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變化(三)

霽錦苑的午後一直很安靜。

楚維琳要小憩,一院子的仆婦丫鬟便是想說笑,也都是放低了聲音的。

剛剛起了一陣大風,吹了一院子落葉,兩個小丫鬟忙著打掃。

紀婆子搬了把杌子坐在廊下遮陽處,手中蒲扇搖個不停。

張婆子笑著過來,推了她一把:“後天就是中秋了,你說,會分多少賞錢?”

“怎麽,又輸錢啦?”紀婆子笑著搖了搖頭,“我可說不準呢。”

“奶奶的胎是安穩了的,那個什麽空明師太說準是個哥兒,這上上下下都高興著呢,爺和奶奶也高興,應當少不了。”張婆子搓了搓手,眼睛四處轉了一圈,正好瞧見從東廂書房外頭經過的翡蘭,她趕忙努了努嘴,“咱們賭一把?”

紀婆子瞪了她一眼:“這個你都敢賭?叫奶奶知道了,老姐姐,這飯碗可都要丟了!”

“哎呦我就是說說,連流玉姑娘都盯著她,遲早的事情。”張婆子說完這一句,再不提這個話題。

對麵的翡蘭完全沒注意到兩個婆子在談論她,施施然走到正屋外頭,笑著與滿娘道:“奶奶還未醒呐?”

滿娘抬頭看了下日頭高度,估摸了下時間,道:“奶奶剛起,幾個姐姐們在裏頭伺候奶奶更衣梳洗,都走不開呢,你去喚一下水茯,讓她去爺書房裏添些冰降降溫,爺一會兒該回來了。”

翡蘭眼珠子一轉,笑著應下。

滿娘一直瞅著翡蘭。見她去水茯屋子外頭轉了一圈,又衝自個兒比劃了一番,徑直去了東廂書房。

流玉正在東稍間裏,透過窗子見到翡蘭進了書房,趕忙出來問滿娘,道:“怎麽回事?”

“是個愚的。”滿娘撇了撇嘴。

流玉搖了搖頭:“我去和奶奶說。”

內室裏,寶蓮替楚維琳梳頭,娉依在收拾床鋪,寶槿捧著水盆往外走,一個沒留神差點和流玉撞了個滿懷。

寶槿連連道歉。流玉笑著擺擺手。到楚維琳跟前,垂手道:“奶奶,翡蘭去了書房。”

娉依聞聲,轉頭看了過來。

楚維琳頷首:“知道了。”

這個翡蘭。楚維琳盯了有些日子了。

剛懷孕的時候。李德安家的就和楚維琳說過。既然府上沒有雙身子時就一定要抬舉個姨娘出來的規矩,常鬱昀又不是那等性子的,楚維琳也不用裝什麽賢惠。隻管過舒坦日子便好,幾個大丫鬟都是通透人又貼心,無需防備掛心,反倒是院子裏那些不知根知底的,誰曉得會不會有哪個不知好歹。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句話楚維琳是很認同的,也讓流玉幾個留心著,免得出了什麽意外。

一開始,倒也沒發現什麽不對勁的,直到淳珊有孕被留在了鬆齡院裏安胎之後,這個翡蘭就有些不對勁起來。

常鬱昀的書房素來是水茯和娉依在打理,流玉從不越俎代庖,偏偏就是翡蘭,費著心思想靠過去。

最初察覺出不對的是娉依,隻是這等事情還沒憑沒據的她不能亂告狀,水茯卻不這麽想,這要是有憑有據了可就來不及了,直接告到了楚維琳跟前。

楚維琳觀察了兩日,結果有些讓她哭笑不得,她看到的是常鬱昀避著翡蘭走,便打趣道:“你自個兒的院子,怎麽就這麽憋屈了?”

常鬱昀苦笑,他對那些心思本就敏感,若不然成親前也不會大手一揮打發了這麽多人出去,因而翡蘭的不合適舉動他是最早發現的,隻是楚維琳畢竟大著肚子,他也沒想拿這些事情來煩她,幹脆自個兒避開。

楚維琳本想直接趕了翡蘭出去,寶蓮卻連連搖頭。

翡蘭若是從外頭買來的,楚維琳把她賣了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體,但她是個家生子。翡蘭的爹是常恒翰的奶兄弟,她娘在大趙氏跟前能說上幾句話,這還沒有真憑實據的,直接把人趕出去,不太好交代。

真要硬趕,倒也不是不成,大趙氏要是過問,咬定了八字不合衝撞了,便是鬆齡院裏也說得過去。

楚維琳卻不想這麽簡單,不然大趙氏以後再往霽錦苑裏塞人,她收下了也還膈應。

至於抓真憑實據,狐狸總會露出尾巴來的,這會兒看來,應當是忍不住了。

中秋這日,楚維琳分了紅封,給眾人放了假。

常鬱昀不當值,吃過了午飯,就坐在東稍間裏和楚維琳下棋。

這段時間對弈多了,楚維琳感覺有些開竅,局麵沒有那麽一邊倒了,因此也下得興致勃勃。

剛走了幾十手,寶蓮挑了簾子進來,道:“爺、奶奶,三爺過來了。”

常鬱曉?

這人倒是稀客。

常鬱昀起身出去,就見常鬱曉站在院子裏,手上提著一個酒壇子,衝他直笑。

“尋你吃酒。”常鬱曉搖了搖酒壇。

常鬱昀接過酒壇子,交到了娉依手中,吩咐她溫了之後送到書房來,又與常鬱曉道:“這一壇有些多了吧?怎麽不把二哥、四哥喚來?”

“你還不知道他們?這個時辰吃完酒,夜裏團圓宴他們還能坐得直?你酒量好,我隻找你。”常鬱曉攬了常鬱昀的肩膀,比劃道,“你剛才聞到味兒沒有,上等的黃酒,吸一鼻子就回味無窮。”

常鬱昀笑道:“我難得休息,你卻不讓我陪媳婦。”

“還不夠黏糊的?曉得你們感情好,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我屋裏那老虎太凶了,我惹不起我躲呀。”常鬱曉抬眼正好從窗口瞧見楚維琳,咧著嘴大笑道。“五弟妹,先借一會兒,可別小氣呀。”

常鬱曉和徐氏一直在鬧,兩人關係本就說不得親昵,出了淳珊這個事體之後,徐氏就沒給過丈夫什麽好臉色,常鬱曉從前收的那幾個通房也不懂事,見淳珊爬上去了,恨不能日日黏在常鬱曉身上,常鬱曉原本也不是什麽強勢的人。又覺得理虧。不敢和徐氏對著幹,恨不能離通房們遠遠的。

鬧到了最後,徐氏還是那個樣子,常鬱曉貼冷屁股也把臉貼冷了。幹脆連徐氏一塊躲。

平日裏白天還能出門去轉悠。這中秋之日。連常恒翰都在家中,常鬱曉也不敢出去,又不想回屋裏去。隻能捧著酒壇子躲到常鬱昀這裏來了。

娉依溫了酒,又備了些小菜,送去了書房。

常鬱曉一杯下肚,嘴上說個不停,全是抱怨徐氏的話。

夫妻吵架,旁人越勸就越亂,常鬱昀隻聽不說,到最後一壇酒沒了,他沒喝到幾口,全進了唉聲歎氣的常鬱曉的肚子裏。

常鬱曉的酒量算不上出眾,黃酒入口綿軟,後勁卻十足,整個人暈天轉地的。

這個樣子,一時半刻都醒不來。

書房裏備有榻子,常鬱昀把常鬱曉扶到榻子上躺下,又取了薄毯蓋上,便起身出了書房。

娉依守在書房外頭,常鬱昀吩咐道:“三哥吃多了,讓他睡一會兒,廚房裏備些醒酒湯,晚些讓三嫂來領人。”

娉依應下。

常鬱昀回到屋裏,楚維琳在內室裏歇午覺,他就坐在東次間裏繼續擺弄棋盤。

日頭微微偏西時,寶蓮從外頭回來,見娉依就守在書房外,她沒顧上手中還拎著東西,走過去問道:“爺在書房裏?”

娉依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是三爺來尋我們爺吃酒,吃多了就在裏頭歇會兒,我們爺和奶奶在屋裏。”

寶蓮明白了。

娉依估摸了下時辰,道:“這一個個都還沒回來呢,一會你來替我吧,我去三奶奶那兒報一聲。”

從霽錦苑去徐氏那院子還有不少路,寶蓮剛從府外回來,也不想折騰這一趟,便應下了。

娉依前腳剛走,紀婆子後腳回來了,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子,打開後裏頭有幾個小巧的月餅,與寶蓮道:“姑娘,這是我媳婦兒自己搗鼓出來的,雖是普通的豆沙餡兒,但這餅皮不一樣,你試試。”

寶蓮盯著那月餅看,那皮晶瑩剔透,印出裏頭紅色的豆沙,她嚐了一塊,道:“媽媽可千萬給滿娘留一個,她喜歡這些。”

紀婆子連聲應下。

“姐姐和媽媽在說什麽呢?”

寶蓮正和紀婆子說話,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她越過紀婆子看去,正是翡蘭回來了。

紀婆子笑了笑,沒說話,寶蓮正要開口,忽然想起常鬱曉就在書房裏,她不由計上心來,道:“你來得正好。爺和三爺中午吃了酒,正在書房裏睡著,我估摸著奶奶該醒了,我要進去伺候,翡蘭你守著門,媽媽去備下醒酒湯。”

翡蘭高高興興應了,紀婆子詫異,拽著寶蓮的手不知道怎麽開口,卻反被寶蓮拽走了。

等離得遠了些,紀婆子才壓著聲喚道:“姑娘,這不妥當吧?”

“哪裏不妥?”寶蓮反問道。

“這……”紀婆子支吾了會兒,有些說不出口來。

寶蓮放開紀婆子的手,笑道:“媽媽既然知道哪裏不妥,趕緊端了醒酒湯過去,千萬別耽擱了。”

紀婆子一怔,這是薑太公釣魚?那魚兒可真是會咬鉤的呀!

不敢耽擱,紀婆子急匆匆去了廚房,也不管什麽醒酒湯了,盛了點熱水就往回趕。

書房外頭沒有人,門也是關上的。

紀婆子一個頭兩個大,邁著大步衝過去,深呼吸了一口氣,躡手躡腳推開了門,繞過去一看,她手上的東西直接砸在了地上,滾燙的水燙得她一聲大叫。

常鬱曉坐在榻子上,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翡蘭衣衫半解,卻是一臉震驚看著榻子上的人。

為何不是常鬱昀?

紀婆子想問,翡蘭更想知道,她進來時,榻子上的人背對著她,她自己解開了衣服,從後頭靠過去抱住了那人,那人揮手推她,她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常鬱曉。

紀婆子叫得慘痛,正屋裏的人自然也聽見了。

楚維琳剛從內室出來,被這叫聲唬了一跳。

常鬱昀也皺起了眉頭,道:“我去看看,你坐會兒。”

“寶蓮,把窗戶支開些。”楚維琳道。

寶蓮去開了窗,轉過身來附耳與楚維琳說了幾句。

楚維琳愕然:“你這是把三叔都拖下水了?”

“總比讓我們爺去好些吧……”寶蓮嘟著嘴,道,“盯得很緊,斷不會叫她得逞的……”

楚維琳搖頭歎氣,終是無奈道:“就這樣吧。”

寶蓮張了張嘴,她想說翡蘭的娘在長房有些體麵,就該讓大趙氏教訓翡蘭去,楚維琳無需插手,可這話到底是繞在了喉頭,沒有說出來。

常鬱昀進了書房,裏頭情形一目了然,紀婆子腳痛摔在地上,翡蘭忙著整理衣服,常鬱曉揉著發脹的腦袋,還沒有回過神來。

“五叔,我們爺歇在這兒了?”徐氏的聲音從書房外傳來,娉依傳了話過去,徐氏便親自來了,剛一腳踏進來,一見裏頭狀況,她的麵色一下子猙獰起來,“常鬱曉,我跟你拚了!”

徐氏張牙舞爪地撲過去,常鬱曉沒躲開,叫她撞了個滿懷。

“厲害啊你,你吃了多少酒給了你雄心豹子膽了,上回拖了一個,這回又拖一個,你眼裏還有我沒有!”徐氏又哭又喊,手上一點不泄勁,直直就往常鬱曉身上扭。

常鬱曉被她一鬧,一下子醒過神來,趕忙閃躲:“沒有的事情,你等等、等等!你聽我說!”

“聽什麽聽,聽什麽聽!聽你怎麽睡丫鬟的?要臉不要臉啊你!”徐氏在氣頭上,哪裏肯聽半句話。

常鬱昀一看這架勢,轉身對跟著徐氏來的兩個丫鬟道:“別站了,上去把你們奶奶拉開。”

兩個丫鬟手上也不敢用勁,又是勸又是拉的,好不容易才把徐氏扶開,讓她在一旁坐下,常鬱曉沒躲開幾下,身上很是狼狽。

楚維琳進來時,屋裏氣氛正僵著,隻聽見徐氏啜泣,嘴裏不住罵著常鬱曉。

“三嫂……”楚維琳喚道,“莫急啊三嫂,先聽聽三伯怎麽說吧。”

“能怎麽說?又不是頭一回了!”徐氏哭得眼睛紅腫,拉著楚維琳的手,道,“你院子裏的這個丫鬟,以後是要去我那裏了,你這兒少了人,回頭看上哪個隻管和我說,我厚著臉去跟婆母討來給你。”

楚維琳掃了眼跪坐在一旁的翡蘭,與娉依道:“紀媽媽傷了腳,趕緊請人來瞧瞧。”

娉依急急去了。

岑娘子還沒來,大趙氏不知從哪兒得了風聲,先一步到了。

“到底怎麽回事?”大趙氏冷聲道。