蠅營苟苟,商人的實際負擔也不算重,稅收更是都入了國庫。
果然,說到商稅,在座的很多人臉色有了變化,有的在思索盤算,有的張嘴似乎想辯解一二。
“別的不說,便是在座諸公,在韃虜統治之下,這商稅或許未增,但路卡盤剝、官員敲詐的事情還少了?”朱永興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一股威壓的氣勢隨著淩厲的眼神開始散發,“可在孤治下,膽敢貪腐的官員,絕不寬恕。高皇帝剝皮揎草或過於酷烈,然流放抄家,斬首示眾,孤就無此鐵腕懲腐治貪嗎?”
仁厚之後亦有雷霆手段啊!眾人細細思之,都是心中了然。若隻是寬仁,岷殿下如何走到今天這步?那些軍將又如何肯投靠效忠?光複江南,那些清朝官員,劫掠的潰兵,那可是殺得人頭滾滾,絕不寬貸啊!
今天這番話,朱永興相信很快便會流傳開去,再說還有邸報刊發自己的言論。而且這也隻是個預防針,讓那些士紳商人有個心理準備。一旦地方官員到任,開始實施新的政治、經濟政策,他是不會有所牽就的。他就不相信了,嘴皮子能幹過槍杆子。
清廷打壓士紳,他也要打壓。但他不會用文字獄,而是有著名正言順的理由。比如那些家中有直係親屬仕清的,便可降革;有犯罪事實,亦可抄家問罪。既然滿清能以強勢的國家機器使江南士紳階層噤若寒蟬,朱永興也不會隻為了一個仁厚的虛名便對他們客氣。
在明朝,縉紳集團走向腐朽的同時完成了成為既得利益集團的轉變。這個集團在最高層影響皇權,在官場中清除異己,在各地搜刮民脂民膏——勢力所及之處,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越來越不成體統,實施的政策也越來越背離帝國公開宣稱的儒家道德。
“私君、私臣、私恩、私仇,南朝無一不私”,少數人的英勇義烈也無法掩蓋縉紳集團的整體表現。而朝廷給予縉紳的優厚待遇和特權,並沒有使他們感恩戴德,忠心為國。反而變本加厲,拖賴並少納賦糧、脫避差徭是司空見慣;大肆兼並﹑侵占他人土地﹐接納投獻投靠﹐收受他人詭寄田糧、差役﹐包攬拖欠稅賦亦是平常;更有縉紳憑借威勢﹐橫行鄉裏﹐淩虐欺壓百姓。
“孤已經召見了兩批縉紳賢達,頗有些人向孤提議減賦,以彰皇明愛民恤民之德。”朱永興淡淡地笑著,可有些人看起來卻象是在冷笑,“以為孤王好欺乎?以為孤不知江浙重賦重在漕運,而非田賦否?江浙田賦,從科則或征收銀額看,在長江各省中算過重嗎?如再與單位麵積產量比,恐怕比其他地區還輕吧?如今漕運何在?難道還有人要運糧至北京通州,以解韃虜之急?”
“殿下所言甚是。”錢謙益抹幹眼淚,附和著說道:“有些士紳便是欲欺殿下,隻聞殿下仁厚之名,卻不知殿下英明神武,神授天眷,無所不通。漕糧一是原額科則重,二是加征耗米重。此外還有各種附加,以及州縣征漕的浮收勒折,是以江浙向稱重賦,卻與正賦無關。”
“沒錯,江南重賦的症結便在於此,切不可混淆不清。”朱永興讚賞地點了點頭,這錢謙益的幫腔更加詳細,更有說服力,看那些士紳還如何哭窮?他娘×的,滿清以奏銷案、哭廟案為由,大肆搜刮聚斂,狠狠打擊地主士紳時,他們可敢抗命,還不是又乖又老實。
“殿下親民愛民,然要使恩德沐於百姓,卻要提防那些貪婪之輩辜負朝廷恩典,苛索加派,使百姓依受賦重之苦。”錢謙益已經豁出去了,得罪人便得罪,自己已經一把年紀了,隻要岷殿下高興就好。
朱永興輕輕點了點頭,政府再有蠲免,直接受益的不過是那些自耕農和地主,而租種土地的佃戶是否獲益,還要看地主的舉動。政府免,地主加,這沉重的負擔依然要底層民眾承擔。
不過,現在不是交代清楚的時候。辜負聖恩,貪婪苛民,這也是一項罪名。等到自己大位已定,更要以法律條例限定租額,既保障能愛善而少取之的地主利益,又減輕農民負擔。至於那些貪得無厭的地主,收拾他們自然有強硬鐵腕。
“有富有仁,方為富人。”朱永興拍了拍手,有人從外麵抬進一塊匾來,他伸手一指,說道:“縉紳張玉治,品德端正,恤民撫孤,孤特頒此匾以為嘉勵。”
張玉治在縉紳中並不太出名,隻是因為心善卻突然得此恩典殊榮,立時興奮得滿臉通紅,趕忙跪倒叩頭。
好榜樣樹立起來,壞典型也會被揪出來,何去何從,你們好自為之吧!朱永興微笑著又誇獎了張玉治幾句,方才結束了此次召見。
……
回到府內,朱永興便見到了兩眼通紅的魯王朱以海,還有陪同他從海路而來的刑部尚書張煌言。
明清易代被稱之為“天崩地坼”的大事,之所以如此,絕不僅是因為政權的嬗替。中國曆史上的朝代更替,可能隻有宋元之際和明清鼎革相類似,兩者的共同點就是異族的入主中原。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王夫之便說:“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夷類間之”;“夷狄者,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非我族類,不入我論。”
從以上所述,人們不難讀出其對入主中原的清朝統治者的切齒之恨。清初的“薙發令”以及“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一係列暴政,更是激起了江南士民的強烈反抗。
而有明一代,明孝陵一直是祖宗根本之地,備受尊崇。每歲有固定三大祭、五小祭。凡遇國之大事,均需遣勳戚大臣祭告。對於清初那批數量龐大的明代遺民來說,明孝陵確實有著異乎尋常的象征意義。對孝陵的拜祭,其實就代表了對故國的追思。所以,自然會有那麽的人前去“哭陵”。所謂“孤忠遺老,於社稷淪胥之後,既倮然亡奈何矣。獨往往歌哭陵上,攄其誌士之悲。”
“薄海哀思結,遺臣涕淚稠”,遺民謁陵時心境之悲涼,是後人難以真正體會的。“孤臣二十餘年淚,忍到今秋灑孝陵”,孝陵已經成為那一代人寄托哀思和發泄情感的場所,也是已經滅亡的大明王朝的最後象征。
魯王朱以海前來謁陵,為了避嫌,自然不會大張旗鼓,隻是張煌言等數人相陪,到陵前大哭了一場。
若是從輩份來講,朱以海是崇禎和永曆的叔輩,朱永興排字為雍,與燕府係的“由”字是一輩,要稱永曆為皇兄,稱朱以海為皇叔。
雖然叫得有些別扭,朱永興還是口稱“皇叔”,安慰了哭陵回來的朱以海一番。
“召見可還順利?”朱以海暫時收拾起還有些激**的心情,開口詢問道:“這些士紳啊,非是臨危受命之輩,卻擅錦上添花。”
“表麵上卻還恭順。”朱永興淡淡一笑,說道:“暗地裏呢,我覺得做手腳的可能性很大。這些人哪,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北伐之前還是不要過於觸動他們,以免引起動亂為好。”朱以海委婉地勸道:“江南不比滇黔等地,士風最濃,縉紳勢力最大,可緩而圖之。”
朱永興沉吟了一下,說道:“皇叔高估他們了。目前他們受滿清盤剝榨取,勢力正弱,且尚未滲透官場,即便是商業,也須從頭開始。若是等他們坐大,盤根錯節倒是更不好處置。”
朱以海輕輕點了點頭,感慨道:“你有仁厚之心,亦有雷霆之威,他們若輕視小瞧,亦是咎由自取。嗯,且讓閑雜人等退下,我與你有要事相商。”
朱永興愣了一下,揮退了閑雜人等,而機要室的兩位官員,還有張煌言,以及兩名親衛,卻不屬閑雜。
“聖子神孫,總為祖宗疆土。且汝當人心渙散之日,鳩集為勞,屢次臨陣,出生入死,今光複神京,已是中興一半根腳。”朱以海說出的話可謂震撼,但麵色卻頗平靜,“有功者王,定論不磨。功之所在,誰當與爭?”
朱永興審視著朱以海,揣摸判斷著他這番話的真誠程度。
“聖上巡狩,於緬甸形同囚禁,既不能召號中外,又於中興並無尺寸之功,倒要使朝廷受製於蠻夷。”朱以海繼續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汝之才能勝今上百倍,可效英宗舊事,早正大號,已是有名。”
朱永興早有計劃,卻沒想到魯王朱以海是首先勸進者,他沉吟了一下,說道:“國當大變,凡為高皇帝子孫,皆當同心戮力,共圖興複。吾原無利天下之意,且大敵猶在,而同姓先爭,豈能成中興之業?”
張煌言心中暗自歎息,作為魯王朱以海的忠誠屬下,他已經答應了朱以海,勸進,然後便可使朱以海布衣角巾,蕭然物外,做個安生閑王。
“殿下。”張煌言拱手說道:“世治先嫡長,世亂先有功。殿下光複半壁河山,且欲提兵北伐,英明神武,可南拜正朔。若仍奉巡狩逃亡之天子,則軍民之心難安,中興又期何日?”
張煌言對永曆是沒有什麽感情的,這番說辭一半是因為魯王朱以海執意,一半也確實發自肺腑。朱永興的一番作為,屢立奇功,確實已經凝聚了眾多人中興的願望。而且,當著魯王的麵兒勸進,也是魯王為他所做的鋪墊。魯王既要做個閑散王爺,便希望自己的舊人能有個好前程,如此表示,也算是解除張煌言身上魯王係的烙印。
朱永興知道張煌言的為人和品格,話既從他嘴裏說出,可見並不是作偽。但現在他還得做出姿態,便笑著搖頭道:“茲事體大,不可不慎。感謝皇叔,感謝張尚書,此事且放放,先圖中興為要。”
魯王朱以海沒有再繼續勸說,他的態度已經表明,如何操作,便是朱永興的事情了。勸進,那也是有規矩,有程序的,哪能一說便厚著臉皮答應。
曆史上篡位之君每假“禪讓”﹑“受禪”之名奪取政權。當讓國“詔書”下達後,又故作遜讓,使朝臣再三上表,勸其登基,然後即位。比如曹丕代漢。亦有外族入侵﹑皇統中斷,大臣上表宗室勸其即位以繼承皇統者。土木堡之變後,景帝登基,遙尊英宗為太上皇,便是一例。
魯王朱以海等人走後,朱永興沉思良久,對機要室主任查如龍問道:“諸事可安排妥當?”
“回殿下,俱已完備。”查如龍有點小興奮,擁立之功啊,自己也算是開國功臣了。
“那便等各地的回信吧!”朱永興如釋重負地一笑,自己用奮鬥積聚了人望,建立了功績,收攏了文臣武將,終於到了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的時候了。
而登基即位不僅是朱永興個人事情,更能讓手下的文官武將放下心來,不必顧慮永曆哪一天回來,又會是新人換舊人的戲碼。甚至平民百姓也會很安心,不會對現行的惠民政策有朝一日會因為永曆回來加以廢止而憂慮。
巡狩緬甸,永曆已失中外之望。朱永興則以努力奮鬥打下了根基,到現在雖然還要弄出個名義,可也算是水到渠成,比較容易的事情了。
………….
重慶。
匡國公皮熊已前往南京,水師一部溯江而至,成立重慶水師,暫歸鎮朔軍調遣。在重慶周邊地區的軍屯開墾已經著手準備,很多湖廣降兵被運來填充四川,重慶官員都予以妥善安置,以後他們的家眷也會被接來,從此成為紮根蜀地的四川人。
如果明軍現在渡江北進,保寧被攻克的希望很大。但參謀總部和朱永興都覺得此時攻取並不是最佳選擇,蜀王劉文秀兵敗保寧的教訓還在,便是因為急於進取,厚重不足。
從目前的形勢來看,清軍已被堵扼於保寧一隅之地,能守住保寧即已自慶,沒有發動反攻的可能。明軍暫緩直攻保寧,而在加強對該城清軍戒備的同時,采取有力措施經營四川,設官安民,招集流亡,聯絡土司,加緊屯田,儲備物資,並連通與成都的陸路聯絡,便可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就軍事而言,收複重慶之後鎮朔軍同討朔軍、伐朔軍已經聯成一片,可以動用的兵力大大增加,在適當時機協同作戰,不僅收複保寧易如翻掌,繼續北上陝西漢中亦是前景樂觀。
說到底,這種穩妥的布置還是局限於糧草物資,對此李定國是清楚明白的。整個戰場是一局棋,對四川的物資供應已經非常優厚了,他也不好再要求太多。隻要一年,隻要一年,重慶周邊的屯墾,再加上成都的支援,鎮朔軍便會具有北上攻掠陝西的戰略進攻能力,而不是隻能攻取保寧。
就在李定國躊躇滿誌,期望著金戈鐵馬、縱橫甘陝的時候,朱永興的秘使已經來到了重慶,所攜的密信立時令李定國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吾欲稱帝,汝看如何?信中的意思很明確,措辭風格很象後世的競選演說,自信而不狂妄,有實力卻不盛氣淩人。總之,就是說明“我能行”,“我比永曆強”,“我會興複華夏”,“我會讓大家有好的前途和未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