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貴女(女扮男) 第五十七回

那隻雞蛋從他手中脫落,“咕嚕嚕”滾動著在桌腳停下,原本光致的蛋白外身因沾染上細密的飛塵而顯得格外惡心。

寧書齊慢慢地閉了閉眼,原先下意識想回攬住她的手停滯在半空中,他垂眸看見她頭頂心細碎柔軟的頭發,最終放手在她腦袋上揉搓了兩下。

書湘把他當親哥哥,她願意依賴自己親近自己,關於這點他還是很高興的。然而出口的話卻成心帶上了疑惑,他抬抬她的下巴曼聲問道:“妹妹這麽說,倒顯得過去是不拿我當哥哥看待的了?”

書湘聽出這話不對味,趕忙兒立起來道,“過去我對哥哥有些誤會,可是現下不同了,哥哥待太太好就是待我好,我打從心底裏感激你。”

他鼻子裏微一哼,誰卻稀罕她的感激呢。

“……哥哥?”書湘為自己察覺到他的陰陽怪氣感到奇怪,小心地覷著他。

“無事。”寧書齊唇上噙了絲笑,轉過身倚著硬木嵌螺鈿理石八仙桌又剝了隻雞蛋遞過去。

書湘自覺心領神會,她近來在寧書齊跟前刻意地賣乖順從已經成了習慣,故此乖覺地仰麵等著他再次用雞蛋給自己消腫。

誰知頭頂卻傳來他低低柔柔的嗓音,“妹妹不是餓了?”

她一愣,“可是方才不是——”

到這份兒上,把話說完好像會顯得她蠢笨呆滯似的,複看看那隻光滑圓滾的雞蛋,書湘也不曾多想,湊過去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

咬完她突然覺著這樣不大好,自己早不用人伺候用飯了,何況又是自己兄長,難道還要他侍候的?

一頭想著,書湘一頭接過那雞蛋三口兩口咽進肚子裏,同時也拉開了二人間的距離,她掏出帕子拭拭嘴角,嘴巴很甜,“哥哥親手剝的雞蛋到底不尋常,竟比平日吃的好上百倍。”

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自己如今和寧書齊這庶出哥哥一起說話變得有多隨意,最關鍵是不再針尖對麥芒了。

寧書齊聽到她誇張的言辭麵上一點波動也沒有,他喚了丫鬟進來收拾。書湘看著那丫頭把落在地上那隻雞蛋撿起來,又用她自己的帕子在原就光可鑒人的方磚上擦拭。就在這時候,大太太的聲音從裏間傳出來——

“誰在外頭麽,可是湘兒回來了?”

書湘旋身連忙應了一聲,提了裙角便打簾進去。寧書齊站在原地尋思了一瞬,也走進去。

大太太現今兒氣色著實是好多了,盡管寧書齊是存了幾重的心思才盡心侍奉大太太,他卻是實打實花了心思的,連日歸家後進到內宅正院裏端茶遞水,煎湯熬藥,仿佛一個孝子。

大太太身子差了,眼力卻沒有變弱。她是從寧書齊甫一進府時便開始觀察他。

這個庶子,許是因他生母韓姨娘並不多受大老爺寵愛的原因,他多半時候是願意親近她這個嫡母的。

男人麽,最重要在看清自己要的是什麽,韓氏不能給他的她都能給。寧書齊對她好,大太太受的心安理得,且越來越習慣。

各有所需總是讓人感到穩妥的。

因之前大太太用完藥睡了一時,屋子裏並沒有留下多餘的丫鬟仆婦,這會子屋裏隻有他們三人。書湘正要上前給大太太身後墊個引枕,不想寧書齊卻先了自己一步,他的細致周到令她微訝,同時又很窩心。

縱然大太太不動聲色,大約是母女連心,書湘卻仿佛能看出母親眼底的滿意,她笑了笑嗔道:“母親有了二哥哥在跟前,倒越發襯得我笨手笨腳不會侍候人了。”

大太太麵上這才露出一點笑意,順著書湘的話道:“齊哥兒是個懂事的,確實有很多地方值得你學習。”她咳嗽一聲,招手示意他們到近前來。

書湘彎著唇角靠過去,在母親跟前永遠是天真燦爛的模樣,大太太這時才瞧見女兒額角細微的紅腫,她目光在上頭略一徘徊,到底沒吭聲,隻是拿過書湘的手,又拿過寧書齊的手,在二人詫異的目光中,逐漸將他們這對異母兄妹的手交疊在一起。

“我這一生想來已是這般了,再不能挽回的……”她似乎很是感慨,臥床的這段時日當年那些畫麵不斷在她腦海裏重現,她總不由去想,當年的節骨眼兒上或許她做了別的決定,如今也不會落得如此。

可她同樣意識到,假使書湘是自小就像個尋常的女孩兒家一般養大,也未必見得能得到大老爺的青睞。她自己不討大老爺歡喜,她肚子裏出來的孩子,大老爺有正眼看的?

到底不比現今兒,書湘好比是大老爺傾注了愛意澆灌起來的小苗苗,她固然犯了錯,固然惹得他惱怒,事後卻舍不得大加處置。

所以說,世事本就無常,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是虧是福,誰又能說的準。

大太太看著寧書齊,眸中多少帶了幾分真摯,半真半假地說:“你這孩子心思沉,想得多,我看得出來。”她話意一頓,略看了看書湘,複對他道:“我隻這一個骨血,湘兒就是我的命,我知道這府裏人如今瞧我不上,漸漸不把我放在眼裏,若不是憑著舊年累積的威懾,天曉得今日是怎樣一番處境。

湘兒不諳事,我難顧及到她,你既是她兄長,往後務必替著我多把她放在心上……老爺那頭,”她意有所指地抬了抬眸,“若在婚事上聽到什麽風聲也不要瞞我,橫豎我是做不得主了,老爺他來不來瞧我與不與我商量,我暫且都可以不計較。然而到底是湘兒的終身大事,我不能叫他我把當作聾子瞎子…!”

房間裏隻有大太太一個人絮絮不停的聲音,話到最後語氣裏的激烈再也藏不住,書湘起初隻是垂著眼瞼聽著,聽到後麵卻也動容,她把另一隻手覆到哥哥手背上,兩隻手便溫溫包住他的。

也不看寧書齊麵色,隻溫溫笑著對大太太道:“您病著還操這許多心思,長此以往於身子是不利的。”

說完這句,她才親昵地朝寧書齊一笑,發自肺腑道:“母親就放心罷,二哥哥不曉得對我有多好,才剛還剝雞蛋給我吃呢,”她指指自己的額頭,“還有這裏,今兒我不慎撞著了,哥哥還替我用雞蛋消腫,我自己都想不到的。”

寧書齊難得的恍神,澄定的視線鎖在女孩笑靨淺生的麵頰上。她笑起來有陽春三月百花齊放的旖旎,他看著看著失了神,竟忘記移開。

大太太看過去時微一頓,眸中一霎間閃過萬種情緒。然而她是經曆過風雨的人,即使瞧出蛛絲馬跡也不會立時發作出來。

倒是寧書齊自己先自回過神,他眸中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悵然,將手從她軟乎乎的手心抽離,起身對大太太作揖道:“父親該回來了,兒子這便往書房裏去。您自己多保重身子,我明兒一早再過來。”

大太太擺了擺手,竟有些和顏悅色,“你去罷,老爺跟前仔細著些。”

寧書齊道“是”,書湘站起來送至落地罩外,想了想道:“哥哥替我給父親問聲好,也提醒他早些睡,別在書房裏看書看到那麽晚,他現今也不比年輕時候了,很該注意作養自己的身子。”

寧書齊看著她,略一頷首,大步出門去了。

書湘踅身回到床前,大太太看她的視線怪怪的,她是察覺不出的,兀自坐在床沿抱住母親一隻手臂搖撼,嬌氣奶聲地喃喃自語,“我今兒算長了大見識,您是不知道,那楊家老太太宴席上來了多少女眷,簡直是姹紫嫣紅百花爭妍脂粉飄香嗬!

最最奇的是那些女孩兒對我的態度,真真兒叫人受寵若驚。您想想,她們分明不識得我,卻個個都曉得我姓甚名誰,也不提我過去男扮女裝的事兒,一味隻甜甜地叫我姐姐叫我妹妹,親熱得好像個個兒都是我親人似的,我卻哪裏認得清她們呢。”

大太太心念一轉,明白這裏頭的緣故,笑得愜意,“你道是為了什麽?還不皆因宮裏的貴妃娘娘,”她忽而又笑不出了,淡聲道:“你姨媽命比我好,宮裏這回大抵是真要變天了,他日——他日她兒子坐上龍椅,前來巴結奉承的人隻多不少。

湘兒隻管安心受著,這世間的事無非若此,人性骨子裏的劣根性,隻說咱們府裏,那起子下人奴才都曉得拜高踩低,更遑論那些高官家裏的太太小姐們,誰還不知道見風使舵,你這陣子竟瞧不明白?”

“……我又不是個傻的,哪裏感覺不出來,”書湘往大太太身上靠,停了一會兒,卻把話題引到別處,“我瞧著母親身子好多了,也有精力張羅,卻不知道您是不是願意在父親跟前低個頭?”

書湘說這話不是心血**。她旁觀著,雖說大老爺不曾來看過大太太,可大太太怎麽一點勸回的意思也不見?

連她都想得到,等閑叫人做了糕點往外書房裏頭送,送一日他沒反應沒關係,再送就是了,就不信三月五月下去,老爺的心是石頭做的,就不會有一點轉圜的。最難是堅持,有話是“鐵杵磨成針”,成語大全裏還有“水滴石穿”呢,可她發現母親似乎壓根兒就沒有挽回的意思。

書湘卻不知道大太太這當口的心理,眼瞅著薛貴妃即將母憑子貴,大太太為人雖心高氣傲,唯獨對這親姐姐是佩服暗羨的,仿佛她已經是垂簾聽政的太後了。

她不免私心想著,待到薛貴妃一步登天,難說不會找大老爺麻煩。大老爺本該與薛家同氣連枝,他卻站起了幹岸,這實在無異於是在薛貴妃背後扯後腿。

而她作為薛家人,薛貴妃嫡親親的妹妹,等到聖上改立太子,按著薛貴妃睚眥必報的性兒,不愁大老爺不為仕途在自己跟前矮下聲氣主動求和的。

不爭饅頭爭口氣,大太太有了這樣的想頭,如何還會像書湘說的主動向大老爺示好。

看女兒一眼,大太太舒緩地靠在引枕上,胸有成竹地道:“湘兒且瞧著,橫豎我是不願意低頭的。等你姨媽扶持佑兒坐上皇位,自有你那清高爹爹找我的時候。”

即便不為他自己,難道就真舍得下中宮裏頭那位,屆時白綾一條賜過去,他能舍得?倒要看他待要怎樣。

大太太想到這裏心口鬱結的氣都好像消散了,臉上慢慢浮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書湘乍一看見心裏毛了毛,心說母親別是在**臥病久了整個人都不好了,這是在笑什麽呢,怎麽瞧著這麽滲人?

她坐起身,倒了杯水給大太太,卻見她兀然止了笑,眼睛空泛泛地望著拔步床的帳頂。書湘朦朦朧朧領會出大太太的意思,但是想到有一朝薛貴妃會母憑子貴繼而垂簾聽政之類,書湘仍是覺得不可思議。

她不是質疑薛貴妃的能力,而是在書湘的印象裏,東宮太子薑池並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簡而言之,這就不是個善茬兒。他是一個僅僅因瞧她不順眼,就要將她推入冰水裏溺死的男人。

那時候的薑池年歲也不大,卻已經做得出這般令人發指的事情,別說是現在羽翼漸豐的他,再者說了,當今太子畢竟是皇後娘娘所出。

也就是說,薑池是堂堂的嫡出,身份貴重,皇上再寵愛薛貴妃也不見得就到了嫡庶不分的地步罷?

書湘接過大太太吃完的茶盅放回案幾上,重新落座下來,遲疑著問道:“您說的是真的麽,聖上果真要另立儲君廢了當今太子?”

大太太揉了揉眉心,其實這樣的事情誰也蓋不了棺定不了論,不到最後一刻聖上頒下聖旨,薛家人鬆懈不得。但她從薛母幾次過來傳遞的信息,那話裏意思是十之八|九的。想著,她撫撫女兒青澀的臉龐,並沒有回答她。

書湘心裏升騰起不祥的預感,大太太不說話她卻窺得出她的意思,禁不住又問:“那萬一果真另立太子了——赫家會怎麽樣?”

“赫家麽?”

提起赫家大太太麵色就不甚好,皇後便是出自赫家。大太太自然是希望赫家被連根拔起的,最好赫家成年男子都發配到苦寒之地去,這樣兒,皇後在宮裏頭孤立無援,即使留了性命活下來也不過苟延殘喘……

大太太隻是憑空想想,心中竟生出種微妙的痛快暢然。

但她心知肚明,依照現今兒的實際情況來看,誰想要一忽兒扳倒赫家都是不現實的。

她微一歎道:“忠義候手握大權權傾朝野,便是佑兒順利繼位,恐怕一時也奈何不了他赫家。”

書湘太陽穴上陡然一跳,咽咽嗓門兒道:“娘…若果真到了那樣的境地,就一定要和他們赫家勢同水火麽?”

大太太古怪地盯住女兒,“湘兒糊塗了,這是奪嫡要事,佑兒若得以嗣位,赫家怎會善罷甘休?倘或一朝奪嫡不成,他們焉能放過貴妃娘娘,焉能饒過咱們?”

書湘感到奇怪,她做回姑娘之前是在大老爺書房裏伺候過筆墨的,對於父親的政治傾向她多少有了解到,可母親的意思怎麽好像他們寧家已經和薛家統一戰線了似的。

還有今兒在楊家老太太的壽宴上,那些勳貴家的太太小姐無端端便大獻殷勤,仿佛在別人眼中,薛寧仍舊密不可分?

書湘過去也是這樣的想頭,可她後來潛移默化受大老爺影響,慢慢從心理上也有意疏遠薛家了。奪嫡的事情能不摻和就不摻和,她覺著爹爹是對的,但母親顯然不是這麽認為。

大老爺和大太太的夫妻情分走到這份兒上挺悲涼,他們壓根兒就不是同一條心。

說了大半日的話,大太太困乏了,書湘見狀便叫了霜兒進來伺候,自己福了福身告退出去。

此際天幕已經完完全全黑下來,書湘不知道自己已經在裏頭說了那麽久的話,她是得過且過的性子,但是想到薛家和赫家不可避免的爭端又感到惶惑無措,薛家到底是外祖家,按說她該和大太太一樣一心盼著小皇子順順利利被聖上立為儲君的,然而……

書湘步上台階,廊廡下掛了一溜六角雕漆絹紗燈籠,蒙昧弱小的光圈著燈籠,有飛蛾拍撲著翅膀一下一下撞上去,光線裏飄浮著白色的細小粉末。

她眯眼看了看,拿帕子掩了鼻子提裙往正院外走,茗渠和慈平卻早在庭院裏等候多時了,茗渠提著八仙燈籠迎上來,“姑娘可出來了,我們再站下去可全喂了蚊子了。”她伸出手臂給書湘瞧,“這兩個疙瘩偏還疊在一處,快把我癢死了。”

慈平就淡定多了,防著書湘腳下不穩再絆到什麽磕碰著,她上前去扶住她往前走,笑著道:“飯菜都從廚下拿回去了,今兒有姑娘愛吃的胭脂鵝脯,回去好歹多用些。蔓紋才剛從小庫房出來還念叨姑娘回來沒有,我們這不也是看天黑了,想著大太太這裏不見得留飯,便來接姑娘了。”

她們總是很體貼的,遠處荷塘裏傳來此起彼伏的蛙聲,蓮葉田田,書湘迎著晚間涼爽愜意的夏風心思倒不那麽緊了。回去後吃了半碗飯,收拾過後便睡下了。

本以為這一個季節都要這麽平淡著過去,誰想到夏季的末尾,韶華館裏梔子花還潔白如盞的時候,其時書湘正領著上上下下一群丫頭挎著花籃子拿銀剪子剪花枝呢。

宮裏頭薛貴妃卻派了內監出宮,言之貴妃娘娘有諭,命他們來接璟國公家的二小姐入宮小住,以慰娘娘思親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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